何管家瞅着大将军拧紧还打了个结的浓眉,又瞅瞅怔怔看着窗外鸟雀一动不动的少夫人,可真替这对闹别扭的小夫妻着急。

  正好这两天转暖,眼看着秋冬的厚实衣裳上身发汗,何管家三言两语,把少夫人支回山上大将军的居所取薄衣裳。

  等人一走,他赶紧开解大将军。

  “您别和少夫人闹别扭了,大将军!我虚长您几十岁,是过来人,比起您还是懂一些夫妻相处之道的!再火热的感情,别扭着、冷淡着就真生分了!”

  穆长沣的脸绷成了石雕,嘴角紧紧抿着,抿住的是他的骄傲和冷酷。

  “哼。”刚嫁过来的时候,对着自己的身体上下其手,这两天却装的和柳下惠似的。

  穆长沣高昂着脖子,心中不免悲凉。

  色衰则爱弛,他觉得他这张脸还没松弛呢,怎么新婚妻子就淡下来了。

  还和妻兄定下了三月之期。

  他就说啊,颜家怎舍得真把女儿嫁到千里之外,余生几十年,未必能见上几面。

  一想到三个月、不,两个半月之后,妻子将珍重藏好的零碎廉价物件都取出来,背在窄细的肩上,头也不回的走出将军府,穆长沣心口揪紧了的难受,像是什么东西堵住嗓子眼,让他喘不上气来。

  何管家觑他脸色,换了一个方向,语重心长的继续劝导,“大将军啊,和年轻姑娘家相处,可不能和军营里似的。”

  军营里,再野性不听话的汉子,抽几十鞭子也能老老实实。

  面对清丽瘦弱的少夫人,穆长沣肯定不能像面对军营糙汉子一样,永不低下骄傲的头颅,谁敢忤逆他就军纪处置。

  “早上少夫人不过是戴了双银手镯,您就把脸拉那么老长,别说少夫人了,我看了都害怕,哪敢和您说话?”

  穆长沣冰封的脸色松动了些,讷讷说:“我……真有那么可怕?”

  何管家道:“将军您从十五岁初战告捷后,便以铁血治军的手段闻名远近,您名字一出,敌军闻风丧胆,能止小儿夜哭,您对自己绷着脸的效果,可是有何误会?”

  “颜小姐从京师来,本朝百年承平,听说京都流行的是敷粉施朱、唇红齿白、姣好若美女的俊秀公子,大将军您日日黑着脸对她,真不怕将来那天少夫人受不了,闹着回娘家啊?”

  何管家阴错阳差说中穆长沣心事,穆长沣脸色更加难看,和何管家老帮菜似的褶子老脸四目相对,良久,他竟先败下阵来。

  他尝试着松动冷峻眉眼,扯动长久不动、表情缺乏的唇角,勉勉强强的冲何管家一笑。

  虽不甚完美,但穆长沣微笑和铁树开花差不多,何管家赶紧奉上连串溢美之词,又说:“您天天这样对着少夫人笑,不得迷死少夫人啊!”

  穆长沣咳嗽一声,又板着脸说:“再说罢。”

  只笑了一会儿,他脸上肌肉酸疼,不习惯,还坚持不住。

  何管家也没勉强穆长沣,一口气吃不成胖子,慢慢来吧。

  “您又为什么对着少夫人撂脸子呐?”

  穆长沣眼前再次闪回颜靖臣搂着颜玥儿,修白如美玉的手紧扣着妻子纤细腰身的画面。

  那让他想起齐襄公和文姜不可告人的丑事,但穆长沣也觉得,这猜忌实在是过分,是以锁在心底,只托词他看不惯颜玥儿珍惜那种便宜货。

  何管家暗笑,心说大将军是开蒙太晚了,谁教他当年连两个通房丫鬟都赶走了,还扬言男女之情耽误他练功。

  如今人家兄妹情深,妹子珍惜兄长所赠之物,他也乱吃飞醋。

  “大将军,您要是看不惯少夫人戴银镯子,您送她更好的不就得了?”

  穆长沣理所当然的说:“她并不是没有。母亲把传承给历代长子长媳的碧玉镯给了她,也没看她戴。”

  何管家赶紧替少夫人叫屈:“那双碧玉镯可是传承之物,几十年后,还要传给您和少夫人的儿媳妇,随便戴出来,磕着碰着弄坏了怎么好?”

  “当年故去的老夫人传给夫人时,年节祭祀外,您也没怎么见夫人戴那双镯子吧?”

  竟是如此。

  穆长沣若有所思,看来,不戴那双碧玉镯,反而是更加珍惜的意思。

  “况且,那双碧玉镯是夫人送给少夫人的,并不是您送的。”何管家无情的指出重点,“您不想少夫人用颜公子送的便宜货色,不如直接送她最好的!”

  穆长沣黑眸里闪现挣扎和渴求,他迟疑问:“送东西,她会开心吗?”

  何管家嘿嘿笑道:“没有女人不喜欢名贵的珠宝首饰、上好的胭脂膏子、闪闪发光的衣料。如果不喜欢,那肯定是买的不够漂亮!”

  每当他惹怒了自家老妻,为免跪搓衣板,他都会肉疼的掏出私房钱,去买一根簪子、一个手镯,换来老妻的欢欣雀跃和法外开恩。

  “行。”穆长沣如今行动不便,又极是信任何管家,自然将他的私库交给了何管家,“通通买最贵的、最好的。”

  务必把颜靖臣那些糊弄鬼的便宜货给比下去。

  何管家和他的亲信帮大将军办事,是真尽心全力。

  几个人领命出府,直奔西宁城和周边几郡最有名的商铺布坊。

  罗刹国贩运过来的金刚钻、红宝石、红绿石榴石;阿萨的翡翠、绿松石;上贡的织金缎和雪缎;一千多玫瑰花才能造出来的一小盒胭脂膏子……

  通通让穆大将军府的下人们搜罗一空。

  穆长沣用的下人们绝不会搜刮民脂民膏,买走的东西都给了合适的价钱。

  结算时,不少商铺店主好事的问起来,下人们觉得没必要隐瞒,也都实话实说。

  “大将军亲自下令,给刚嫁过来的颜少夫人买的。”

  市井唯有闲话传的飞快,不费几个时辰,流言满天飞。

  ——颜家小姐果然倾国倾城,一嫁进将军府,连不近女色的穆大将军都被迷的五迷三道了!

  ——嫁过去多少天,大将军就有多少天连床都没下!

  ——大将军把自己的私库都开了,银子哗哗的往外使,他直说了,倾尽家财又何妨?只要讨得佳人一笑,足矣!

  最后这一句话,是在通往西宁城的官道一侧的打尖茶楼里头,由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说的。

  其他桌食客听完,纷纷咋舌感叹:“真想看看颜小姐是怎样的绝代佳人,能把穆将军那样的英雄好汉迷倒?”

  “可惜了,大户人家规矩多,她嫁进将军府必然不会轻易出门,想看一看她的脸,可太难咯!”

  只有一桌没甚动静,桌上坐着个肤白貌美、举止温柔的贵公子,正慢条斯理的吃着菜。

  贵公子像是充耳不闻,他身后立着的几个仆从小厮们却听不下去,有一人走到说书先生面前,说:“将军府里的事,也是你等刁民随便议论的?”

  说书先生见几个仆人衣着打扮不俗,害怕的缩了缩脖子,贵公子却抬起头,饮了一口香茶,笑吟吟说:“将军府怎么了?将军府里住的人不也是脖子上顶着颗脑袋,每日五脏六腑要吃喝拉撒?聊一聊,与民同乐,有什么不好?”

  说罢,他敛起浓丽长睫,笑着低语:“真不知我那位嫂嫂是何等的国色天香,竟能打动我那位铁石心肠的哥哥。”

  晚上就寝前,第一波礼物已经送了过来。

  有些布料需裁剪制作才可上身,店家便亲自送货,顺便把裁缝也带上,入府量尺寸。

  宴云手足无措,嗫嚅说:“要不,先把衣服料子放下,等……两三个月后再裁成衣裳,我……我也不急着穿。”

  因外人进府,穆长沣并没露面,他隐身坐在屋子里,一听见宴云推搪,便气的眉骨处突突的跳。

  何管家奇道:“少夫人,为何要等两三个月后做衣裳?”明明颜玥儿带进府的衣裳不够穿,她总混穿穆长沣的宽袍大袖衣。关在自家院里无妨,可是走出院子,哪怕只在将军府里行动,也是大大的不妥。

  “……也许,我只是担心,在府里吃得好,睡得好,也许会胖。再……过几个月,量身更合适些。”

  何管家笑了,虽纳闷大家闺秀的颜小姐,为何会为了几件衣裳扭扭捏捏,显出小家子气来。

  “若真胖了,重新再做就是。这些都是大将军的一片心意,少夫人千万莫辜负了。”

  宴云扭头看向窗格。

  屋里没有燃灯,那窗格黑洞洞的,就像穆长沣令人看不透的黑瞳。

  送货的商贩和量体的裁缝办完事,都如夜色里的潮水褪去。宴云没什么高兴的表情,重又换回穆长沣的旧衣。

  那些华服的样式,那些镶嵌满璀璨宝石的金钗金环,极尽奢丽,都做成了女子的款式,没有一件是给真正的他的。

  虽然心事重重,晚上给穆长沣洗浴时,宴云还是仔仔细细,没放过男人流丽金麦色皮肤上的每一个角落。

  睡觉时不再占穆长沣便宜,这是仅剩的和穆长沣亲昵接触的机会。

  宴云能看见,当穆长沣肌肉尽湿时,灵识里的小绿苗——如今已经长成了小绿树,也欢快的扑进了水里,七八根柔软的树枝撩拨水珠,玩得不亦乐乎。

  它卷动着男人结实修长的手臂,将树冠依恋的贴上去挨挨蹭蹭,似向日葵渴慕着明媚的阳光。

  不留神,活泼泼的小树撩起的水花,竟无比真实的撒在了穆长沣的头上。

  怕晚上头发晾不干,本没打算给他洗发,如今下雨似的洒水,将男人散开的黑发尽数泼湿,猝不及防的水珠让男人闭上眼,宴云吓得赶紧抬起双手,装出是自己洒的。

  要是被发现自己身体里藏着一棵树,他会不会被当成树妖啊?

  穆长沣没想到妻子如此顽皮,突然泼水和他闹着玩,黑眸扫视过去,却发现妻子杏眼低垂,眼角耷拉着,挂着珍珠似的水珠,像是流泪。

  妻子饱满而小巧的嘴唇紧抿着,浑身瑟瑟发抖,像是害怕极了。

  这是……

  突想起过来人何管家的教导,不能吓到妻子,穆长沣冷峻的脸活动了下,竭尽所能的调动全部五官,露出一个大大的僵硬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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