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给穆长沣喂食的仆妇颠颠的冲到床边,果然看见一方揉得稀皱的白帕子搭在一旁。

  白绢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血痕也没有。

  刚才被宴云一顿训斥,她老脸挂不住,只恨得心如油煎,如今捉到颜家小姐的痛脚,欢喜得心花怒放,抿嘴偷笑起来。

  穆长沣看得一清二楚,只徐徐合上眼,不出一声。

  新娘子说要照顾他吃喝拉撒的话,穆长沣是一个字也不信。

  他军中遇袭,重伤后回到将军府疗养,初时母亲刘夫人担忧不已,延请无数名医,亲手喂他羹汤,让他体味到了久违的慈母之爱。

  要知道,自他将不成器的孪生弟弟穆长钧逐出将军府后,刘夫人和他怄气,母子俩已经有四五年不曾说话了。

  可惜好景不长,养伤中的穆长沣处在自家地盘,不免放松警惕,竟不察府中有仇寇隐藏,趁他伤势沉重,合围将他脊骨寸寸打断。

  从那一日起,向来整肃端严的将军府彻底乱了。刘夫人不能辖制住下人,耳根子又软,也不知谁给她出了主意,让她尽快把小儿子找回府来主持大局,她立刻听了进去,此后便不大来看穆长沣。

  穆长沣性情冷淡,从不在乎这种无用的温情。只是他困囿于床榻间无法动弹,触目所见的只有窗外的一方窄天,意志不免逐渐消沉。

  成了废物的自己,只会在这狭小的屋子里渐渐腐烂、死去,他这一生再也无法站起来了,不可能再摸一摸爱骑的鬓毛,不可能再举起长枪宝剑,也不可能有人真心的在乎他、照顾他。

  连亲生母亲都放弃了他,颜玥儿又何必惺惺作态。

  仆妇将那方元帕抓在手里,脸上笑开一朵菊花,喜气洋洋的说:“颜小姐,你还不动身,莫非是心里有鬼,害怕见夫人?”

  宴云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实在不明白她高兴个什么劲儿。

  三个人都出门了,穆长沣艰难的扭过头,看了一眼新娘子最后的背影。

  咳,她竟没换下嫁衣,两手没什么仪态的拎起沉甸甸的石榴红长裙,走得雄赳赳、气昂昂的。

  若不是她腰间戴着颜家世代相传的名贵玉环,穆长沣一定会怀疑她的真实身份。

  宴云走的急切,行动间裙袂翻起,露出底下绣花长裤和一双不甚合脚的红鞋来。

  将军府占地极广,他跟着俩仆妇走过好几条弯弯绕绕的木长廊,又经过大半后花园,终于到刘夫人居所时,已经汗水涔涔。

  他拽着宽袖擦掉额头汗水的样子,已经让刘夫人隔帘看见,她皱起眉头来,新媳妇行止粗鲁,实在不像大家闺秀出身。想来是颜家主母死得早,没把女儿管教好,才会和情郎私通信笺,做出没廉耻的下贱事来。

  宴云跟着仆妇进屋后,便上下打量起刘夫人来。

  他并不傻,穆长沣在将军府里的糟糕待遇,肯定是府中的实际掌事人默许的。

  这人十有八九就是眼前的刘夫人。

  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问穆长沣,刘夫人是不是他后妈,可眼前的中年美妇人鼻梁、嘴唇和穆长沣生的一模一样,显然两人有血缘关系。

  只是穆长沣的薄唇显得桀骜英气,换在女人身上,就有几分刻薄。

  刘夫人手捻着金丝楠木佛珠,垂着眼睑默念佛经,宴云便直挺挺的站着,抄着手好奇的看她,如看猴儿戏。

  刘夫人身边的老嬷嬷看不下去,提醒道:“少夫人,你该跪下给夫人敬媳妇茶。”

  热气腾腾的茶壶就在一旁,也没个垫手的,这是给颜玥儿的第一道下马威,刘夫人打算让她一直捧着热茶,直到烫出满手燎泡。

  按儿媳伺候婆婆的规矩,只要刘夫人不开口、不喝茶,颜玥儿就得不断地换热茶端着,这是尽孝道。

  宴云“哦”了一声,倒了一杯茶,顿时白雾缭绕,茶香四溢,他又抄着手站在桌边继续等,老嬷嬷催促:“少夫人怎么还不端茶敬茶?”

  宴云一脸看弱智的表情看她:“这么烫的茶水敬给婆婆?是让我烫死婆婆吗?您没事儿吧?莫非您和婆婆有什么深仇大恨,想借我的手报复不成!?”

  他一副看穿阴谋的得意表情,堵得老嬷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闭眼念经的刘夫人蠕动的嘴唇也顿了顿。

  儿媳妇这是什么路数?完全不按照世家女的规矩来啊?

  宴云直等到茶水温热,触手不烫了,才一手端起茶盏,另一手从桌下拽出被刘夫人手下们藏起的软垫来,自己给自己垫好,跪下举起茶盏:“母亲,请喝茶。”

  在末世生存,再驽钝的人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然活不到十九岁。

  他刚才等茶凉的时候,便观察到了跪得舒服的工具,绝不让自己膝盖遭殃。

  刘夫人见两道下马威都被这野猴儿一般没规矩的儿媳妇破解了,心头恼火起来,只顾着念诵佛经,哪怕膝下有软垫,双手举着茶盏跪上一个时辰,也够颜玥儿受的了。

  谁料宴云见她不动,立刻提高嗓子:“母亲,请喝茶!”

  “母亲,请喝茶!”

  等他嚷到第三遍,那声音已经震耳欲聋、响彻云霄,刘夫人虽想装傻,奈何耳膜嗡嗡作响,她端严庄重的贵妇样也维持不下去,恼得双眉倒竖,呵斥道:“你瞎嚷嚷什么?”

  宴云挠头:“母亲,原来您能听见啊,我还以为您耳聋了呢,声音就稍微大了一点,请母亲见谅。您喝茶吗?不喝的话,这一盏茶都凉了,我重新给您沏一壶来。”

  刘夫人抄起茶盏,一仰脖子喝完,见宴云作势起身,她重重掌击桌子,疾言厉色道:“跪下,我还没让你起身呢,这就是你母亲教给你的规矩!?”

  这话其实说的重,已经在侮辱颜玥儿亡故的母亲。

  见宴云重又跪下,刘夫人示意仆妇端过盘子,拎起白白的元帕,说:“我原听说你不检点,本不相信侍郎府的千金会做出这等丑事,只是如今证据确凿,颜玥儿,你还有什么话说?”

  宴云为难起来。

  刘夫人气的手直抖,但他一个字没听懂。

  实在不怪他,他就没有新婚夜检验处子身的概念,颜家那俩娘姨给他梳妆时,大略讲了一遍婚礼大致事宜,可也没提到元帕。

  她俩知道宴云是男儿身,也隐约猜到了自家大少爷的图谋,一个活不过新婚夜的人,没必要和真正的待嫁女一样,看压箱宝,学伺候夫君的那种事啊!

  宴云抬眼,挺无辜的问:“婆婆,我做了啥不检点的事情,您能说明白点吗?”

  刘夫人愕然,她顿了半晌,才咬牙切齿的说:“你……竟这般不知廉耻,还要我逐字逐句和你说明白?好,我问你,昨晚你脱了长沣的裤子没?”

  若没主动脱,元帕是白的,颜玥儿还敷衍的过去。

  宴云:“是啊。”穆长沣都快尿裤子了,他不得帮着脱快点啊?

  刘夫人被宴云的坦荡怼的眼前金光乱冒,她食指怒点:“好,你既做了,为何元帕是白的,半点血迹也没有?”

  宴云大惊:“为、为何会出血?我那样仔细小心,只轻轻的碰了碰,若是出血,那还得了!?”

  帮忙上个小号就给穆长沣捋出血?这刘夫人到底是不是穆长沣的亲娘啊?她的设想也太血腥了吧?

  刘夫人这辈子也没见过颜玥儿这种无耻坦荡之人,见她脸上残妆未卸,唇珠樱红,眸凝秋水,分明是水性之人,还不依不饶的继续嚷嚷:“我真不敢相信您在想什么,穆长沣都伤成那样了,我既然和他成亲,自然会分外的小心谨慎,怎会随便出血?”

  他霍然起身,紧紧盯着刘夫人:“这将军府里流的血还少吗?您还没看够吗?”

  刘夫人没想到颜玥儿一个世家女,竟能直着嗓子嚷房中事,且她说的真有几分道理,穆长沣身子动都动不了,那软躺的样儿,昨晚许只是擦边蹭蹭……

  但她怎会被儿媳妇压制住,起身高声吼:“你……”

  宴云也直起身子,他是替嫁给了穆长沣,又不是替嫁给了刘夫人,况且见穆长沣被敷衍推诿的可怜样子,他本就有心帮穆长沣讨个公道。

  毕竟穆长沣相貌英俊,简直是贴着他的审美,他实在是很喜欢那张阴郁俊朗的脸。

  “我叫宴……颜玥儿,我是穆长沣的妻子,今儿过来,除了给您请安,我还想问问您,您是穆长沣的亲生母亲吗?”

  “您要是他亲娘,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没人照顾,也没人好生伺候吃喝拉撒?我去的时候,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像是人,倒像个鬼!”

  刘夫人被他戳疼了心窝子,摇摇欲坠的坐回圈椅里,颤声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长沣自然是我亲生儿子,是我十月怀胎掉下的一块肉……”

  宴云毫不客气的指着两个仆妇:“那您还纵容刁奴欺负他?听听她们刚才说了什么,久病床前无孝子,穆长沣也只病了三五个月吧,这算久了?”

  刘夫人惊疑不定的看着俩仆妇,这俩人本想看颜玥儿的笑话,谁知笑话没有,火却烧到自己身上,顿时吓得跪下磕头:“夫人,我们并没有……”

  “不信的话,都和我回去,找穆长沣对峙!”

  仆妇们再也不敢犟嘴,只磕头求饶不止。

  刘夫人这一看,自然知道颜玥儿说的都是真的。

  其实她对亲生儿子穆长沣并没那么刻毒,只是穆长沣受重伤时,竟还泄愤杀了不少府中奴仆,有好几个是伺候她很得当的老人,把她吓得心也淡了。

  再加上几个名医都说,穆长沣肯定是站不起来了。继承将军府的大儿子成了废人,她下辈子眼看着没了依靠,她也要想办法,好好活下去……

  她懈怠去照顾穆长沣,府里的下人自然也懈怠敷衍起来。

  刘夫人难掩羞愧,她原想给颜玥儿一个下马威,却被新儿媳给辖制住了。

  宴云见达到目的,便大声说:“行了,你们不照顾穆长沣,我来照顾。我昨晚已经做了一回,今后继续也没什么难的!”

  刘夫人讶然睁大眼。

  好家伙,穆长沣都瘫了,儿媳妇昨晚那样了一回犹不餍足,今后还要一直那样……大儿子也太辛苦了,颜玥儿也太丧心病狂了。

  “好了,我现在去厨房给穆长沣拿吃的,他那么虚弱,得顿顿吃肉!再不能吃干饼子凑合!”

  宴云炯炯有神的盯着刘夫人,刘夫人身子又软了一些,无力的抬起手,示意老嬷嬷:“你陪她去吧……她……唉,她爱干嘛就干嘛……”

  大儿子竟娶了这样放荡坦然的货,也是该好好补一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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