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静谧无声,床上的人明明察觉有人进来,却依旧动也不动,隔着烟云一样的帐幔看去,就像是一尊凝固了的雕塑。

  宴云贴着紧闭的门扉站了好一会儿,还悄悄伸出手把盖头的四角抓齐,乖乖等着床上人发话。

  颜靖臣提前和他说过了,他替嫁的男人那方面不行,让他安心嫁过去。

  宴云小声“啊”一下,真没想到,末世的男人们被辐射摧残,相当一部分存在生育困难,需要借助木系异能者的能力产育后代,不致人类灭绝。

  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清甜,男人居然也不行……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宴云蹲坐在地上睡了一觉,梦里回到末世,举着钱和一群人抢买牙膏似的营养补剂。

  他个子小,被人从最里面一把扯出来、掼在地上,摔得他两膝出血,他登时睁开眼。

  烛光幽幽一转,床上人岿然不动。

  ——咕噜咕噜

  进花轿前宴云吃的很饱,但并不妨碍他这会儿又饿了。

  他黑白分明的杏眼来回一转,已经注意到放烛台的桌上有一壶酒,两个酒杯,四碟菜。

  这么多好吃的,竟然没人动!?

  在末世漠视粮食的人,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宴云一把掀开盖头,捋起金线绣花的宽袖,两条细胳膊舞得飞起,先塞了满嘴的肉和饭,险些被噎着了,又赶紧斟酒大口大口的喝下去。

  他吃的忘乎所以,心满意足,长久以来总是处于饥饿状态而微痛的胃袋里承满了食物,发出幸福的喟叹:“嗝……”

  酒饱饭足,宴云瘫在椅子上喘气,窗户外面陡然传来一道声音,嗓子苍老发紧,像是把他送过来的喜婆。

  “新娘子和大将军喝过了合卺酒后,就要安置睡下了,今晚一对新人共入鸳梦,明日勿忘了给夫人呈上元帕!”

  两个婆子神色紧张、站在窗外嚷嚷完,就安静等待着新娘子大发雷霆,说不定要把合卺酒的酒壶杯子从窗户扔出来泄愤。

  毕竟是京师户部侍郎的千金小姐,娇生惯养的,此刻进屋足有一个时辰了,足够她看清新姑爷的真面目。

  千里迢迢嫁了这样的男人,可够她哭了。等她闹大发了,趁着她兄弟还在西宁城里,正好以她“口多言”、“不顺父母”将她休弃,尽快送回京城。

  她俩没想到,等了许久,只等来一句软糯的“是”,屋里重回静谧,再无声响。

  难道夫人竟料错了?这位千金贵女性情软弱可欺?

  宴云一步步朝着床边挪,对于穆家婆子的提醒完全是有听没有懂,他只记得新婚当晚,务必要由新郎官揭开盖头,只是放下盖头就找不到方向,只好又笨拙的掀起来一半。

  直站到床边上了,里头人还是纹丝不动,真是好定力。

  宴云鼓起勇气,一把拽开床帐。

  只见雕花大床、锦绣被褥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男人,百子百福的被子直盖到他的下颌,仅仅露出一张脸来。

  那人像是睡着了,眼皮合拢,宴云只看了一眼,便心脏乱跳,四肢发软,连那块喜帕都拿不住,手一松,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在男人的脸上。

  好帅啊!

  和颜靖臣的文雅俊美截然不同,穆长沣五官凌厉深邃,哪怕只是静静地睡觉,也显出执掌兵权上位者的冰冷威压。不论是他锋锐的黑眉,还是紧抿着苍白起皮的薄唇,都好看到宴云的心尖上。

  不知不觉间,灵识里委顿的小绿植,也突然支棱起来,“嗖”地一声弹出一片叶子,像人的五指一样朝前伸了伸。

  宴云慌忙伸出五指,拎起挡住穆长沣俊脸的盖头,想再好好看一看男人,谁知盖头一起,男人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

  他略有些眉压眼,乌黑深邃的眼珠盯着宴云,透着阴鸷狠戾,又看的宴云心头乱跳,像揣了好几只不听话的野兔子。

  “对、对不起,吵醒了你,我只是、只是提醒你一声,该掀新娘子的红盖头了,还有……”那合卺酒用的是果子酒,味儿清甜,宴云不觉喝多了些,此时酒劲儿上来,舌头和牙齿打架,脑子也一团浆糊,想了好一会儿,才把刚才婆子吩咐的另一件要事想起来。

  “还有喝合卺酒,要呈上元帕……”

  元帕是啥?

  话一说完,男人唇角微微一勾,竟像是讥诮的笑了笑。

  灵识里的小绿苗身子微微晃动,朝前伸的枝叶竟颤颤巍巍的长了一节。

  “你笑起来真好看。”宴云脱口而出,肉眼可见的,男人的脸陡然黑下来。

  “我没开玩笑!”宴云酒意都醒了点,忙解释:“我说真的!”

  虽然盖着被子,也能看出男人骨架高大舒展,站起来一定是伟岸雄健的。末世崇尚武力,不论斯文俊美如颜靖臣,还是宴云自己这样瘦小清秀的,都不如男人这一型吃香。

  只是宴云不解释还好,他一解释完,穆长沣脸色愈发的难看,整个人像是覆上了一层冰霜。

  宴云知道自己嘴笨,赶紧又把喜帕盖回自己脑袋上,稍微歪了点,露出一只大眼睛,追问:“你还掀我的红盖头吗?”

  穆长沣锋利的下颌线绷紧了,良久,他才冷淡的回了一句:“不掀。”

  宴云垂下眼,有几分失望。虽然他明知道穆长沣的排斥情绪,面对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真正的颜玥儿。

  “为什么?”

  宴云半靠在床柱子边上,几乎要睡着,他以为不会得到穆长沣的答复了。颜玥儿这位夫婿,脾气真的很奇怪,不如颜靖臣好相处。

  “你不会掀开被子,自己看看么?”这一句话说的有些愤懑,又有几分落寞失意。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宴云莫名的红着脸,可能是酒的关系,将一床被子掀开抱到旁边。

  穆长沣其实是穿了喜袍的,绸缎衣裳裹在他高大的身躯上,如水一样显出他原本的形态。

  骨骼分明,双腿修长,却瘦的没什么肉。

  宴云不解的回头,看一眼吃剩下的羊排骨头,明明饭菜有很多肉来着。

  搁在身侧的手很大,指骨分明,青色的经脉盘踞其上。

  宴云知道他是一位大将军,却不明白这双运筹帷幄、沙场点兵的手,为何看上去如此虚弱无力。

  反正……不管自己是真是假,目前他和穆长沣是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宴云伸手握住穆长沣的大掌,两手将他的手掌夹在掌心中间,立刻察觉不对。

  手很冷,线条结实修长的手臂却是虚弱无力的。若不靠着他的力气,这只手会立刻从他掌心滑落。

  穆长沣嫌恶地看向交握在一起的手。

  新娘子的手小而白,掌心温热,有血脉流动,是一双活人的手。

  不像他自己的手,曾握剑执弓,如今却连合拢手掌都做不到,连轻轻的一杯酒都端不起来。

  大将军穆长沣,如今已经是个脊背椎骨根根断裂的废人了。

  而面前这个硬塞给他的新娘子颜玥儿,如今终于知道真相,也好立刻滚蛋了。

  穆长沣垂下长睫,狠戾阴冷的目光转向半开的窗户。

  他知道,将军府上下所有人都放弃他了,甚至包括他的亲生母亲,也已经绝望。

  此刻穆家人为了自保,自然是希望不可能和穆府一条心的颜玥儿尽快滚蛋,免得横生枝节。

  母亲已经派人四处寻找离家多年的孪生弟弟穆长钧,等那个浪荡花丛的弟弟回家后,悄无声息的取代自己,执掌军权,穆府依旧是把持镇国边城的将门世家。

  他们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还没死透呢,若不把新娘子接进来,不想方设法给他留一条后,他死前会怨恨穆家人。

  所以,最好冷待颜玥儿,让她自己受不了苦,自己逃跑,穆长沣的怒火便烧不到穆家人身上。

  这也是母亲千方百计托人查探颜玥儿的底细,将她出嫁前不守妇道、和人私通款曲的消息和自己说的原因吧?

  穆长沣盯着窗,唇边衔着冷笑。

  水性杨花的女人,赶紧从窗户逃走吧。

  他只想死前清静些。

  宴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户,不明所以的看了会儿,果然如穆长沣所愿,放下了他的大手。

  那一点温度瞬息既失,穆长沣不能动弹的大掌渐渐又冷下来。

  宴云起身朝窗边走去,当穆长沣以为他下一刻要翻窗出去时,他却将两扇窗户拽了回来,仔细拴好,还回头笑眯眯问:“你是觉得冷吧?”

  穆长沣……

  宴云重新坐了回来,心里有股隐秘的喜悦。

  三个月后,他就拥有头款五千两金子,再加尾款五千两金子,在这个时代,这笔钱的购买力足以让他吃够天上飞的、水里游的。

  原本担心三个月很难敷衍过去,可穆长沣都瘫了,他不可能发现自己两腿之间多了一个小棍棍吧?

  这事儿妥了!

  宴云重新坐下后,穆长沣莫名的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没来由的喜悦之情。

  他不由分说,继续执起自己的手,用那修长而无力的五根手指勾下喜帕,完成了第一道工序。

  接着,他又端起酒壶,只倒出了半杯酒……

  废话,他刚才自己一个人喝的那叫一个畅快,合卺酒还能剩下半杯,已经算是老天爷开眼。

  “没事儿。”宴云打了个酒嗝,笑盈盈说:“刚才我喝了好多杯,你再喝一杯,就等于我们喝完合卺酒了!”

  酒杯凑到唇边,穆长沣决然侧开头。

  全身上下,他目前唯一能指挥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不喝。”

  宴云挠挠头,刚才他以为穆长沣不想掀开红盖头,其实是他没能力掀开。

  看来,穆长沣这个男人做事喜欢弯弯绕,不直接,他需要猜。

  他想了想:“你不喜欢酒味?还是你口渴想先喝口茶?”

  床脚其实放了一壶冷茶,宴云拎起茶壶,在穆长沣的抗拒下,还是把壶嘴直接凑了过去:“你不可能不想喝水,你看你嘴巴干的。”

  穆长沣狼狈的被灌了半壶茶水,那冰冷的茶如甘泉般可口。

  但—他脸色更加难看。

  既然穆长沣不能动,偌大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被,宴云也管不得那么多,自己卸了钗环收好,小心翼翼的扶着沉重的假发髻,挨着穆长沣睡下后,不久他就知道穆长沣为何不想喝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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