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景赪一个翻身,飞快取出床头席子下放着的赶猪棒往俞旼珏怀里一塞,然后又去拿竖在床头边的宝剑。

  双手抓着赶猪棒,俞旼珏还有点懵,腰间已被景赪单手一搂,整个人瞬即被带到了桌边。

  刚才好像是飘过来的?轻功?!

  俞旼珏这一震惊,总算是完全醒了。

  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了桌子上。

  “铮”的一声,黑暗中闪过一道剑光,景赪手中宝剑已出鞘。

  他将俞旼珏护在身后,站在前门和后门的中央。

  右手宝剑直指前门,但脸却是冲着后门的。

  “两位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俞旼珏第一次听见景赪发出这种声音。

  不像是从景赪嘴里说出来的,更像是在外边四面八方涌进来的,声音空旷而有力,惊飞了夜宿枝头的雀鸟。

  这是内功?!

  俞旼珏心中充满了震撼,在黑暗中摸索着,将手里的赶猪棒的开关打开,然后紧紧握在手里。

  门外静悄悄,除了夜风吹动满山枝叶发出的沙沙声响,并没有别的声音。

  但景赪却仍是站着没动,闪着寒光的剑尖直指门后。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阵急促的铜锣声,并伴随着隐约的人声。

  俞旼珏更加握紧了手中赶猪棒。

  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应该是村里的位置。

  这铜锣声也是村里的警报声,大半夜被人敲响,肯定是有什么人闯进了村里!

  不知那些人和在门外的这些人,会不会是同伙?

  他们来做什么?

  劫财?还是收了买命钱来杀人的?

  外面的响声越来越吵,俞旼珏有点坐立不安,连呼吸都屏住了。

  忽然景赪又是“铮”的一声,宝剑入鞘。

  俞旼珏心里有点乱,小声道:“阿九,那些人走了?”

  “嗯,走了。”景赪过去先打开了前门,借着月色,他回身将俞旼珏从桌子上扶了下来。

  “外面这是?”俞旼珏伸头往村里的方向望了几眼,发现那边出现了不少火把的亮光。

  “许是村里进了盗贼。”景赪点亮了火把,将火把插在院子的篱笆墙上,还随手拉开了篱笆院门。

  “阿九,我们不去看看?”俞旼珏光着脚站在门前的走廊上。

  寒秋的深夜,落霜化水,俞旼珏只觉着自己的脚板底冰凉冰凉的,心也跟着发凉。

  “不去,村里会有人来。”景赪进了屋,很快便将俞旼珏的草鞋拎了出来。他弯腰将鞋放在俞旼珏的脚边,随后说,“阿珏,把鞋穿好。”

  “谢谢阿九。”俞旼珏抬起脚在另一只裤管上擦了擦脚板底,然后才去穿草鞋。

  鞋才刚穿好,果然村里有人跑了过来,来的人还是方五。

  “俞兄弟,九兄弟。”方五举着火把,边跑边喊,声音很响亮,惊得路边田鼠蹿出来好几只。

  “五哥?”俞旼珏看见是方五,将手里的赶猪棒塞给景赪,急忙走了过去,“五哥,村里可是出事了?”

  “捉住了一个夜贼,大家觉着那贼人眼熟,估摸着官道上张贴着这人官府出的缉拿令,村长说先给绑起来,叫人看着,明儿一早给送到官府去。”方五同俞旼珏讲了方才的事,又说,“苏村长怕你家这儿也出事,叫我来同你俩提个醒。”

  “谢过方兄弟,来得很及时。”景赪同方五点头。

  “欸,那俞兄弟你俩当心些,我先回去了。”方五说完,拔腿又跑进了夜色之中。

  “阿九,方才来的,也是盗贼吗?”俞旼珏看着景赪将院子门拴上,又举着火把走回来。

  “想来也该是的,被村里的动静给吓走了,”景赪将火把插进屋内的门槛边,又将俞旼珏叫回屋里,“夜深了,阿珏你先歇息,我再看看监控器。”

  火把的光忽明忽暗,映着景赪的眸光沉沉。

  俞旼珏走到床边,坐在床上看着景赪发呆,像是还没从刚才夜贼闯入家的事里反应过来

  “贼人走了,安心歇息吧。”景赪见俞旼珏眼巴巴地坐着,走过来摸了摸他那乱糟糟的头发。

  “嗯,那你也快点睡。”俞旼珏躺好后,景赪还同他掖了掖被子。

  景赪温和地说:“好,你先睡,我就来。”

  俞旼珏伸手摸了摸床头席子下的赶猪棒,闭着眼睛想来的人到底想要偷什么,脑袋乱的不行。

  本以为会失眠,没想到想着想着,俞旼珏睡着了。

  景赪坐在桌边,先是看了一下监控器,之后将长剑放在自己手边,闭目养神,眉心却渐渐蹙紧。

  方才夜闯进院子的人,轻功了得,篱笆墙内如若不是装有这监控器,怕会被这俩人摸至檐下。

  这伙人来路不明,身后主谋定大有来头,和村里被捉拿住的那人该不是一路的。

  这些人,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是冲着阿珏,还是冲着我?

  如若是冲着我来……消息又是由何处走漏的?

  一阵夜风吹动树枝,传来响声。

  俞旼珏翻了身,侧着睡,睡梦中还下意识地向着旁边空着的床铺蹭来。

  平常景赪睡在这个位置,俞旼珏一翻身就能窝在对方的肩上。

  这会没碰到人,俞旼珏越蹭越靠床边。

  景赪睁开眼睛,看了看床这边,似是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

  他走到床边,弯腰凝视着俞旼珏的侧脸。

  俞旼珏睡得熟,下巴颏儿缩在被子里,昏暗的火光虽然照不明他的脸,却仍能看出他眉眼间的绚丽。

  “唔……”没蹭到原先一直睡在身旁的肩膀,俞旼珏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似要醒来。

  景赪低笑了一声,侧身坐了下来,长剑横于膝上。

  俞旼珏蹭到了景赪左侧大腿,额头轻轻抵着,又继续沉睡。

  景赪坐在床沿,一坐就坐到了破晓。

  天蒙蒙亮的时分,他这才躺在床上稍作歇息。

  待俞旼珏醒来的时候,景赪已经按往常般挑回了两木桶清水。

  因着俞旼珏住的地方远离村子,往常门前总是不见人影。许是他要离开了,今儿一大早,院子外就出现了不少乡邻的身影。

  他们也不打扰俞旼珏和景赪,只远远看几眼,然后再离开。

  大概是舍不得俞旼珏这位贵人,却也知道不能留。

  贵人难寻,谁都想得到。无福之人哪怕留住了贵人,最终也会惹祸上身,就像此时的三山屏。

  俞旼珏只想到不给人添麻烦,景赪却是想到了这点。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走过院门的乡邻,俞旼珏拎着布巾走出屋。

  “阿九,你在看什么?”

  “看日头,”景赪回身道,“出门前是要观天的。”

  “看天?”俞旼珏也抬头看天,晨风迎面吹来,卷起衣袖的手臂瞬时冻起一层鸡皮疙瘩。

  重九已过,这天是一天比一天的冷。

  早两天是霜降,待霜降过了便是立冬。立冬过后,初雪将会说下就下,到时候天寒地冻的,保暖是大难题。

  这时候没人会出门,反倒是大家早就开始归家。尤其是那些出远门寻活的人,秋收前就已经归来赶秋收。纵使家里再穷,他们也不敢雪天外出,缺衣少食的,很容易会冻死在路途中。

  可自己和阿九,却要在冷天出远门。

  俞旼珏皱皱眉,看看天再看看景赪说:“天气挺好的。”

  景赪点点头:“潭水寒冷,阿珏注意些,万不可受了凉。”

  “欸。”

  寒潭仍是老样子,安安静静的,不见一丝异样。

  叹了一口气,俞旼珏蹲在潭边,望着潭中自己的倒影。

  “寒潭啊寒潭,我要离开这里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俞旼珏伸手入水中搅了两下,心中像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却只吐出来一句,“你要是能长脚跟着我一起走就好了。”

  寒潭长不长脚是不得而知,总之俞旼珏万分不舍地同寒潭道了别,然后拖拉着草鞋回家。

  这时代出门,穷人家大多数都是靠着一双腿行走,路上渴了找条小溪灌满皮水囊或竹筒杯,吃的也都是自备的干粮。

  当然也舍不得花银钱寻住处,夜晚都是暂歇在破庙或墙角,如若是远离村镇的地方,那就随便靠着棵树干凑合一晚。

  俞旼珏自从穿过来之后,除了三山屏这处小村落,从没去过别的地方。但要说露宿街头他也是不怕的,毕竟他在现代,那可是凡是有时间就会去探险露营的人。

  对于野外生存这项技能,俞旼珏可是满点。更别说他还有一个装满各种用具的旅行大背包。

  不过现在首要的,是给自己和阿九准备路上吃的食物。

  俞旼珏先将家里所有的生米都炒熟,晾凉之后装在陶罐里,留着路上吃。

  炒熟的米粒儿,在路途中,不方便生火的时候,可以直接嚼着吃。在能生火的地方,还可以用来煮饭熬粥,一举两得。

  然后就是将白面都做成饼,为了便于存放,饼里除了少量的盐,啥都没放。

  不过饼皮擀的薄,又用无水无油的锅镬一张张烙熟,吃的时候,少许洒点磨成粉的食盐,入口倒是越吃越香。

  除此之外,家里剩有的肉和菜本来也没多少,这两天刚好都吃了。

  一天的时间,里里外外将家收拾了一下,将外面的东西收进屋里的桌上放好,随时就可以出门了。

  暮色苍茫,吃过饭,俞旼珏和景赪坐在走廊上看着天边的晚霞。

  俩人的东西全都已经收拾妥当,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三山屏了。

  景赪将视线移到俞旼珏的侧脸。

  “阿珏,不同他们道别?”他们指的是村里方五马三苏和等人。

  景赪以为俞旼珏是舍不得这里的,谁知看这人

  舍不得大概只有那处水潭,村里的乡邻,他倒是不牵挂。

  “不用,我以后要再回来的。”俞旼珏笑笑,眼里映着晚霞的余晖,从脸上看不出离别的忧伤,“我刚置好的产业都在这,可不能舍了它们。”

  寒潭是唯一能回家的连接点,哪怕走遍全古代,最终也要回到这里来,否则就真的回不了家了!

  景赪眼里也映着霞光,听见俞旼珏说还要再回到这里来,不着痕迹地微微敛眸。

  俞旼珏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吵杂声,仔细听来,竟然还有号啕哭声。

  景赪留心听了听,不动弹。

  俞旼珏倒是没听出什么来,只觉得很吵闹。听见那哭声,心里也不得劲。

  “这是怎么了?我去看看。”

  他顺着声音走去,景赪原也想跟着,俞旼珏回头同他说:“阿九留在家里吧,我那些东西都收拾好了,别一会被人给偷走了。”

  装着背包的大竹篓就放在床脚,位置过于显眼,不得不防。可去趟邻居家,还要带着那么大个竹篓,也不是事儿。

  景赪停了脚步,看着俞旼珏的背影,坐回原位。

  传出哭声的邻居,离俞旼珏家不远,拐个弯就到了,两家隔着好几丛有人高似旱芦苇的杂草。

  俞旼珏记得这户人家姓方,是一年迈体弱且常年生病的阿嬷。当家的男人是上门女婿,姓鲁。生了两儿两女,长子长女随了女方姓方,次子次女随男人姓鲁。

  方阿嬷早年自从给女儿招了女婿,身体就开始慢慢变差。她年轻时辛苦置下的田产,也被女儿卖了给她换救命药。

  好在女婿是个好的,为人又勤快,在外面做活赚钱养家。

  家里田地不多,方阿嬷的女儿带着儿女也能干完。只不过家里人口多,田却卖了大半,剩下的米谷收了后,交了赋税所剩无几,一家人只等着鲁大叔赚了银钱回来过冬。

  结果鲁大叔这次外出做活的主家是个奸诈的,仗着家中有钱有势,硬是将一车木板当作工钱结给了鲁大叔。

  虽然现在临近冬天,在镇子上柴薪也多人买,可这些不值钱!

  一车的柴薪,卖出去还不值几刀肉的钱,可鲁大叔做活的工钱够买十来车柴薪了。

  偏偏大煦的律法早已名存实亡,各州郡官商勾结,那就是有权有钱人的世界,穷人家受了欺凌,也只能打断牙齿和血吞,谁敢出头反抗那就是找死!

  俞旼珏站在方阿嬷家的院子外,就听见鲁大叔哭着说:“阿娘,是儿子没用啊,儿子对不住您老人家,没能、没能给阿娘赚回银钱过冬……”

  声音沙哑,说话间还得一字一缓。

  俞旼珏看看院子里停着的那一板车的木板,从镇子单靠人力拉回这一车木板,再强壮的人都得累个半死,岔气都还只是小事,拉车的肩膀皮开肉绽和双足磨的血肉模糊才是大事。

  苏村长也在,院子里还站了不少邻居,看见俞旼珏过来,还纷纷给他让路。

  鲁大叔半瘫半跪着趴在方阿嬷的腿边,方阿嬷心痛地给他擦额上和后颈的汗,她伸出的那只手,瘦的只剩层皮包着骨头,触摸着鲁大叔时抖个不停。

  “我儿……我儿傻啊……”

  鲁婶子站在一旁边抹泪边骂她家男人:“哭什么,钱没了就没了,人没事就好。这一车的板子你拉回来做甚?在镇上卖了还能换两个铜板,你这蛮牛不长脑子,你要是累出个好歹来,你看我不……”估计是心疼自家男人,骂着骂着就没了声响。

  她的四个儿女都还没婚嫁,几人缩在角落里,都暗自垂泪。

  俞旼珏站在板车旁看着,苏村长回头留意到他也在,连忙走了过来。

  “俞公子,你咋来了?”

  俞旼珏压低声音道:“我听见声音过来看看。”

  旁边有位偻着腰的大伯,正睁着双混浊的三角眼看着俩人,这时忽然出声道:“鲁家的,你不是日日说俞公子是大贵人吗?他现时正在这站着呢,你倒是叫他这大贵人给你拿个主意啊。”

  他这一嚷嚷,屋里屋外的人都看了过来。

  俞旼珏顿时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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