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人承了皇命,不敢耽搁,不出十日,就依照画像在郴州沿路追索,把王龚的情况查了个七七八八。

  齐沛摒退左右,只留下负责此事的大理寺寺正一人详叙。

  寺正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簿子,呈给齐沛。而后极其利落地上报这两日调查所得所闻:“启禀陛下,王龚并非郴州地方人士,而是流落郴州,在当地学了医马的手艺。此人籍贯本属京城,是户部王侍郎家的庶弟。”

  齐沛微微心中一动,“可是侍郎王砻?”

  寺正点头:“正是此人。”他小心觑着齐沛的脸色,随后补充道:“王砻之妻梁氏,正是太后胞兄的长女,当年太后属意的皇后。”

  齐沛面无表情,“啪”地一声合上面前的簿子。

  梁氏小名玉烛,是齐衍的表妹,齐沛的表姐,太后的亲侄女。只是她从小体弱多病,很少进宫,和齐沛齐衍都不算很熟。

  虽然没能像太后想象那样表兄妹之间青梅竹马,但当年齐衍还在时,梁氏确是太后与先帝心中选定的太子妃。齐衍暴毙之后,齐沛登基,太后又动了心思,三番五次地劝齐沛立梁氏为后。

  她时不时就把侄女叫进宫中,再给两人创造各种各样的偶遇,令齐沛烦不胜烦。因这事他很少再去太后宫中请安。后来听说,梁氏也因经常奔波劳累,缠绵病榻。齐沛暗暗叹气,心中愧疚却又无可奈何。

  他的态度令太后十分不满。不过后来,梁氏年纪渐长,她母亲觉得实在耗不起这许多时光,才进宫向太后委婉陈情。最后由太后做主,给她在朝中挑了个中等人家嫁了。

  这一桩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齐沛每天要烦的事千头万绪,很快就把它抛诸脑后了。经了大理寺寺正一番提点,他把前因后果都串联起来一想,顿时感觉胸中似有千钧,沉重得令他仿佛抬不起脚步。

  正在他苦苦思索之时,殿外突然呈上一道来自边疆的奏折。不是日常的军务呈报,而是褚熙避开众人耳目,单独送来的密信。

  信笺很短,没有地方留给多余的问候。褚熙单刀直入地问齐沛下一批粮草和辎重什么时候才能到,负责运粮的官员迟迟不来。照此情形,戍边的将士们很快就会断粮。

  齐沛一字一句地看完,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血液都凝固了。

  信被烛火舔舐,很快烧成一小团灰烬。火焰在齐沛的眼中跳跃,他白皙的额角暴起一根青筋。

  他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如此愤怒是什么时候了。

  秋日风雨如晦。太后宫中平静得有如一潭死水。自从齐衍故去,太后心绪不宁,不喜宫中人多,便遣散了一半宫人。又在东南角修了一个小佛堂,日日诵经。

  这些事也都是齐沛听其他宫人说起。自打他被立为太子,梁皇后就处处以先太子的才能要求他。见他在朝堂上左支右绌,又不时流露出鄙弃不忿的眼神。齐沛每每见了,又想起从前和颜悦色的母后,就更加伤心。他登基后,梁皇后成了太后,见了他总三句话不离立皇后的事。齐沛烦不胜烦,索性敬而远之。

  今日他既愤怒又不解,走进太后宫中,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突然听得一阵细细的婴儿哭声,伴随着雨打树叶的沙沙声,从西边传来。

  齐沛骇然一惊。

  他空置后宫许久,怎么会有婴儿?

  待他驻足细听,那哭声又不知所闻。疑是自己最近疲累过度,出现了幻觉。他摇摇头,继续朝宫内走去。

  “儿臣给母后请安。”齐沛淡淡道。

  他身前是一口青色缠枝莲花瓷缸,里面养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老乌龟,正缓缓爬动,将脚下的鹅卵石划出咯楞咯楞的声音。太后坐在妆台前,以长长的护甲漫不经心地拨弄步摇上的金流苏。

  齐沛微微一愣。他认出这个步摇是好几年前母后寿诞时皇兄亲手制的。当时母后欢喜了好一阵儿,恨不能睡梦中都戴着。

  梁太后细细端详着自己。铜镜中的女人犹如开败的牡丹,朱颜不再,只剩雍容的气度。

  她又抬眼看向齐沛。小儿子身长玉立,眉眼酷似她,纤长的黛色眉毛如同山峦轮廓,一双圆眼,秋水般灵动的黑眸。实在可爱,却不是帝王该有的相貌。

  她想从幼子身上找到些许长子的身影,毫不意外地失败了。齐衍未曾活到齐沛如今的年纪。

  “母后,数日前儿臣在牡山秋狩,不慎摔伤,还死了一匹马。母后可曾听闻?”

  梁太后扫了他一眼:“是么?哀家只听闻皇帝一刀割开了御马的喉管,未曾听说皇帝受伤啊。”

  齐沛不动声色的继续追问:“那医马的,可是玉烛表姊相公的庶弟,这母后总归知道吧?”

  梁太后嗤笑一声,“这样芝麻大的屁事,哀家怎会知道。”

  齐沛逼近一步,神色冰冷,眼中毫无笑意:“那押送粮草的副官,母后总认得罢?”

  “朕今日方才想起来,那人曾是外祖父最得力的副将,外祖父身故后留在兵部养老的。居然派了他随军押送粮草。”

  齐沛咬牙:“母后真是了不得,身处后宫这么多年,还能在前朝手眼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