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得太快,但杜衡脑子转得也很快,他远远地看着,终于把一切都串了起来。

  齐沛让他散布消息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朝中早就暗流涌动,关于褚熙和舒勒以及他背后的天蚩暗中勾结的流言,在褚熙回京的那次宫宴之后就开始隐秘地、慢慢地发酵。

  那么,小皇帝故意把将军下狱,其实是想一石二鸟——一是让舒勒觉得有机可乘。只有褚熙不在,他才会放心大胆地下手。毕竟他是天蚩送来当质子的小王子,齐沛如果不想开战,轻易动他不得。

  舒勒就像个不知道设在哪里的陷阱,不舍出一点诱饵就无法拔除。

  远处的小皇帝一身是血,被褚将军抱在马上。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褚熙微微摇了摇头,脸色似乎十分难看。不过他的反应已经很快了,必定一直在暗中紧紧跟着他们。

  杜衡心下忖度,齐沛兵行险着,第二个目的应该是为了褚熙。

  褚将军手握重兵,却无父兄协助,也没有家世显赫的妻族,眼见朝中流言纷纷。但若他能在此刻当着众人的面亲手拿住天蚩的刺客,便是堵住悠悠众口,剖白忠心的绝好机会。

  但眼下情况仍然危急,杜衡顾不得细想这些。身边其他臣子目睹御马突然狂性大发,又被皇帝割喉的血腥场面,大多惊得不知所措。杜衡紧紧盯着舒勒,手伸进衣袖,握住了临行前齐沛给他特制的弩。

  舒勒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突然冒出来的褚熙和安然无恙的齐沛身上,俊美的异族面孔上浮现出一层阴戾的神色。

  杜衡屏住呼吸,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不知道舒勒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该怎么办?杀了他吗?他额头流下几滴冷汗,这种不知所措的情绪堵在胸口,心脏砰砰直跳。杜大人活了二十多岁连鸡都不会杀,踩死虫子都会吓得后退,难道要他把箭弩捅穿一个活人的脖子吗?

  他被自己想象的画面吓得打了个寒颤。

  更何况他根本不能确定舒勒究竟做了什么手脚,自己只是觉得他可疑。假如不是他呢?假如他还有后手呢?自己动手岂不就成了活靶子?

  就在杜衡犹豫不决的,内心斗争不断的时候,舒勒解下腰间的皮囊,装作喝水的样子,把里面的液体悄悄洒在草地上。

  “啊啊啊——!”礼部的徐侍郎梗着脖子,毫无形象地指着前方大叫。杜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差点吓得肝胆俱裂。

  不远处的林子里出现一匹精壮的灰狼,眼里泛着幽幽的绿光,它身后还跟着数目可观的狼群。杜衡眼前一黑,腿肚子都快抽筋了。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狼群后面,跟着一个庞大无比的东西。它缓慢地走来,众人渐渐看清楚,是一头几乎有两人高的灰熊!

  褚熙当机立断,带着仅有的近卫尽可能地挡住狼群。众人虽然害怕,却又不敢四散奔逃,只能慢慢往下山的方向挪。

  舒勒混在人群中,悄悄看了看左右,没人发觉。于是他又伸手去摸自己的皮囊,打算再加点药。

  他刚一动,脖子后面传来剧痛。

  舒勒没能够回头,直挺挺地从马上倒了下去。

  杜衡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才发觉手上沾了几滴血,温热的。

  血抹在他白皙的脸颊上,好像未涂匀的胭脂,他的眼神透出一股茫然。

  血顺着舒勒的脖子渐渐流出,腥味刺激了本就蠢蠢欲动的狼群,眼见场面就要失控,褚熙咬牙,朝众人吼道:“跑!都分头跑!”

  他在战场上磨炼出的主帅的威严令众人不由自主地服从命令。一时间,狼群的嚎叫,混乱的马蹄,惨叫,咆哮,撕咬,刀,弓,鞭子,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到处都是飞溅的血。

  被开膛剖腹、肠子汩汩流出的狼,嘴边还叼着不知是谁的断手。被狼群活生生撕走一条腿的马倒在地上喘气抽搐,马的主人晕厥在地,不省人事。

  七夕番外

  齐沛坐在书房里已经半日了,谁也不知道他躲在里面干什么。

  小殿下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殿下了。自从先太子薨逝、褚将军不辞而别,小殿下的脸上就再没见笑颜。

  宫人们也都不敢像之前那样和他玩笑了。

  小桃大着胆子,端了一碗杏仁露、一碟桃花酥,轻轻走进书房。齐沛端坐在桌前,右手包的严严实实,却还在认真抄什么东西。她瞄了一眼齐沛的神色,竟看不出他是喜是忧。

  “殿下,您用些点心,歇一歇罢。”

  “昨儿个习武,您还伤了呢,奴婢可都瞧见了。”小桃好言相劝道,“恕奴婢多嘴,您又要听政,又要习武,还……也太劳累了,身子吃不消啊。”

  齐沛被当作吉祥物宠爱了那么多年,如今一切从头学起,比常人更加艰难。可他竟然一句苦都不提,师父教什么就练什么,师父让他练五遍,他就练十遍。昨日过于求速,一个不小心,剑把虎口震裂了。

  右手包着厚厚的布,显得十分笨拙。

  师父是个中年人,身手了得,却无儿无女,行走江湖。也不知道皇帝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宫里,教齐沛这么个远近闻名的小废物。

  “殿下,欲速则不达的道理臣就不多说了。”师父往他伤口处倒了半瓶金疮药,齐沛痛得一颤,咬住嘴唇。他又拿布仔细包紧伤口,叮嘱小皇子这几天都不要碰水。

  齐沛微微点点头。

  “草民漂泊半生,也略懂得些道理。殿下虽为世间最尊贵之人,胸中也有不平。以至但求速进,反而伤及自身。”

  “世间之事,十有九分都是滴水穿石,只要肯下苦功夫,没有做不到的。但世人意难平的只有那十中之一。”

  “那十中之一,便是命数。强求也求不来的。”

  齐沛细细思忖他的话,心想,就算真的求不来,那也要先拼尽全力求上一求。

  他问小桃:“年初的时候,我曾见你做了一对鸳鸯荷包,可是做给心上人的?”

  小桃乍然被这么一问,脸羞得通红。不由得攥紧了衣角。半晌才扭扭捏捏地小声回话,“……是呀。”

  “你可想过与他一生一世,白首到老?”

  小桃噗嗤笑出声,“他是奴婢娘家的邻居,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的。等奴婢到了年纪出宫,如果他还没娶妻,那奴婢,那……”她说着说着又磕磕绊绊起来,“那女子总要嫁人嘛,自然希望夫君一心一意,恩爱长久。”

  齐沛搁下笔,若有所思地说:“今日乞巧节,宫外必然热闹,这时候去月老庙祈福烧香也灵验。你去府里传话,想出去看灯的,烧香的,放纸船的,都出去逛逛吧。不用管我。”

  小桃连蹦带跳地出门了。府上叽叽喳喳了一阵,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齐沛拿起笔,盯着信笺上“褚熙亲启”四个字发呆。

  他想写什么呢,写自己受封还没几个月,就暗中料理了一桩大案,写自己夏天去了酆北,押送赈灾的银两,第一次见到满地饿殍,还是写自己回京途中差点被暗算,掉下山摔死。

  褚熙走后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齐沛桩桩件件回忆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写了几张纸,又揉皱了扔在地上。右手十分不便,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他很想告诉褚熙,自己的字已经比从前好看许多,有些飘逸的味道,有点像皇兄的字迹了。

  除了字变好看,他还觉得自己比从前长高了些许。

  弘文阁庭院里的枇杷,今年结的果子又酸又小。他咬了一口,剩下的都扔进御湖里喂鱼了。

  他跟着师父学剑,学得很踏实,很用功。

  他不想当皇帝。面对大臣和无尽的奏折,他只想叹气。

  他每晚都会想他。

  分别这么久,他每天又做了什么?身上有没有添新伤?边关风沙大不大?在军营里吃些什么?

  齐沛顿住了。

  地上一大片全都是他揉皱的纸团。他从早上开始写,磨磨蹭蹭,删删改改,一直写到落日西沉,一天过去了,他连一封信都没能写好。

  他靠在窗口,脸被夕阳晒得又红又热。落日在他深黑的眼眸中静静燃烧,晚风吹散白天的最后一缕热气,一切仿佛都那么遥远。

  齐沛又想起那个午后,他趴在褚熙背上睡得香甜,错过了一直想去的月老庙。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拇指——不知道月老会不会像他一样笨,忘记把红线系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那封信和其他许多封信一起,被存放在暗室里,并没有寄出去。褚熙很久之后才看到,厚厚的一大叠,他一页一页翻过去,止不住地心酸。在信的最底下,他看到了自己当年偷偷系在齐沛腰间的玉带钩。

  “你居然偷看!”齐沛佯怒。

  褚熙紧紧地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朵闷闷不乐道:“怎么从来没寄过呢。”

  “太儿女情长了,怕你战场上分心。”齐沛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本来想着,你要是先给我写信,我就把我写的全都寄给你。”

  “没想到将军日理万机,七年来,只言片语都没有。”

  褚熙苦笑:“我写了。”

  齐沛睁大眼睛:“真的?!”

  褚熙看他突然亮起来的眼睛,索性和盘托出,“真的,我系在鹰脚上,让他飞走了。”

  未曾想那鹰兜兜转转,飞进了褚熙父亲褚铖的帅帐。他见儿子还想着和小皇子暗通款曲,不禁怒从中来,拿铁鞭把褚熙抽得半死不活。

  齐沛心疼地抱住他的腰,又问,“那信呢?”

  “烧了,”褚熙淡淡道,“在我娘墓前烧的。”

  “那你写了什么?”小皇帝不依不饶地问。

  褚熙脸上爬起一层红晕,侧过脸不看齐沛。

  “说呀说呀!”齐沛拽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褚熙无法,只好低头小声说道:“我写了……”

  齐沛眉眼弯弯,笑着笑着滚下一颗泪珠,被褚熙用指腹温柔地拭去了。

  窗外是皎洁的星月,银河仿佛从未如此动人。此时此刻,齐沛心想,要是自己不是皇帝,也不是男人,只是世间一个寻常女子,那么每年乞巧节的灯会,他就能堂堂正正地牵着褚熙的手,一盏灯一盏灯地看过去。平时一脸“生人勿近”的小将军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握着狐狸面具,满眼温柔全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放纸船的时候,他要在船上点一根红蜡烛,纸船里就写

  与子偕老。

  一不小心摸鱼又摸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