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熙立刻就跪了下来。

  他从没写过什么字条。一定是舒勒那厮!先花言巧语哄他起了疑心,再找人模仿他的字迹,引齐沛前来,令他们君臣难堪。

  卑鄙!

  褚熙既愤怒,又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不已。

  齐沛把那字条团了一团,随意往窗外一丢。他弯下腰,伸手捏紧褚熙的下巴,逼他抬头和自己对视。

  这个眼神,是在后悔吗……后悔就对了,宁可自己偷偷摸摸调查,也没想过信任他一分一毫。活该他后悔。

  齐沛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随即狠狠一脚踹在他肩窝。

  褚熙猝不及防被踹得一趔趄。

  “褚爱卿查到什么了?也给朕说说。毕竟当年之事,先帝参与了几分,令尊又参与了几分,朕也不甚清楚。”

  “还是说……褚将军觉得天蚩四王子开的条件也不错,想叛国了?”

  “叛国”两个字,齐沛咬得极轻,像一把带毒的软钩子,直接把褚熙的心脏捅了个对穿。

  一滴冷汗从他额角滑落。

  舒勒告诉他旧事的当天,屏退了所有亲卫仆从,因此说完毒箭一事后,他试探性地问了褚熙,假如此时当真,他是否愿意辞官。

  “天蚩可不缺好马和美人儿啊,褚将军是要继续守着京城逼仄的一亩三分地呢,还是随我去无边草原驰骋,可就全看你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轻佻,也暗示得明显。京城的确如他所言,不是适合褚熙的地方。这儿的少爷们连场马球都打不利索,擅长的是吟风弄月,溜须拍马。

  而褚熙虽然面上是谨言慎行的翩翩君子,骨子里确是拴不上项圈儿的狼,只肯对着沙漠的孤月独啸,不愿低头同众犬抢食。

  每到夜幕降临,京城觥筹交错,到处脂粉酒气的时候,褚熙总是不合时宜地思念边疆刀刃一般薄薄的北风。

  他这辈子永远也融入不了京城,但让他背叛齐沛,绝无可能。

  这天蚩的四王子未免也太天真了。居然自信到认为光凭一条舌头就能说动他主动投诚。

  可齐沛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齐沛见他面色几番变化,于是破罐破摔:“褚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与朕一别多年,焉知朕还有多少手段?”

  干西皇室素来有豢养影卫的传统。只是顶尖的影卫过于难得,千人中才精心挑选其一。因此每朝至多不过五六人。

  顶尖的影卫即是无形的锋刃,即便是褚熙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也难以察觉他们的存在。

  据说先帝时,影卫既是皇室最贴身的护卫,也兼当密探和刺客。齐沛登基后逐渐改了分工,影卫只负责暗中刺探情报,跟踪调查。

  “末将身边,也有陛下的人吗?”

  齐沛转过身去。

  年少的时候他很少背对着褚熙。那时他恨不得把所有浓烈的情感都写在脸上,对褚熙的喜欢好像一锅咕嘟冒泡的岩浆,捂在心口,时不时地就要跳出来。

  或许多年以后,史书会轻描淡写地落下一笔,说褚熙是国之肱骨,说他任人唯贤,他们俩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君臣云云。

  齐沛垂眸。想必天造地设的君臣也都会彼此防备。君王手握生杀大权,臣子必然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万一自己锋芒过盛,遭上忌惮,掉的可不止自己的脑袋。

  话又说回来,从古到今,又有多少君王敢说自己坦坦荡荡,从不疑神疑鬼,担心臣下篡权造反,自己身陷囹圄呢?

  他又想到父皇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珠盯着他,万般郑重地告诫他,干西周围多的是大大小小的部落和国度。就算是小蚂蚁,聚在一起也能咬死大象。

  “褚熙……他很重要,你要好好……好好拉拢他,做一对千古君臣。”

  他把“君臣”两个字咬得极重,随即陷入了不可言说的回忆中,呼吸渐渐微弱下去。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朕若说没有,你敢不信吗?”

  月亮高悬于天际,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夏天过去,冬天很快来临,一切周而复始。而齐沛却快要忘记当年那个追在心上人身后乐此不疲的小皇子是什么样子了。

  回头想想,自从皇兄去世,他好像一直被无形的命运推着走。咬牙抵抗了这么久,齐沛忽然觉得自己好疲倦。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很想找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躺下来,安安静静地睡去。

  算了,随便吧。

  齐沛抬脚要走,褚熙立即跪在地上膝行两步,紧紧抱住他的腿。

  他急切地开口:“陛下!臣今夜行事鲁莽,甘愿领罚。可臣忠心一片,天地可表!”

  他跪得端正,右手捂住心脏的位置,左手握拳,在地上连敲三声,敦实沉闷的碰撞声在暗室里格外清晰。

  这是干西先人古老的礼节,表示自己对土地的热爱,对上天的崇敬,以及对君主无上的忠诚。

  齐沛却被这一举动惹得心头火起。

  他揪住褚熙的衣襟,迫使他站起来。褚熙比他高一头,齐沛毫不示弱地仰头瞪着他。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执拗和不依不饶的劲儿:“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开口问过你,你也从来没主动说过。”

  “你能给的是什么忠心?是给皇帝的忠心,还是给爱人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