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灰墙下,拉着一大一小一马三道影子。

  小女孩蹲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袭黑色长袍,手里提着一盏漂亮的兔儿灯,烛光把他脸上的疤痕映得愈发狰狞可怖。

  这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个把我卖给旸宁的南疆人\贩\子。

  他竟然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丘阳,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在干骗小孩的勾当。

  我向二人走近,女孩率先看到了我,起身冲我喊道:“哥哥。”

  南疆男人偏过头,目带凶光地看向我:“这就是你在等的哥哥吗?”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被毒哑了的人强行扯着嗓子说话。

  “对,我拜托了她给我看马。”我捏紧了腰侧的剑柄,挤进二人之间,对女孩儿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并未对捏剑的动作加以掩饰,反而把手肘曲得很明显,只要是会武的人都能看出这动作里的戒备和威胁之意。

  “谢谢哥哥。”小孩的圆眼睛在我们两人之间飞快转了转,半晌之后,像是终于给自己打好了气,一溜烟窜进了门。

  小女孩比当初的我聪明太多,至少从头到尾没惦记过那个兔儿灯。

  惦记的猎物跑了,老东西终于肯撕破脸皮,他手一松,让手里的灯落在地上,发出阴森森的诡笑:“年轻人,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莫要多管闲事。”

  我回敬道:“老东西,那你也该知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话不投机半句多,电光火石之间,我拔剑出鞘,他袖中甩出两道银刀。

  竟然是个用飞刀的。

  如果没猜错的话,依着南疆人的习性,这刀上十有八九还带着毒。

  我侧身躲过飞刀,迅速后退两步,蹬上墙面,借力旋身到他背后,直取他毫无防备的后颈。

  他偏头躲过一剑,朝后扔出一刀,我用剑鞘挡过,发出“铮”的一响。

  这一剑被躲过,我料想他第二招多半预判我会前扑,便急忙后撤,果真又躲过一刀。

  飞刀数量有限,失手越多便越心急。

  我还没站稳,余光便瞧见右侧有四道刀影飞来,我后仰躲过,而后从低处出剑刺其腰腹,被他即时闪过,只刮伤了他的右臂。

  太久没好好练剑,出招速度远不如前,不然第一剑也不可能让他躲过。

  这一瞬的懊悔让我分了心神,没注意到他躲我剑时有一刀直冲我颈部而来。

  我暗道糟糕,这距离太近,可能躲不及。

  “钉——”

  不知何处飞来一把玉扇,打落了我面前的飞刀。

  但仅打落这一片还不够。

  老东西躲完剑又使了两片过来。

  我此时的身位太低,再压低去躲之后便会起不来身。

  殊死搏斗之际,一旦陷于被动很难再有机会反扑,不如险中求胜,暂时硬接下这两枚飞刀。

  趁对方得意疏忽,我调用内力,猛地将手中利剑掷出,剑锋直指老贼的心房。

  奇怪的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我的身前不知何时闪出一道人影。

  紧接着,三道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在这暗巷中响起。

  一道大而远,两道微而近。

  远处的老头胸膛已被利剑刺穿,仰面瞪眼躺在地上。

  面前的人闷哼一声,身形一顿,挺直的背脊微曲。

  “你还好么?”我站直了身体,想伸手去扶一扶他。

  还没触碰到,对方就已经跃上了墙头,然后脚踏着一堵又一堵高墙,奔走向远处,消弭在夜色里。

  “你有同伙?”老东西死死盯着我,目眦欲裂。

  他倒在地上,浑身发抖,血淌了一地。

  掷剑这一招是我在端尘山处理“烂肉”时学会的,因为这样我不用那么切真地感受到自己在捅人刀子。

  没想到今日能用到这老贼身上,终于算是用对了一回。

  我走过去,摘下帷帽,抽出插进他胸口的剑,抬腿踩上他脖子,道:“十一年前,在飞沙城,我们见过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看到我的脸,忽然癫狂地大笑起来,嘴角溢出一股又一股鲜血,“我记得你。”

  “你的主人是我见过最大方的。”他看着我,目光渐渐涣散,像是在追忆美好的往昔,“我没想到你能卖这么好的价钱。”

  “我也记得你母亲,那个临时变卦的病女人,我都要带你走了,她突然找到我说她不卖了。”说到这里,他面露陶醉之意。

  我收回脚,换成剑抵在他的脖子上:“她后来怎么样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不止,面露挑衅,“你猜啊。”

  我懒得猜,既然他无话可说,那便可以不必再说话了。

  刚准备给他一个了结,他忽然又老实交代了:“不听话的买家,自然是杀了,不过她有点姿色,她死之前我也没亏待她。”

  说罢猖狂又下流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畜生。”

  我忍无可忍,将他的脖子捅了个对穿。

  ——

  015.

  人是我杀的,未免牵累那位黑衣义士,我撕了一片衣袍裹走四分五裂的玉扇,嫌那老东西脏了李殊援送我的剑,我又驾马去河边洗净了剑上的血迹,等我终于回到住处时已将近子夜。

  进门后我想起今日送来的药还没喝,拐去灶房,把药倒进陶罐加水煎熬,而后才拿上衣物去了温泉室。

  温泉室里水雾缭绕,朦胧一片,池边屏风罩了一层云烟,画上山水仿若真境。为了通风防潮,这屋子梁顶架得很高,四面都各开了两扇门窗,我将门窗一一关好,褪去衣物,赤足踏入池中。

  温汤洗去身上风尘,驱走通体阴寒,但是捋不清纷繁的思绪。

  我端详着手中捏着的半截白玉扇柄,雕枝画叶,通体莹润,心中不禁感叹那位义士的慷慨,无论是财物还是性命,对方似乎都丝毫不吝。

  看着这玉扇,我脑中忽然闪过李殊援那一柜子的白玉珍宝,以及他常戴在手上的那个白玉扳指。

  他答应过我不来打搅我的,应该不会这般言而无信吧?

  我将碎扇放回一边,暗笑自己多思多虑。

  但是假想一旦产生不经证伪便难以消除,我越想越觉得心中不踏实,索性从浴池中起身,披衣掌灯去了书房。

  将暖炉点燃后,我在桌前坐下,取出纸磨好砚,咬着笔纠结思索了好一阵,最后自暴自弃地写下:近日身在何处,可来过丘阳?盼复,盼安,盼相见。

  打开窗,我吹响一声长哨,讯鸽飞至桌上,歪头瞧我,我将纸筒仔细绑在它腿上,又吹了三声短哨,待它振翅飞向窗外后将窗户闭上。

  将信件寄出后,我在书房待到后半夜,等炉中炭火烧尽后才回卧房小憩了一回儿。

  天色熹微,晓山渐青,晨鸟鸣吟。

  我着衣洗漱,披着疏疏芒星将喂鸡喂马除草做饭洗衣一切杂事都搞定,发现巳时都未到。

  以前上学堂的时候孟图南总盼着傍晚结课,我还笑他没耐性,如今换成自己,才深觉这几个时辰有多难捱。

  在书房左翻右看许久,终于熬到午时,我决定到院子里的石桌旁来等人。

  一炷香的时间后,终于远远望见一人背着东西走来。

  我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走到门口相迎,却发现来人并不是那位我盼了很久的老伯,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小少年。

  “公子,这是今日的柴和药。”少年像是累惨了,气喘吁吁道。

  我没有打算接他给我的药,皱眉询问道:“今日老伯为何不来送药?”

  少年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答道:“他这些天没空,把这差事交给我办几天。”

  “那你可否带我去找他?”我说,“我有重金酬谢。”

  少年连连摆手道:“公子,这不行的。”

  我看着他极力拒绝样子,对自己的猜想又笃信了几分。

  “那你能否告诉我,那位老伯是不是叫陶戎。”我的目光紧紧凝在他脸上,生怕错过对方的一个表情,“你只需告知我是或者不是。”

  少年睁大了眼睛,满脸惊诧,就差把“你怎么知道的”写在脸上了。

  他嘴巴张了又张,嘴硬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心知他只是个跑腿的,不想为难小孩子,也不强求他承认什么,但我不能这么一直等下去,所以我对他说:“今天这药我便不收了,劳烦小兄弟给老伯带话,我只收他亲自送的药。”

  听了这话,少年急得满脸通红,额上汗珠更密:“公子,话我可以帮你带,但这药你不能不收,这药可是……”

  话说一半卡住,听的人比说的人急,我追问他:“这药怎么了?”

  他抬头看向我,神情恳切:“公子若是不喝这药,李公子会很伤心的。”

  李殊援这厮果然有事瞒我。

  小孩还挺聪明,眼看快瞒不住说不动了就搬出李殊援说情。

  “你认识李殊援。”

  我用的陈述语,他并未否认。

  我又问道:“你见过他?”

  他避而不答,只管把药往我手里塞:“这药公子还是收下吧,老伯并非有意避人,只是这几天在忙要紧的事,实在抽不开身,等他忙完了,一定会亲自过来送药的。”

  想到陶戎身份特殊,忙的要紧事可能关乎什么人的生死,我稍微冷静了一些。

  我不在这事上为难他,接下药包,认真道:“药我收下了,人我也会等,但劳烦你一定把话带到。”

  “我会的。”少年郑重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