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丘阳城是距青灯谷最近的大城镇,由于柳赐衣五十大寿,大宴天下英豪,近些天来尤为热闹,街边巷里都是打扮各异的江湖人。

  来这之前我特地挑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色衣裳,戴上侧边垂着纱帐的帷帽,虽然这城中认识我的可能只有青灯谷和乌有山的人,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选择了遮掩面容。

  今日是个烟蒙蒙的雾雨天,并不适宜出门,但街上依然熙来攘往,路边的小摊跟前挤着不少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的年轻男女,有的撑了伞,有的没撑伞,也有的跟我一样戴着笠帽的。

  我手牵马驹走在石板路上,脚步刻意放得很缓慢。

  身后的小姑娘已经从城门口跟了我一路,我在等她开口。

  “姐姐。”

  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大,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些许懦怯。她没有戴帽也没有打伞,头顶两个小小圆圆的发包,额前鬓角的头发都湿透了,贴在皮肤上。

  “我是哥哥,不是姐姐。”我停下脚步,转身低头问道,“你唤我可是有事?”

  “那……哥哥,你需要有人帮你看马吗?”似乎是因闹了乌龙羞窘,她把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变小了许多。

  我看着身量方及我腰的小姑娘,歪头问她:“你能帮我看马么?”

  见我主动问起看马的事,她抬起头来,双手握拳,脸蛋红扑扑的:“不……不是我,是我爹爹,他可以帮你看马。我爹爹以前是车夫,我喂过马,可以把小马安全牵过去的。”

  “那你爹爹呢?他怎么没有带你一起?”

  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单独出来招揽生意?

  “我爹他腿摔坏了,不能走路。”小孩声音闷闷的,“我娘最近病了,所以只能我一个人来。”

  我听后心中不好受,对她说:“那你带路吧,我跟你一道过去,我还有消息要向你爹娘打探,到时候一起付报酬。”

  小姑娘点了点头,伸着手要过来牵我的马,我摆手相拒,只让她在前面给我带路。

  孩子人小劲多,小腿迈得很快。

  走进隐匿僻静些的巷子后,我叫住她,将帷帽取下,让她戴上。

  “我不用的。”她摇了摇头,看着我愣神。

  我问她:“怎么了?”

  她红着脸,睁着水灵灵圆溜溜的眼睛说:“哥哥你真好看。”

  被人夸好看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那些赞美有些过于客套,有些过于轻佻,我很少给过那些人回应,但小孩的真诚我不忍忽视,我把帽子扣在她头上:“谢谢你的夸奖,你也很漂亮,带路吧。”

  小姑娘笨拙地扶了扶帽檐,转过身继续带路。

  七拐八弯地穿街走巷了一刻钟左右,经过了商铺宅院密布的中心区,我被带到了一个偏僻老旧的宅院外。

  小姑娘住在这么大的宅子里?

  踏进大门之后,我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宅院。

  除了高大的外墙和气派的大门,可以说是与一般的大宅毫无关系,这里没有前堂,没有厢房,更没有亭台水榭,只有成片的耳房大小的小屋子,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分布在东西北三面。中间留了很大一块空地用来做菜地,南北两端各有一个水井。

  小姑娘告诉我,这宅子的主人是个漂亮姐姐,但是那位姑娘不想住了,便把这宅子里原本的房子都拆了,改建成这样的小户,让没主人收留又租不起店面的穷苦工住进来,每月每户只收取三十文钱的租金。

  十步外的一户人家的房门口,两个小孩三四岁大的小孩在嚎啕大哭,小孩身后各站一个老人家,为谁家小孩先动的手吵得不可开交。

  我问小姑娘如果有人闹事怎么办,她说他们有两位管家大哥哥,里边的人闹事超过三次下个月就不能在这儿住了,如果是外边的人进来来闹事,没有由头的会被打出去。

  她看了看吵翻天的老少四人,向我解释说:“这种吵架是不用管的。”

  说着摘下帷帽递给我:“雨停了,哥哥你戴吧。”

  我接过帷帽戴上,心说那位姑娘还思虑得挺周到,不光做了善举,还特地请了人管控,并未放任自流。

  女孩说她家在靠西边一点的角落里,可能会有点远,我说没关系,女孩指了指远处草篷下弯着腰跟老人家说着话的倩影道:“哥哥,那位姐姐就是宅子的主人,这儿的人都叫她秦医师。她昨天还给我娘开了方子,没收钱。”

  “哥哥突然有些急事,亥时你牵着马到西边侧门等我。”瞥见那身影后,我急哄哄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铜钱,放进小姑娘的手里,“这个是给你的报酬。”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打道出府了。

  当真是个猝不及防的巧遇,出了府我都有些惊魂未定,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宅子的主人是秦妙妙。

  秦妙妙怎么会在这儿?

  冷静下来后,我倏地想起李殊援的话,意识到这会儿秦妙妙确实应该在丘阳。

  柳谷主的生辰宴就在明日,她若要赴会,至少得在丘阳留宿一夜。

  同样的,杜诠之应该也在城中。

  出门之前,我纠结过到底要不要在今日进城,一是天气又湿又冷,对我来说有些难捱,二是这几日城中人多眼杂,行动恐怕多有不便。

  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驱马入城,因为有一件事我得弄明白了才能心安。

  药方里那味我不认识的药虫,究竟是什么?

  久病成医,加之孟图南的耳濡目染,常见的药材我大抵能认个七七八八。

  一些罕见的草药我可能真不认识,可是这天底下的虫子我鲜少有不认识的,尤其是可以入药的虫子。

  我在端尘山四年,每日睁眼闭眼都是虫子,但李殊援写的这个“痂虫”,我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虫子呈长条状,大小不及蚍蜉,通体呈殷红色,有八对足,带着钳嘴,这模样大小实在不像是可以入药的虫子,倒像是……蛊虫。

  但是死了的蛊虫大多只能做毒药,极少能用做正经药材。

  李殊援自是不可能毒害我,我只是怕……

  向当铺老板买了一张丘阳城的地图,让他给我标注出图上所有的药铺后,我开始照着地图逐一探问。

  城中一共有五家药铺,问过四家,四家都说不认识我手上的虫子,也没有一家承认见过李殊援写的这副药方。

  随便找了一家店扒拉了两口晚饭,我忧心忡忡地进了第五家药铺。

  掌柜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举着透镜对着这巾帕包的两只虫子看了半晌,眉头皱了又松,摇头摆脑地端详了许久。

  看他颇有研究的模样,我忍不住问道:“掌柜可是识得这虫子?”

  老人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看模样是寄生在海错体内的奇虫,近年来沿海一带常用来调理气虚不顺。”

  “老头胡说什么呢,我们那边没有这样的虫子,更没人吃这样的虫子,我看这像西域的厥虫。”

  一个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我偏头看去,发现自己左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背着斧头的年轻男子,对方体格高大,相貌端方,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手里的虫子。

  我又瞥了一眼掌柜,老头正伸手擦着额上的虚汗。

  谁胡扯谁懂行显而易见。

  我将这虫子往左边捧了一些,问道:“这位兄台可知厥虫如何生长,毒性如何,可否入药,有何功效?”

  “这是西域罕见的蛊虫,只长在活人体内,活着的时候毒性不小,死了是无毒的。”男子扶着下巴,有些纳闷道,“我只知道这厥虫与寒蛊相克,若是同时一个人体内同时有厥虫和寒蛊,寒蛊会渐渐被吞噬,可我没听说它死了还能入药啊,西域的蛊师只会觉得死厥虫晦气。”

  只长在活人体内,那我这几日吃的药里那么多虫子哪来的?

  虽然暂不知这虫子死后的药效,但这虫子恰好可以吞噬寒蛊,李殊援会不会早就知道些什么?

  我稳了稳心神,问道:“若是中了厥虫,具体有何损害?”

  “会伤口难愈,一旦受伤便血流不止。”背斧的男子道。

  我点了点头,将帕子收好,道了句多谢,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倘若方才那人所言无假,这厥虫只寄生于活人体内,那我每日服用的这些虫子无非就两种来历,一是取自身中厥虫之人的血液,二是取自身中厥虫而亡之人的尸体。不过取血的前提是能止血,若是止不了血,活人就会变成死人。这样的话,在血中取虫和在死人身上取虫并无区别,前者还更麻烦。

  这虫子根本不像是正经药铺里有的。

  我曾问老伯在哪儿抓的药,老伯说是在丘阳城中的药铺。

  如今看来,老伯多半在骗我。

  不过有没有可能他不是在正经药铺抓的药,而是找的江湖郎中呢?

  可是西域人并未发现这虫子有任何药用价值,一不能卖钱二不能治病,没有利益驱使,会有人冒着不敬死者的骂名不嫌麻烦地剖尸取虫么?

  理智告诉我,这虫子是无论在哪儿都是买不到的,只能现取。

  老伯就是在骗我。

  但是这药方是李殊援写的。

  可恶的李殊援伙同了老伯来骗我。

  可是李殊援为什么要骗我?

  他知道这虫子的来历吗?知道我体内寒毒未清吗?

  这里面有太多的巧合,我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我在街道上心不在焉地走着,脑袋有些发沉发木。

  天早已完全黑透了,道路两边的铺子关了大半,卖小玩意儿的摊贩却只多不少。

  提着漂亮花灯的女郎们成群结队地往一个方向走,我听见她们说今夜有人会在河边放烟花,请整个丘阳城的人看青灯谷弟子在游船上舞剑。

  但这些热闹都是她们的,与我并无关系。

  寒月洒下霜辉,我只身一人走进幽谧的小巷,第无数次对自己说:别胡思乱想,我该快些回去,等明天中午老伯来送药的时候把事情问清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