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雪行客>第一百章 挨打

  既然师父来了,苏枕寄定是要先去拜见的。他刚踏进福运客栈,仰首就看见站在楼上的师兄。他和师兄上次见面也不过数天,只是如今心态大变,他又是一阵眼热。

  师兄看着他上楼,却没有说什么话,他刚要推门,晦明却拉住了他的胳膊,说:“你去哪里了?”

  苏枕寄见他这个模样十分眼熟,手指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说:“你们都知道啊。”

  晦明皱了皱眉头,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苏枕寄轻轻地将他的手拽下去,说:“我去见穆旭尧了。我娘生前要我替她报仇,我找到仇人了,不好吗?师兄,你怎么这个表情?”

  “阿寄!”

  苏枕寄跟他笑了一下,说:“我去见师父。”

  “等一下,”晦明又抓住他,说,“小心说话,师父不太高兴。”

  苏枕寄点点头,推开门就看见空禅和尚端坐着,神情肃然,膝上还摆了一根戒尺。往常空禅总是歪着倒着,没个坐相,倒是很少坐得像今天这样板正。

  以往若是看见师父这个模样,苏枕寄就该心里打鼓了,可是今天他却木然不已,撩衣跪在他面前,却什么话也不说。

  空禅盯着他顽固的脑袋,说:“你没话想说吗?”

  苏枕寄仍然没有抬头,说:“我以为是师父有话和我说。”

  “拿出来。”空禅突然命令道。

  苏枕寄说:“什么?”

  “那恶贼用来将你骗去的东西,拿出来。”

  苏枕寄倔强地闭着嘴,人一动不动。空禅手中的戒尺抵在他的肩膀上,用戒尺的尖角点了点他,又说:“无论他说了什么,让你做什么,你不准听,也不准去做。我告诉你,你前面十几年是她们养大的,后面十几年是我养大的,和旁人都没有关系。”

  苏枕寄仰起头看着他,睫毛一颤一颤的,忍着哭腔说道:“师父,我不明白,你们要我去找,找到了却又要我滚回来。你们养我这么多年,就是要看我今天如何难堪而死的吗?”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厚重戒尺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声。守在门外的晦明立刻推门而入,往他们身边近了几步。他看见苏枕寄的脸偏向一边,半边脸上一片戒尺打出来的红印。

  苏枕寄觉得脸颊慢慢开始发热,从细碎的痒变成了刺痛,他的耳朵因为疼痛,也跟着红了。

  空禅又问:“他到底让你做什么?”

  苏枕寄缓缓转回头,说:“他要我认他……”

  他话刚出口,空禅立刻怒道:“他如今命不久矣,要拿你下药了!还非要假惺惺地整上这么一出!”

  苏枕寄仰头看他,说:“我看见我娘了。”

  空禅顿时愣住,说:“怎么可能?”

  “他……他说那是一种独特的棺木,能保尸身数十年不腐,看上去……像活的一般。”苏枕寄声音颤抖,说,“他说,他要再办一场宴会,要我……当众给他磕头认父,他就把我娘还给我。”

  空禅此时甚至都生不起气来,十分怅然地叹了口气,说:“那不是你娘,他是骗你的。他让你这么做,不过是恶心你们,你还不明白吗?”

  苏枕寄眼中泪光闪闪,哽咽道:“可我真的看见了……”

  “你若是想看你娘的模样,你让你婉姨稍微下些功夫,你照样能看见。”空禅看着他脸上的红印,有些不忍,说,“我知道,你觉得我们什么都瞒着你,可今日你知道了,你又能怎么样?”

  “我……”苏枕寄的嘴角向下撇着,好像在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我真的看见她了。”

  “你什么意思?”空禅坐不住了,立刻站起了身,在他身侧走来走去,十分恨铁不成钢地用戒尺点了点他的脑袋,说,“你昏了头了,他说的话你也敢信?”

  苏枕寄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让自己的语气平复下来:“我分不出来……我现在什么都分不出来。我……我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他这话一说出口,晦明赶紧制止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苏枕寄抬头看向空禅盛怒的脸,说:“我以前总想着,我娘只是中了毒,她不是真的想杀我,但是我今天才知道,是我想错了……”

  这次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突然抽在脊背上的一尺打断了。苏枕寄痛得向前一扑,竟然缓了好一会儿才能直起身子。

  但他还没能跪直,第二尺就抽了下来。晦明皱了皱眉,叫了声:“师父。”

  空禅冷冷看他一眼,说:“怎么,你想替我打?”晦明不说话,转过头看着苏枕寄,叫了他一声。

  苏枕寄垂下头,说:“师父,我不是来惹你生气的。”他说着把手伸过去,“你要是生我的气,你打我也没关系。”

  空禅说:“你若是有什么不解,现在问,把你刚刚的浑话咽回去。”

  “我没有什么不解了。”苏枕寄看着他,说,“我都弄明白了。”

  晦明听他这个语气总觉得不大妙,在他说下一句前截住了他的话头:“阿寄,你自己想的不一定是对的,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问就是了。”

  苏枕寄摇摇头,说:“我娘要我杀他,我会去的。我如今没有什么心愿了,只是不想再拖累别人了。”

  晦明皱眉道:“何来拖累之说?”

  “穆旭尧要昔亭杀我,来换百花凋的解药。”苏枕寄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平静,“可他不会杀我,也不会告诉我。本是和我有关的痛苦,却全都要别人去承受。”

  苏枕寄喉咙又哽了哽:“那我又算什么呢?你们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中。他是仇人,是恶贼,那我呢?我也应该是你们仇恨的一部分。”

  他刚刚将双手向上递在师父面前,这会儿空禅一尺子再次抽下来,苏枕寄的手指狠狠蜷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反而颤抖着伸直了。空禅连打了他三尺,苏枕寄不躲也不喊,只是自虐般地受着。晦明也在他身侧跪下了,伸手去拦。

  空禅大口喘着气,泄愤一般将戒尺扔出去,砸在门上,发出一声巨响。他气得双手颤抖,指着苏枕寄的脑袋,问道:“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你吗?我现在和你说明白。你娘曾来找我,怕仇人追上门危及你的性命,她体内的余毒未能消解干净,功力早已大不如前。她把你托付给我,她不想要你去报仇,却又怕你因为愧疚不能好好活下去……”

  空禅的语气放缓,似乎十分失望般:“因此每次你查出踪迹,我都不愿告知,我想凭着你的笨脑瓜也不会走到那一步,我也不算辜负她的嘱托。”

  空禅看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自顾自站起身,说:“话已至此,你既然心有不平,今日便自行离去,往后我们再无半点关系。”

  苏枕寄还没想明白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忽听这句只觉到晴天霹雳,忙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角,忍泪道:“师父,你不要我了?”

  空禅看也不看他:“是你不愿意待在我身边。”

  苏枕寄吓呆了,缓了好半天才急急忙忙地又将手中的衣料抓紧了几分,带着哭腔道:“师父,我错了,你别这样……”

  空禅看也不看他,说:“我刚刚让你问,你却说你都知道了。你既然都知道,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就去向曾经欺辱你母亲的恶贼屈膝认父,你愿意向谁赌气,就赌气去吧。”

  “师父……”苏枕寄不肯撒手,跟随着他的步伐膝行了几步,哽咽着说,“我没有打算认他……师父,你打我吧,不要赶我走。”

  晦明劝道:“师父,他刚刚知道这件事情,心里深受打击,你就原谅他一次。”

  空禅听他哭得伤心,也狠不下心再说重话,只是语气僵硬道:“现在能拿出来了吗?”

  苏枕寄面上泪痕未干,啊了一声,没听明白。晦明说:“穆旭尧给你送了什么,拿出来给师父看看。”

  苏枕寄哦了声,一只手仍然拽着空禅的衣角,另一只手从怀里匆匆忙忙地掏东西。簪子裹在手帕里,他刚刚挨了打,手有些不利索,费了些功夫才将簪子拿出来。

  他想解释这不是穆旭尧的东西,却听空禅说道:“你娘的簪子他竟然能拿到,看来当时穆府的人一直都未离开。”

  苏枕寄有些迟钝的脑子此时却敏捷地捕捉到了关键的词,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娘的簪子?”毕竟苏和玉从未在他面前戴过任何饰物。

  空禅看他一眼,说:“那日她来找我,戴的就是这个。她说着话还要摸一下,我能看不见吗?”

  苏枕寄眼睛都直了,说:“真……真的吗?”

  空禅见他又流下眼泪,说:“又哭什么?”

  苏枕寄哽咽道:“这是我送她的生辰礼物,我以为……她不喜欢。”

  空禅叹了口气,轻轻抱住他的脑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我这些年不告诉你关于他的事情,是因为我觉得不重要。阿寄,你是你娘亲的孩子,是阿婉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你明白吗?”

  苏枕寄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先是发出些呜呜的哭声,终于不再压抑声音,放声哭了出来。


第一百零一章 倾诉

  柳昔亭好不容易等到人,就见他脸颊上很夸张地肿了一片,忙不迭凑上去,也没发现这个人眼神躲躲闪闪的,仔仔细细地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观察了好一会儿,说:“师父打你了?”

  苏枕寄整个人蔫蔫的,没有什么气力似的,说:“你怎么知道是他?”

  “看出来的。”柳昔亭回过身去找药膏,头也不回道,“你做了什么,怎么往脸上打?”

  苏枕寄说:“我说错话,惹他生气了。”

  很快柳昔亭就折返,手上拿了一个圆盒子,打开就能闻到药膏的苦味。柳昔亭沾了药膏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脸上,就看他捂着鼻子往后撤。柳昔亭把药膏放下,空出手按住了他的脑袋,说:“别跑。”

  苏枕寄感觉凉凉的药膏在脸上抹开,但是仍然忍受不了这种味道,整张脸都往下垮着。柳昔亭看着他这个模样笑了笑,说:“你不是说师父不怎么打人,师兄才打吗?今天怎么了?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了?”

  苏枕寄张了张嘴,又很颓丧地垂下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柳昔亭给他擦完药,看见他这个模样,大概有了些猜想,就想去握他的手,摸到他手心发热,一看两只手的手心也都红肿着,他立刻啧了一声,又把药膏打开,说:“手伸出来。”

  苏枕寄啊了声,还没回过神,见他摆出要擦药的举动,才慢吞吞地把手伸出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说:“有一件事情,我也是刚刚知道……我……”

  “跟穆旭尧有关?”柳昔亭抬眼看了他一下,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苏枕寄愣了愣,说:“我要说的,是我娘……不,也是我的事情。”

  药膏蹭过手心有点痒,苏枕寄情不自禁蜷缩了一下手指,就将柳昔亭的手握住了。柳昔亭也停了动作,说:“我也是刚刚知道。”

  苏枕寄看着他,说:“那你……你有什么想法吗?”

  柳昔亭说:“我应该有什么想法?”他顿了顿,接着说:“你还把他当作仇人吗?”

  “当然。”苏枕寄立刻答道。

  柳昔亭便笑了笑,说:“那有什么好说的,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不要担心。”

  蜷缩的手指缓缓松开了,苏枕寄看他专心地给自己擦药膏,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苏枕寄将手搭在桌子上,许久才说:“是我错了吗?”

  柳昔亭给他擦好药,刚刚去净了手回来,还在用干帕擦手,听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不解道:“什么?”

  苏枕寄看着自己的手,说:“师父说,他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不想我过得不开心。我还是知道了,我也的确不开心,我怪他们瞒着我,师父很生气。”他说着有些迷茫地看过来,又说:“是我错了吗?”

  柳昔亭坐回他身侧,说:“你知道后,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苏枕寄想了想,说:“恶心。”他皱了皱眉,又说,“然后……我想起了你。我很害怕。”

  柳昔亭握着他的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说:“怕什么?”

  “我……我怕你讨厌我。”苏枕寄眼睛有点红,紧张地盯着他看。

  柳昔亭缓声说:“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些,后来再遇见我,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苏枕寄不解地歪了歪头,说:“有什么关联吗?”

  “有啊,”柳昔亭倒了杯茶,递到他嘴边,看他很顺从地喝下去,才说,“你现在知道了,就担心我们会有隔阂,你若是早就知道,是不是就不敢接近我了,那我怎么办啊?”

  苏枕寄撇撇嘴,说:“我设想不出来。我只知道,他那么对你,我只想杀了他泄愤。”

  柳昔亭笑了笑,说:“那你知道,我当初隐瞒……身上的伤,是为什么吗?”

  苏枕寄这次答得很快:“你怕我可怜你。”

  “不是,”柳昔亭否定了他的答案,说,“如果你不爱我,你给我怜悯,我也愿意接着。”他看着苏枕寄,说:“可你对我那么好,那么在意我,我就怕你伤心,我怕被你看见自己难堪的过去。”

  苏枕寄愣了一会儿,说:“可我还是伤心了。”

  柳昔亭说:“是这样。我以为我隐瞒起来,能让你不伤心,可我弄巧成拙。”他握紧了苏枕寄的手腕,说:“你娘不让你学武,是怕你卷入是非,她想让安稳地过完一生;可你不学武,就帮不了她,反而惹你伤心。他们瞒着你,也是想让你开心,可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到了这一天,你还是伤心。”

  苏枕寄有些迷糊,说:“你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你没有错。”柳昔亭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他们觉得是在保护你,可仍然让你伤心了。他们没有想过你知道真相后会有多难过,反而认为你不知道他们的苦心。他们太想保护你,也许是出于对你的爱护,可你本来就可以自己做决定。”

  苏枕寄眨了眨眼,好像又想哭。柳昔亭赶紧用袖子捂住他的眼睛:“别哭,药膏会被化掉。”

  苏枕寄立刻笑了声,也没有推开他的手,说:“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柳昔亭看了看他,才把手收回来,说:“我今天出去,看见好多人买酸枣糕,我想这么多人买,应该好吃,你尝尝吧。”

  苏枕寄看他把纸包打开,闻上去酸酸甜甜的,示意他喂,说:“你还学会凑热闹了?”

  柳昔亭喂他吃了一口,说:“我怕你嘴馋。”

  苏枕寄刚咬下来一口,正要说:“我有那么嘴馋吗?”话还没说出口,眉毛眼睛都皱在了一起,像是烫着了似的,很勉强地咽了下去。

  柳昔亭奇怪道:“怎么了?”

  苏枕寄就要自己伸手倒水,柳昔亭忙给他递过来,见他灌了杯水,才说:“好酸……”

  “酸吗?”柳昔亭把他剩下的那一半吃了,疑惑道,“一点点吧。”

  “很酸啊。”

  柳昔亭笑了笑,说:“知道了,你不爱吃,下次不买带酸味的。”

  苏枕寄那双眼睛仍然水盈盈地看着他,柳昔亭叹了口气,说:“明天脸上的印子应该会消下去,今天就好好歇歇吧,你折腾这么久,饿了没有?”

  苏枕寄就点点头,说:“我们在屋里吃吧,出去要被人瞧见。”

  柳昔亭嗯了声,出去叫小二送饭菜,折返时看他仍然坐着一动不动,就问:“还疼吗?”

  但是他这么一问,苏枕寄竟然就流下眼泪,柳昔亭有些手忙脚乱,说:“怎么了?”

  苏枕寄任他给自己擦眼泪,说:“寻桃还好吗?”

  柳昔亭的动作一顿,说:“我让他们陪着她,去寻宗先生……我就不去了,不然宗先生恐怕不会松口,他看见我就烦。”

  “她又毒发了?”

  柳昔亭收回帕子,没有回答,只是说:“宗先生会救她的。”

  苏枕寄却握住他的手,说:“上次你说,能拿去换解药的东西,是我,对不对?”

  柳昔亭一愣,却也想明白了他为何会知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习惯性地抿了抿唇,说:“你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况且,他本来就是骗我的,百花凋根本没有解药。”

  “没……没有解药?”苏枕寄愣住了,脑子却灵光一闪,问道,“是不是能解毒的,只有那本功法?”

  柳昔亭又抿紧了嘴,声音干涩道:“我也不知道。”

  苏枕寄听他这么说,心内却清楚,他什么都知道。柳昔亭可能都知道那本功法早已被毁掉,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内疚而已。

  果然,柳昔亭说:“我会想办法的,你不要多想。就算能解毒的只有那本功法又如何,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上哪找?”

  他说着就要岔开话题,问道:“他让你过去做什么?”

  苏枕寄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闪躲,一时没有说话。柳昔亭皱了皱眉,说:“他不会故技重施,要你认父吧?”

  “昔亭,”苏枕寄不敢抬头看他,垂着脑袋,说,“你说,如果他手里其实有解药呢?”

  柳昔亭噌地站起身,说:“你想说什么?”

  苏枕寄吓了一跳,也急急忙忙地跟着他站起来,牵扯到后背上的伤,立刻嘶了一声。柳昔亭冷着脸扶了他一把,看他站稳,立刻收回了手。

  苏枕寄手上的药膏已经融化,他便伸出手去拉柳昔亭的衣袖,说:“你别着急生气,我只是觉得……万一……”

  “没有这种万一!”柳昔亭怒道,“他若是有解药,就该在我眼前晃个不停,把我像狗一样吊着!而不是……”

  他说着突然刹住了话头,颓然地坐下来,说:“我不是故意冲你。”

  苏枕寄蹲在他面前,仰头看他,说:“我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了,也和你商量了,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吗?”

  柳昔亭愣了愣,对上了他清澈的眼睛,心头动了动,说:“没有了。”

  苏枕寄微微歪了歪头,似乎不太相信。于是柳昔亭俯下身,吻了他一下。


第一百零二章 补偿

  苏枕寄这几日脸上的痕迹未消,他就不大愿意出门,好不容易只余些红痕,才愿意下楼去客栈大堂中用饭。

  慕容玉等人当然也还没有离开,此时刚好是吃午饭的时辰,两边人就这么巧的撞上了。周通最后一个下来,还打着哈欠,眼睛很尖地看见了他脸上的痕迹,很没有眼力见地凑过来,哟了一声,说:“谁打你了?下手挺重啊。”

  说罢他的眼睛一转,有些揶揄地看向刚刚落座的柳昔亭。柳昔亭有些莫名其妙,片刻后明白过来,顿时大感冤枉,嘴唇张合几次,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此时辩解大概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苏枕寄自己摸了摸,也没看懂别人的意思,说:“没有吧,已经快好了。”

  周通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那也不能在脸上留下这么久的痕迹,让人看见多不好。”

  他说着还侧过头看了旁边的慕容玉,可是慕容玉对他的下流笑话没有兴趣,压根不搭理他。

  于是柳昔亭成了全场最尴尬且冤枉的人,他企图暗示苏枕寄不要再说话,可是苏枕寄还是没明白周通在说什么,接话道:“是不太好看,但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周通立刻啧了一声:“这么不讲理啊。”

  柳昔亭实在有些背不动这个天降的黑锅,偷偷在桌子下拉了一下苏枕寄的衣角,另一只手给他夹了一块鲜笋,说:“你尝尝这个。”

  苏枕寄却往桌下看了一眼,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于是碗中的饭菜他没动,悄悄凑过去,小声说:“怎么了?菜里有毒?”

  他虽然说话声音极小,但是这桌子上坐得都是高手,刚说出口的话便明晃晃落进别人耳朵里去了。周通这种最爱看别人笑话的人率先笑出了声,说:“哪有毒?”

  苏枕寄立刻转头看他:“你干什么偷听别人说话?”

  周通一摊手:“我不是故意的。”

  慕容玉啪的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手背,不耐烦道:“到底吃不吃了?”

  周通很夸张地嗷了一声,捂着手说:“慕容大人打人了。”

  苏枕寄侧目看过来,发现柳昔亭的耳朵红了,他心里有些奇怪,也没说什么啊,柳公子怎么又不好意思了?

  这顿饭对于柳昔亭来说简直是酷刑,好不容易摆脱了他那个没名没份的师兄,一关上门他就义正词严地宣布:“在你的脸好全之前,还是不要出门了。”

  苏枕寄啊了声,正在掏糕点的手就悬在半空中,有些委屈道:“你嫌我难看?”

  柳昔亭赶紧否定:“怎么可能!”他倒是想说缘由,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便尴尬地抿了抿唇,说:“刚刚周通……他那个意思,你不明白吗?”

  他看见苏枕寄一脸迷茫,就知道不需要再问他了。

  柳昔亭耳朵更红了,也有些为委屈道:“他以为是我打你了。”

  苏枕寄更加不可思议地啊了声,说:“他为什么会这么以为啊?你怎么会打我呢?”他看着柳昔亭一脸的局促,想着柳公子想来十分注重自己的举止,大概是怕有损美名,便十分慷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你没有打我。”

  柳昔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好笑道:“你跟他有什么好解释的?”

  苏枕寄就更加不明白了,说:“那我该怎么办?”

  柳昔亭将他拉近了,两人胸膛贴着胸膛,以十分亲昵的姿态靠在一起。柳昔亭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解释不必了,但是我被人误会,你得安慰我一下吧。”

  苏枕寄立刻笑了声,脸凑得更近了,笑说:“你真的变狡猾了,还学会自己讨要补偿了。”

  柳昔亭的眼神落在他的嘴唇上,听见他说话才又看向他的眼睛,低声说:“那你给不给我补偿?”

  苏枕寄嘁了声:“你也变得有点无赖了,这和我没有太大关系,是他自己瞎想。”但他说完这话仍然伸手揽住了柳昔亭的脖子,说:“但是讨讨你开心也是可以的。”

  柳昔亭亲亲吻着他脸上的淡淡红痕,说:“其实有点好看。”

  “什么好看?”苏枕寄不解道。

  柳昔亭就笑了笑,也不答话,仍然轻飘飘地吻着他。

  苏枕寄不知为何领会了,也笑起来,说:“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柳昔亭嗯了声,就听见他说:“你以前还夸我的伤疤好看呢。”苏枕寄说着将他推开了些许,看着他说:“可惜那个伤疤是假的,柳公子,我没有伤疤了,也还好看吗?”

  柳昔亭笑道:“当然好看,只要是你,怎么都好看。”

  苏枕寄便吻向他的嘴唇,和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

  寻桃这几日状态越发不好,毒发的次数也愈发频繁起来。宋蕴给的药现在吃起来已经没有什么效果了,庄晓便在半个月前就带着寻桃往云南去寻宗施於。

  游仙阁找到了宗施於的去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劝服他给寻桃救治。庄晓驾着车,不远处还跟了几个武师随身保护,寻桃躺在车内,终日昏昏沉沉。

  庄晓想逗她说说话,可她有气无力的,庄晓也就把嘴闭上了。眼见天色渐晚,他们便打算在客栈中歇一晚再走。

  他们这一路上每隔几天就会寄封信回去,好让柳昔亭知道他们的状况。

  柳昔亭收到这封信时已将近十月,凉爽的秋风中裹挟着寒意。上一封信中庄晓说在路途中遇见了宗施於的车马,他们恰好与那位神医同住在一间客栈中。当晚寻桃再次毒发,庄晓想着反正宗施於并不认得他们,便大呼小叫地呼救,果然将宗施於引了过来。

  寻桃年纪与他女儿的年纪相仿,宗施於一见她就动了恻隐之心,竟然在发现她身中百花凋时也没有追问为何中毒,反而尽心尽力地施针相救。

  庄晓的来信中语气十分欢喜,说寻桃这几日大好,已能正常饮食,行动如常。

  只是时日久了难免会被宗施於问到来历,他们便说是家里长辈是商人,遭山匪劫道,与家人失散,谎称自己是关中人。寻桃是漳州口音,庄晓却是苏州口音,便称寻桃祖父家在漳州,从小寄住在漳州。

  柳昔亭这几次收到信都十分高兴,想着这次来信应当也是好消息。打开却见庄晓说,宗施於是从大理返回漳州,不知宗施於为何突然回返。为求宗施於施救,他们只好一路同行。庄晓这次来信是问,到了漳州恐怕宗施於要问起那个“祖父”是何人,毒性未解,只能继续撒谎,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圆上这个谎。


第一百零三章 后悔

  苏枕寄脸上的伤终于好全时,他们才听说穆旭尧返回了穆府。那些找他要说法的人可都没有离开,他竟然就这么大剌剌地回去了,也不知道他又想出了什么损人利己的法子。

  难得这几日无事烦忧,两个人便总是腻在一起,浓情蜜意都挂在了脸上。

  今日又下了一场雨,十月的时节,秋雨愈发寒凉,未掩紧的窗户发出哐哐的响声。寒风钻进热意弥漫的屋内,倒有些醒神之效。

  苏枕寄还缩在被子里,露出一条白皙的臂膀,和裸露着的大半个肩头。他坐起来看着柳昔亭披衣下床关窗,却被寒风吹了个激灵,很迅速地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因为今天下了一天的雨,他们便在屋内厮混了一天,此时天色已暗,雨势也小了许多,苏枕寄又想趁着雨后街上少行人的时候出去走走。

  柳昔亭关好窗走回来,又在他身侧挨着他躺下了。柳昔亭摸了一下他的胳膊,说:“还不穿上吗?冷不冷?”

  柳昔亭离开了一小会儿,又吹了风,身上的里衣有些凉丝丝的,但是苏枕寄很喜欢,就凑过去抱住他,闷声说:“不想穿。”

  两个人脸贴着脸说话,说着说着苏枕寄就开始亲他的脸,柳昔亭被他亲得有些痒,就笑道:“你干什么?还出不出门?”

  苏枕寄懒懒地靠在他怀里,说:“现在不想动。”

  这话刚落,就听见窗户下面传来嘹亮的叫卖声:“雪梨糖水!陈皮红豆沙!”两个人对视一眼,苏枕寄立刻坐起来穿衣裳。

  柳昔亭好笑道:“你不是不想动吗?”

  苏枕寄动作很快,说:“他们家的糖水最好吃。”

  柳昔亭笑了笑,披上外衣推开窗,冲着楼下喊了一声,那走动的糖水摊就停下了。这么一小会儿功夫,苏枕寄已经穿戴整齐,推开窗户就要往下跳。

  柳昔亭哎了声,一把拉住他:“走门。”

  苏枕寄撇撇嘴:“干嘛非要绕路。”

  柳昔亭悻悻收回手,无奈一叹气,说:“那你去吧。”

  苏枕寄嘁了他一声,拉着他的手臂要一起出门,说:“好吧,听你的。”

  他们买过糖水回来,便在楼下大堂落座了,早过了晚饭的时候,大堂里几乎没有了客人。

  苏枕寄捧着热腾腾的豆沙吃得正开心,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便抬头说道:“听说慕容玉要走了。”

  自从那天被周通调侃了一通,柳昔亭明明没干亏心事,却在接下来好几天看见他就有些说不出口的尴尬。毕竟周通的脸皮厚度是柳昔亭望尘莫及的。对方又没有明说,只是偷偷摸摸地揶揄两句,若是大张旗鼓地辩驳倒显得心虚。

  因此这几天几乎是刻意避着他们,此时乍一听到他的名字,柳昔亭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道:“他本来也有自己的公差,也不该总待在这里。”

  苏枕寄含含糊糊地说:“好像又有公差要办了。”

  正说着话,便瞧见慕容玉从楼上走下来,看这架势,似乎立刻要动身了。苏枕寄看见他,奇怪道:“你这么着急要走吗?”

  慕容玉见他搭话,便就在他旁边坐下,说道:“真是一语成谶,我说要去苏州办事,这次倒真是要去苏州了。”

  他说着看向柳昔亭,眼神轻轻一扫,又收回,说:“你们倒是悠闲。”

  苏枕寄放下了勺子,问道:“苏州出什么事了吗?”

  还未等到答案,便听见有人将什么东西掷落,几人齐齐向门外看去。周通冒雨归来,刚刚的动静是他扔脱斗笠的声响。

  他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今天竟然板着脸,快步走到他们身侧,伸手就抓住了柳昔亭的肩膀,说:“你跟我过来。”

  柳昔亭有些踉跄地站起来,似乎也没明白怎么回事。苏枕寄立刻也要站起身,慕容玉却敲了敲桌面,说:“非要黏在一起吗?他丢不了。”

  苏枕寄不解道:“你们干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慕容玉盯着他,说:“你真不知道苏州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这几天养伤呢,都没怎么出门。”苏枕寄见他这个表情,心莫名悬了起来。

  慕容玉给自己倒了杯茶,说:“你记不记得游仙阁今年挂了两张春牌?”

  苏枕寄回想了一下,说:“记得——一张是寻仙鹿灯,一张是……吞雪剑。”

  他说着突然迟疑了一下,说:“仙鹿灯自从被姓任的抢走后,一直没有下落。至于吞雪剑……”

  虽然这些时日他们很少提起这些事情,但是苏枕寄有种隐约的直觉。

  慕容玉说:“游仙阁前几日发出了新的告示,其中一张春牌有了线索。”

  苏枕寄歪了歪头,听他的语气,觉得似乎有些不妙。

  “为什么游仙阁说吞雪剑在苏州?”周通一口气将人抓到了后院的僻静处,压低声音质问道。

  柳昔亭神色迷茫了一瞬,这几日太过自在快活,他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周通见他这个表情,火气顿时窜起,说:“我知道你和游仙阁的关系,你不要再遮遮掩掩。你疯了吗?吞雪剑在哪里你不清楚吗?”

  柳昔亭这会儿才缓过神,顿时脸色有些发白,好半天才说:“这条消息……是我离开苏州前就安排好的,这些天事情太多,我忘记了。”

  周通用手指敲了敲他的肩膀,说:“你知道慕容玉为什么着急去苏州吗?你那条消息真是了不得,引来一大帮人,吞雪剑是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在你名下的那个什么绸缎庄,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苏州的昌隆绸缎庄就是当初苏枕寄误闯的那个地方,柳昔亭其实对它的秘密也不甚了解,只知道光是密室就有许多个,只是穆旭尧不准他多加窥探。

  柳昔亭的手有些颤抖,说:“他们找到了什么?”

  周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尸体。”

  柳昔亭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又抬起头看他,似乎是解释:“我并不知道绸缎庄下有什么……”

  周通一抬手,让他不要再说,有些气冲冲的,说:“你搞这么一处,不就是为了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

  柳昔亭低下头,说:“既然要查,那就查吧。”

  周通按着他的肩膀,说:“穆旭尧已经把与绸缎庄有关系的东西都推到了你的身上,还怎么查?寻仇的那些人恨不得吃了你!”

  柳昔亭点点头,说:“我知道,他肯定会这么做的。我接受了他给我的身份和名字,就注定了要给他当替死鬼。”

  周通被他气笑了:“你不搞这么一出根本就不用……”

  “不能。”柳昔亭打断他,“如果我不这么做,他做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

  周通怒道:“可现在别人都认定是你做的!”

  柳昔亭镇定下来,闭了闭眼睛,说:“像我这样的替死鬼,是最后一个。他做的事情,不是仅仅靠我就能全认下的。”

  周通有些焦躁地原地打了几转,说:“你非要这样吗?你要杀他,我……”

  “他本来就没有几年好活了。”柳昔亭淡淡道,“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周通看着他,说:“你真的一点也不后悔吗?”

  柳昔亭抬手摸到胸口挂着的玉坠,说:“我现在……倒是想活得久一点。”


第一百零四章 对错

  慕容玉连夜便要走,此时雨势未停,他刚刚坐进马车,就见有个人也挤了进来。但慕容大人见怪不怪,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能没皮没脸跑来蹭“冷面审官”的马车,这人除了周通再没有别人了。平日里最能嬉皮笑脸的周通今天倒是挂着一张脸,气冲冲道:“我爹让我替他照顾他的宝贝徒弟,可这死小子自己上赶着要送死,我怎么管?我又不是阎王爷!”

  说着话马车缓缓而动,慕容玉闭上了眼睛,说道:“所以选择逃走了?”

  “谁说我逃了?”周通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撑着头,一副很头痛的模样,说,“你不是要去苏州再查一遭吗?我看看能不能有转圜的余地。”

  慕容玉哼笑一声:“消息传到漳州都要好多天,绸缎庄早被被翻了个底儿掉,那个绸缎庄的掌柜都被人吊在门前吊了好几天。况且这件事牵扯到了黑市,很难善了。”

  “跟黑市有什么关系?”周通头发都被他自己抓乱了,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慕容玉说:“光是尸体,也不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应。据我收到的消息,大概与黑市中流传甚广的邪药有关。”

  江湖人士聚集的地界,最讲究一个快意恩仇。武功高的杀人,武功低的被杀,想要报仇,就要勤学苦练,也许真要十年。可有的人等不了这么久,便动起了歪点子。于是一种号称能够在短期内提升功力的邪药就此流传开来,甚至有人一掷千金只求一丸药。

  周通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半天才说:“可是……炼邪药的,是神鹰教的人吧。”

  慕容玉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说:“听说那人叫‘黄五仙’,号称自己是仙人下凡,我倒要看一看,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周通突然坐直了,侧过头直勾勾盯着慕容大人看了半天。慕容玉闭着眼都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不耐烦道:“说。”

  周通用胳膊肘顶了顶他,说:“你要去黑市?”

  “干什么?”

  “带上我呗。”

  慕容玉终于睁开眼,十分嫌弃地将自己胳膊挪开,说:“黑市哪有那么容易进,每三个月才开一次,没有引路人根本不能进,我怎么带上你。”

  周通哎了声:“那你都能进,带我一个怎么了?我又不会妨碍你。”

  慕容玉不吱声。

  周通长叹一口气,说:“好啊,好,好歹也算相识一场,你就看着他去死好了。我爹看他徒弟死了,我也殉葬去。”

  他这话颇有一种大家一起死的豪迈感,慕容玉真是受不了他散发的那种无赖气息,臭着脸道:“你少用交情要挟我。”

  “没有啊,绝对没有。”周通一脸无辜,哀声道,“你‘冷面审官’从来不给任何人情面,谁不知道。没事啊没事,人固有一死,殉葬也是死。”

  慕容玉烦道:“你在这儿纠缠我,为何不去用这一套要挟一下要死的那位。”

  周通终于正经了些,说:“纠缠他有什么用?他已经够焦头烂额了。”

  再次听见慕容大人的冷哼时,闻名江湖的侠盗此时正在哼哼唧唧地卖惨。周通觉得自己口都干了,还是没能听见慕容玉的回音。

  周通往后一靠,说:“到底要怎么样,你说句话。”

  慕容玉慢慢道:“没说不让你去。”

  周通眉头一拧:“你不会要耍我玩吧?”

  “带你进去,可以。但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慕容玉侧过头看他,说,“对你来说很简单的事情。”

  周通一口答应,别说简单了,就算是他做不到的事情他也会当场答应。反正只要能进去,做不做得成,慕容玉又能拿他怎么样。

  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慕容玉缓声道:“黑市进去难,出来更难。你可不要进去就开溜,到时候被困住可不要又怪在我身上。”

  周通切了声:“知道了。”

  *

  而自从那天后,柳昔亭好多天没有再见到苏枕寄。

  那晚柳昔亭返回客栈大堂时只瞧见那张空荡荡的桌子,上面放着一碗冷透了的陈皮豆沙糖水。

  柳昔亭在桌前呆站了片刻,立刻往楼上去寻人。雨天的夜晚一片灰蒙蒙的,屋内没有点灯,柳昔亭只看见一个站在窗前的人影。

  看见这个熟悉的身影,柳昔亭松了一口气,片刻后又紧张起来,手指不自然地握了握门框,才往里走,叫道:“阿寄,你怎么自己回来了?糖水不好喝吗?我看你没有喝完……”

  他最后一句话还没完全说出口,苏枕寄就转过头来。屋内实在太黑,柳昔亭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隔着几步路,柳昔亭却能感知到他的情绪。

  两个人隔了几步,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柳昔亭很少见他这么沉默,心内一下接一下的敲鼓。

  但是苏枕寄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很自然地脱掉了外衣,说:“我困了。”

  他什么也没问,柳昔亭就什么也不敢说,却在后半夜听到身侧的人仍然醒着的动静,柳昔亭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阿寄,你在生气吗?”

  苏枕寄翻身的动静都停了,好半天才听见他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柳昔亭问:“慕容玉和你说了什么?”

  “周通又和你说了什么?”

  苏枕寄说着话突然坐起身,声音有些发颤:“上次我问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你说没有了……”他说着话便听见声音一哽,于是他就不再往下说。

  柳昔亭也坐了起来,两个人在黑暗中对望,沉默了许久,柳昔亭才开口:“我真的……把那件事忘掉了,我真的忘记了。”

  “是忘记了,还是不想说?”

  “阿寄……”柳昔亭从未听过他这样咬牙切齿的语气,十分惊慌地去摸索他的手,说,“挂吞雪剑的春牌时,我还没有确定那是你,我……那时候,那时候打算做的事情很多,我甚至没想过自己能有第二条路能走。但是……”

  他说着声音也发起哽,“但是这些日子总和你在一起,我把那些事都忘记了,阿寄……”

  “你不是忘记了。”苏枕寄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说,“你在刻意回避这些事情,你把自己都骗过了。”

  柳昔亭低着头,额头贴着他的手背,声音哽咽道:“阿寄,我不是故意骗你。”

  又是一阵沉默,好半天柳昔亭能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的声音。苏枕寄说:“我已经不在乎你是不是骗我了,昔亭,你要怎么办?你想过你要怎么办吗?”

  柳昔亭听他这么说,反而离他更近了一些,几乎与他相贴,说道:“我之前没有想过退路……我从来没给自己想过退路。阿寄……”他说着手指无措地握紧了对方,说:“阿寄,我现在有点怕了。”

  苏枕寄听他这么说,肩膀很明显的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我不能怪你。”苏枕寄说话间带了泣音,“我知道你要报仇,我何尝不要报仇。但是……如果报仇要用你的性命做代价……昔亭,我不知道报仇这件事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柳昔亭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阿寄……如果让他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他凭什么能带着美名去死,阿寄,我不甘心。”

  苏枕寄开始小声啜泣,许久才说:“可你要带着污名去死,我也不甘心!”

  黑暗的床帐间几乎谁也看不清谁,柳昔亭听见他说这句话,却笑了笑,说:“阿寄,活着的是‘越隐杨’,不是‘柳昔亭’,越隐杨会带着污名死去,可是柳昔亭不会,他早就死过一次了。”

  可是这番话刚一出口,苏枕寄就突然推开了他,一句话也没有再说,穿上衣裳夤夜离开了。

  次日苏州地宫之事便在漳州传得沸沸扬扬,穆旭尧明面上一直与昌隆绸缎庄有生意上的往来,上次认子不成,反而给了穆旭尧一个撇清的机会。

  很快柳昔亭就听闻了穆府中的回应,宣称越隐杨此人丧心病狂,竟然以活人入药,穆旭尧作为当今盟主,虽然正在养病,但仍然要替武林诛此妖邪,将其首级供奉于死者墓前,以示其罪行。

  但他此言一出,在他府内神秘失踪的陈家几人竟突然出现。陈老二的尸身是在众目睽睽下从高处跌落的。除却那个总是木头一般的陈老四,陈老大和那个矮小的陈老三的尸体齐齐挂在了穆府大门之上。

  清晨洒扫的小厮刚刚打开穆府大门,就见两具不知死了多久的尸体吊在面前。小厮吓得面无人色,啊的大叫一声就此晕厥过去。

  陈家几人通通死在穆府之中,本已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更别说穆旭尧称病多日,也没能将凶手找出,心怀疑窦之人不在少数。

  何不问来向穆旭尧讨说法,却不信他的那一套鬼话,仍旧坐在穆府屋顶,一步不肯挪移。

  穆府如今成了个热闹之地,许多人绕远路也要从穆府门前过上一过。

  漳州既然有了大事,好事之人皆聚集在醉春楼里,在漳州有名的消息海中打听情况。

  有人说道:“那个姓越的还是名门子弟,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据说他在苏州的生意简直是风生水起,至于走这种门路吗?”

  身穿灰色短打的矮个子说:“谁会嫌钱少?有些人又不光是为了钱……”他说着语气猥琐起来,同桌之人顿时知晓了他的意思,都嘿嘿笑起来。

  不远处的一桌上坐了两人,一个是清瘦俊美的公子,另一个是个身材高大的和尚。众人议论纷纷,尽数落在他们耳中。若是往日,苏枕寄听见这种混帐话一定是要发作的,可是今日别说生气,他连个表情都没有。

  苏枕寄刚放下茶杯,就闻到一阵异香,一只白皙柔美的手出现在视线中,替他又将茶水斟满了。那女子笑道:“两位光是坐着喝茶,酒菜一口不动,也太浪费了些。”

  这种香气实在熟悉,苏枕寄又是个嗅觉十分敏感之人,那种头脑昏胀的感觉顿时涌了上来。也是这么一会儿,他突然抬眼看向那女子,说:“你就是三娘?”

  三娘勾唇一笑,乐道:“小郎君还记得我,真是让人高兴。”

  苏枕寄盯着她,说:“上次的东西,是你叫人给我送来的,对不对?”

  锦盒一事后他便没有怎么出门,后来又出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竟然就这样把送簪子的人忘了个一干二净。

  三娘听他这么说也不惊讶,说:“我既然送了,就不怕你知道。”

  苏枕寄说:“你也是穆旭尧的人?”

  三娘呸了一声,说:“小郎君,话可不能乱说啊。”

  苏枕寄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中似有歧义,就闭了嘴,没再说话。

  这种事情要他从何问起呢?三娘若是说她只是替客人送了件东西,苏枕寄也没有什么话好反驳。

  他正在暗自苦恼时,三娘却突然说:“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苏枕寄顿时一个激灵,几乎要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没有听清吗?”

  苏枕寄双手按在桌面上,一副立刻要站起身的模样。三娘看他这个样子笑了笑,说:“怎么傻乎乎的,我还以为她赤毒花能养出什么不得了的孩子呢。”

  晦明坐在一侧一直没有开口,此时见苏枕寄情绪激动,便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安抚,侧目道:“姑娘有话直说。”

  三娘微微俯下身,轻声道:“你今天来这里,是为了苏州之事?”

  为了防止说多错多,苏枕寄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紧紧盯着她看。

  三娘见他这个模样也不介怀,反而乐了,说:“傻就傻,非要学人装精明,看起来更傻了。”

  苏枕寄哪里在乎她说这些有的没的,急切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三娘哎了声,双手交叉横在胸前,笑意微收,说:“你心里应该清楚,苏州地宫本就不是什么炼邪药的地方,而是他穆旭尧造出来……哄骗善良女子的牢笼。”


第一百零五章 暖意

  十月十三,苏州。

  子时的更鼓响了三声,狭长的黑巷中渐渐有了灯火亮,星星点点的烛火逐渐成了线,整条黑洞洞的巷子终于清晰地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一个头戴黑色兜帽的青年随着人流挤进了小巷的最里端,仰首瞧见一顶布棚,布棚下摆了一把竹藤躺椅,上面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头,头戴一顶灰色布帽,散落下来的须发皆黄,像黄鼠狼成精。老头闭着眼,身子随着竹椅轻轻地摇晃着,有人来了跟前大声搭话,他竟然是理都不理。

  青年拉紧了头上的兜帽,呆在一旁悄悄观察这个传闻中的“黄四仙”。前后等了快有半个时辰,竟然没见他掏出一丸药。他正奇怪,忽见黄鼠狼突然坐直了,伸着脖子,将头左右摆动了几次。

  来买药的人连句话都没说,就见黄四仙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嘿嘿笑着递了过去。他正奇怪,忽听见身后不冷不热的声音:“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名堂了?”

  回首一望,便看见同样打扮的慕容玉。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那两片看上去十分不近人情的薄唇。

  周通的眼睛追随着买药人,见此人身穿宽大的长袍,头脸皆裹得严严实实。不过这种打扮在黑市中也不算奇怪,毕竟来这里的都抱着些不大能见人的目的,人人裹得都是这般严实。因此周通是想另一件事,他说:“真奇怪,都说那药价值千金,也没看见这人给钱啊。”

  慕容玉一笑,没有作声。

  周通眼见那人就要挤进人堆,立刻就要跟上去,却被慕容玉拦下。慕容玉说:“这个人不是买药,是替他主人来讨药的——你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听他这么一说,周通才闻到空气中遗留下的一种奇异的香味。他立刻啧了一声:“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慕容玉一拍他的肩膀,说:“去吧,到你干活了。”

  这几日寻桃几人已经返回了漳州,这一路上寻桃都有些心惊胆战,她不知道宗施於为何突然折返,却也不敢发问。

  但是宗施於待她倒是很好,每日勤勤恳恳地为她施针,连煎药都要亲自盯着。这段时日她身上的百花凋竟然一次都没有发作,这种久违的轻松感让她既快活,又怀有忧惧。

  这日刚刚抵达漳州,他们在客栈中歇脚。宗施於果然来问:“你祖父住在哪里?我将你交到他的手中,要告诉他如何用药。”

  寻桃支吾了一下,正不知道怎么答话时,庄晓立刻接话道:“先生有所不知,祖父年纪大了,去年刚刚去世,如今怕是无家可回了。”

  宗施於见寻桃低着头,便也没有追问,说:“那你们就跟着我再飘零几日,再施针三次,也许就能大好。”

  庄晓听他说“也许”,心内自然要打鼓,便问道:“先生,这最后三次施针,难道有什么凶险之处吗?您这般医术,竟然用了‘也许’二字。”

  这一路上庄晓没少说奉承话,宗施於心里知道他是担忧寻桃,便也没有揭露过他,现下听他这么说,便答道:“最后三次施针,的确有些凶险之处。百花凋何其凶狠的毒药,这样小的年纪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实属不易了。好在她学过武功,体质较同龄女孩子要好些,不然……只会更加凶险。”

  他们在忧心忡忡地讨论自己的病情,寻桃心内却在担忧另一件事——她在回来的路上便听说了苏州的事情,心内实在担忧,刚一回返,简直是急不可耐地要回去见一见柳昔亭。

  那边说得热络,回过头却见寻桃一言不发。宗施於只当她是心内害怕,安慰道:“虽说凶险,但只要中途不出现意外,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也不用太过害怕。”

  寻桃感觉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很配合地点了点头,终于将那个在心头盘桓了多日的问题问出了口:“先生为什么突然折返漳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宗施於看着她,目露慈爱,说道:“我有个女儿,她同你差不多年纪。我得到了消息,听说她此时正在漳州,这才急切地赶回。”说起这些话,宗施於便面露笑容,说道:“也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她离开我的时候,才到我的膝盖那么高。”

  这段时间寻桃得了他许多照顾,此时听他这么说,反而失落起来,悻悻道:“时隔这么多年还能寻回来,真是幸运。可惜我连我爹娘是谁都不知道。”

  庄晓见她情绪不甚好,便岔开话,说:“听说最近穆府热闹着呢,宗先生,您听说没有?”

  宗施於说道:“听说了,苏州那个有名的绸缎庄底下竟然是拿活人下药的药铺子,真是耸人听闻。”

  庄晓本意是想说穆旭尧被人上门讨说法的窘样,却没想到宗施於竟然直接提到了这件事。他侧过头看了寻桃一眼,接话道:“这件事……怎么也和穆府有关?”

  宗施於神色淡淡的,慢慢喝着茶,说道:“前段时间有个小子来请我解毒,解的便是百花凋。那人正是绸缎庄的主人,如今倒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寻桃听他话中略带讥讽,顿时不快,但是想着蒙人施恩,就强压下来,缓声问道:“先生这么确定这件事和他有关吗?”

  宗施於抬眼看向她,说:“说起来,百花凋是穆旭尧的独门剧毒,最近怎么东一个西一个,都中了这种毒?”

  庄晓一听就觉得不妙,赶紧说道:“穆府里养了那么多毒物,说不准是喂什么长大的,也可能他看管不住,跑了出来。宗先生,您这么擅长解毒,穆府中那些毒物的毒呢?也能解吗?”

  提到解毒之法,宗施於竟然不再纠结刚刚的问题——又或是他根本没打算在这件事上多加询问——他转过身,与庄晓讲起毒物的饲养。

  入夜后,寻桃悄悄去敲了庄晓的门,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便轻手轻脚地从客栈后门离开了。

  寻桃实在太过挂念柳昔亭的安危。她并不知道柳昔亭准备了这么一手,只是想起某日突然挂起的春牌。起初他在游仙阁挂春牌寻吞雪剑,寻桃当时的确觉得有些奇怪,毕竟事关吞雪剑,柳昔亭向来都很谨慎,怎么会让家传之剑落入一个万人争抢的境地。

  事已至此,她除了埋怨自己太过迟钝,也没有别的能做。返回漳州已经有三四天,她不敢明着去见他,毕竟柳昔亭叮嘱过,一切要以解毒为重,就算当面碰到,都要假装不识。

  如今毒已解了大半,寻桃担心他真会做出些什么同归于尽的事情来,便再也待不住了,缠了庄晓好几天,才能去见柳昔亭一面。

  两人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庄晓还在胆战心惊地叮嘱她:“公子问起来,你可一定要说是你逼我的啊!不然公子一定要生气的!”

  寻桃嘴上说着“知道知道”,心思却已经飘远了。

  将近一个月未见,寻桃没想到再见他竟然觉得他形容憔悴,一副神魂将散的模样。

  寻桃戴着的兜帽随着她的跑动掉落下来,她飞快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他,说话间已经有些哽咽:“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此处荒芜非常,只有一间堪堪称得上茅屋的避风之所,门前点了一盏灯,随着呼啸的风声摇晃不止。

  柳昔亭摸了摸她的脸,说:“你看起来好多了。”

  寻桃瘪着嘴,说:“我早就说了,我真的没什么事了,你就是不让我来见你。我再不见你,你是不是真要……”

  她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柳昔亭就笑了笑,眼神刚刚扫到她身后那个战战兢兢的人影,庄晓立刻开口辩解:“公子!她非让我带她来!她可能折磨人了!”

  柳昔亭眉毛轻轻动了动,轻声说:“我没有要怪你——里面说话吧,外面很冷。”

  十月中旬的夜晚已是凄冷侵骨,说着话便被一阵寒风扰得直打哆嗦。但是屋内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狭窄的室内连张床都没有,能躺人的地方尽是稻草拼起来的矮草垛。

  三人进来,竟然寻不到能坐的地方,柳昔亭将挂在门外的灯提进来,挂在了铁钩上。他环顾一圈,似乎刚刚反应过来这个地方实在容不下第二个人,一时有些窘迫,说:“随便……随便坐一下吧。”

  寻桃见此情状,眼泪顿时流了下来,说:“你干什么要这样?”

  庄晓也有些局促,四处张望,见屋内干净整洁,只是清苦。好像住在这里的人一定要让自己过得不那么安生,仿佛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能觉得安慰。

  柳昔亭的手很冷,轻轻抹了一下她的脸,说:“你哭什么?我只是想换个地方好好想一想。”

  “你要想什么?”寻桃说,“你还有什么好想的?外面都……”

  “外面都在传苏州的事情,我知道。”柳昔亭的手打着哆嗦,他将手拢在袖子里,缓声说,“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将穆旭尧安置在苏州的两个堂口清理干净……但我自己却不能再回去了。”

  寻桃声音哽住,好半天才说:“你把脏水都泼在自己身上,有什么用吗?他还要用你的人头来平息众怒!”

  柳昔亭点点头,说:“为了让他自食其果,我只能让人知道我为他做了什么事。”

  往日穆旭尧要宴客,柳昔亭都避免自己出现,根本不愿意和他沾染到一丝一毫的关系。

  寻桃听他这样说,也问了那个问题:“你要这样报仇,那报仇还有什么意义?”

  柳昔亭听她说出这种话难免奇怪,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个人的脸。但他微微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一些画面。许久才问出口:“为什么这么说?”

  寻桃有些气恼,艰涩的哽咽声却仍然没有平复:“你要报仇,把他千刀万剐,剥光了挂在城门示众,让他也好好尝一尝……”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说:“为何要用这种恶心自己的方法,你报了仇,心里就痛快了吗!”

  “可要让他这么死了,我心里也不痛快。”

  寻桃怒道:“你以为你死了,我们心里就痛快了吗!”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庄晓愣住了,小心翼翼地靠过来,低声说:“哎呀,你别这么说……公子有公子的打算,不一定……”

  他话未说完,就被寻桃恶狠狠瞪了一眼,他立刻把话咽了回去,不敢再说什么。

  柳昔亭背过身去,说:“你们回去吧,别让人发现。解毒要紧,就差三次施针了,不要出差错。”

  庄晓哎了好几声,抓着寻桃要走,寻桃盯着他看,在走出门前说了一句:“我见你,反而成了丢人的事情。公子,这就是你要的吗?”

  屋内的灯被窜进来的夜风吹灭了,柳昔亭独自站在黑暗中,好半天才回过神,动作迟缓地去关那扇哐哐作响的木门。

  门刚关上一半,却被人按住了。柳昔亭立刻抬起头,看见了刚刚在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那张脸。

  也许是冷得有些麻木,柳昔亭愣怔地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很冷啊,你不让我进去?”

  柳昔亭顿时收回了手,局促地向后退了两步。

  苏枕寄走进来,将门关紧了。凛冽呼啸的寒风被挡在外面,屋内似乎暖和了许多。

  他从怀中掏出打火石,将灯点亮,说:“柳公子,你都躲到这里了,但还是有人要来找你吵架。”

  柳昔亭盯着他的手,看着他手中的火光,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苏枕寄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坐在了那张稻草床上,他用手摸了摸,觉得有些扎手,颇为嫌弃地将手收回,仰首看着他,说:“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柳昔亭罚站似的,背着光站着,很拘束地看着他:“我以为你不想再见我了。”

  苏枕寄伸出手,柳昔亭便上前一步,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温热的,柳昔亭冷到麻木的手掌慢慢有了知觉。


第一百零六章 会聚

  柳昔亭握着他的手,渐渐与他拥抱在一起。柳昔亭半跪在他面前,紧紧地偎在他的怀中,很急促地喘气,似乎刚刚从溺水的窒息感中挣扎上岸。

  苏枕寄用手去摸他的脸颊,蹭过他的鬓角、耳朵,又抚摸他的嘴唇,他的下巴。柳昔亭抬着脸让他抚摸,不自主地歪过头去蹭他的手。

  苏枕寄的手停留在他的下颌处,话音里听不出情绪:“你上次还说,我这样摸你,你觉得像是在摸狗。”

  闻言柳昔亭睁开眼,抬头去看他,说:“你说……你喜欢我才这么摸我。”

  “我说的话这么有用啊。”

  这句话他说出口时和往常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柳昔亭莫名觉得胆战心惊,握紧了他的手,说:“阿寄,你不要这样……”

  苏枕寄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说:“我怎么样?”

  柳昔亭就这么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枕寄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说你要让人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你打算干嘛?”

  听到这个问题,柳昔亭愣住了,嘴唇张张合合,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苏枕寄扯了扯嘴唇,似乎想要笑一下,但是没有笑出来,他往简陋的屋子里看了一圈,说:“你把自己扔在这么一个地方,是不是在做什么不得了的决定?”

  柳昔亭颤颤地啊了声,随即抿紧了嘴唇,又低下头来。

  苏枕寄拍了拍这张刺手的床,说:“今天卧薪,不会明天就要尝胆了吧,你要干嘛啊。”

  两人沉默片刻,苏枕寄见他不语,立刻就要站起身,柳昔亭吓了一跳,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叫了他一声。苏枕寄便不动了,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看。

  柳昔亭俯下身,将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近乎哀求道:“不要走。”

  苏枕寄看着他的发顶,说:“你连名节都要舍弃了,死也不怕,又拉着我干什么?”

  柳昔亭似乎真让他这副模样唬住了,有些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十分惶恐的慢慢松开了手。苏枕寄看着他的手指,叫了他的名字:“柳昔亭。”

  被叫了全名的那个人下意识地颤了颤,无措地去看他的表情。

  苏枕寄说:“反正你要把性命交出去,不如交给我吧,怎么样?”

  柳昔亭十分迷茫地看着他,不懂他这句话中的意思。

  苏枕寄抓住他的领口,将他向自己身前拉近了几步。明明他没有怎么用力,但是柳昔亭有种被拖拽的感觉,手指很无措地搭在他的膝盖上。

  苏枕寄看着他的眼睛,说:“干嘛不说话?”

  柳昔亭感觉到他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脸颊,十分依赖地贴近了他的手心。柳昔亭实在没见过他这种样子,心里七上八下,此时跪坐在他身前,有种被他掌控的游离感。

  但此时的柳公子心内的忧惧太深,他几乎脱口而出:“阿寄,我什么都是你的,你想要我的一切都可以。”

  苏枕寄终于露出他惯有的那种笑容,说:“哦,你也太好骗了,吓唬你一下,你就把身家性命都给我了?”

  听他开玩笑,柳昔亭心内松了一口气,终于抬手去抱住他的腰,说:“阿寄,我就怕你不要我。”

  苏枕寄摸着他的头发,幽幽道:“不是你先抛弃我的吗?”

  柳昔亭惊了一下,猛地抬头看他,说:“阿寄,我求你,你到底要说什么?你不要这样吓我。”

  “我说了啊,我要你把性命交给我。柳公子,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柳昔亭黯然道:“阿寄,我不是存心欺瞒你,我若是还能做主,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苏枕寄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脸,说:“我是生气,但是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让你更难过的。”

  听到他说这种话,被惊吓了半天的柳昔亭却没什么轻松的情绪,总觉得他有什么话仍然没有说出口。

  苏枕寄看着他的眼睛,说:“干嘛这个表情,我既然来了,当然是要救你的。”

  他说着,伸手拉柳昔亭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侧,说道:“我想知道你要做什么。”

  柳昔亭紧紧抿了抿嘴唇,说道:“穆旭尧要在十一月初召开会贤大会,届时武林中大半的有名望之人都会到场……苏州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想认下来。”

  苏枕寄听他这么说,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握紧了他的手,说:“我猜到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苏枕寄似乎才变回了往常的模样,他半抱怨道:“你这个地方怎么睡啊,你要睡这种地方,我可不要。”

  柳昔亭借着跳跃的烛火看着他的眼睛,说:“柜子里有被褥,我去抱过来。”

  他站起身时踉跄了一步,他觉得有些头晕,于是原地缓了片刻,才向木柜走去。

  厚实柔软的被褥铺在草垛床上,苏枕寄摸了摸,满意道:“这才是睡觉的地方嘛——没有枕头啊?”

  柳昔亭有些抱歉,说:“没有。”他将外衣脱下来,将里子翻向外面,给他叠成枕头的形状,放在他的脑袋下面,说:“将就一下吧。”

  苏枕寄躺下来,侧过身看他,说:“太低了,脖子痛。”

  柳昔亭啊了声,四处看了看,说:“那我……”他说着又要将中衣脱下来,苏枕寄按住了他的手,说:“这屋子四面透风的,不要脱了。”

  苏枕寄往他身上挪过去,枕在了他的手臂上,说:“我可以枕这个吗?”

  柳昔亭露出些笑意,将他往身边揽近了些,俯下头亲他的额头。

  苏枕寄与他面对面,伸手揽着他的脖颈,轻声说:“你这几天都想了什么?”

  柳昔亭摸着他的头发,说:“我想你不会原谅我了。”

  “哦,”苏枕寄听起来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想来想去,就是没想怎么不让我生气吗?”

  “我想了。”柳昔亭解释道,“可我想不出办法。”

  “柳公子,这是因为你的心肠太好了。”苏枕寄的脸埋在他的胸口,眼睛却没有闭上,他似乎笑了笑,说,“你总想着把自己献祭出去,却没想过献祭别人。”

  柳昔亭只当他在抱怨,声音艰涩道:“我只能决定我自己,决定不了别人。”

  “那可不行。”苏枕寄抬起头看他,“你现在连自己也不能决定了,你要听我的。”

  柳昔亭嗯了声,凑过去吻他。

  *

  十一月初,会贤大会在天地山庄召开,群雄咸至,大多数人是为了看这场闹剧到底会有以什么样的姿态收场。

  武林中早已退隐的老前辈张免津竟然也早已到场,张免津的金燕功独步武林,如今他已有七十多岁,须发尽白。此时端坐一旁,闭目不语,身旁是同穿灰色仙鹤长袍的门下弟子。

  天地山庄内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个红衣女子在众人间窜梭着,伸手扒拉着别人,嘴上说着“借过”,突然推着推不动了,她正要发作,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女子皱了皱眉头,说:“边长贺?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们之前在惠州一聚,本是追随仙鹿灯而去,却一无所获,便就此分手,各自离开。虞锦没想到怎么又在这里碰上了。

  边长贺说:“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我当然也是来看热闹的。”

  虞锦冷笑道:“那你不要挡我的路。”

  “你来看谁的热闹?”

  虞锦哎了声:“关你什么事啊,让开。”

  边长贺往主人即将出现的高位上看了一眼,说:“你们虞家二郎,有名的情报探子,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用得着挤在这里看吗?”

  虞家觉得他话中有话,说道:“你管我,我就是喜欢凑热闹。”

  边长贺压低了声音:“别人都是来看穆盟主的热闹,你呢?应该跟我一样吧。”

  虞锦往后退了一步:“你想说什么?”

  旁边有小个子青年,听闻他们谈起仙鹿灯,也凑了过来,叹道:“两位也去寻仙鹿灯了?哎呀,大家伙被耍得团团转,却连根毛都没瞧见,说不定什么仙鹿灯……就是个骗局啊!”

  听到这种话,虞锦啊了声,说:“这话怎么说的?”

  小个子说道:“那个任一安就是因为仙鹿灯而死,可他死了这么久,仙鹿灯却没有下一个主人。而且寻找仙鹿灯这件事,游仙阁可是挂了春牌的。这种春牌既然挂了出来,每隔一段时间游仙阁就会发布新的动向。可你们瞧瞧,吞雪剑有新的踪影,可仙鹿灯却没有。”

  虞锦说道:“那和这件事是骗局有什么关联?”

  “我刚刚确实说是骗局,”小个子神秘兮兮道,“但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啊,好多人都说,什么藏宝图,什么内功心法,都是假的,不过是引起大家争抢罢了。”

  边长贺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才出声:“为何要引起大家争抢呢?”

  小个子嘿嘿一笑,说:“到底是为什么,那要问搞出这些事情的那个人才能知道了吧。”

  边长贺像是知道什么似的,笑了笑,说:“是这么个道理。”

  虞锦本来不想搭理他,看他这副模样,拽着他就走。两个人躲在了无人之处,虞锦叉着腰看他,说:“你到底知道什么?”

  边长贺做出惊讶的模样,说道:“你二哥手眼通天的,你还要问我?”

  虞锦有些不耐烦,抬腿踹了他一脚,边长贺往旁边闪了一下,说:“你今天难道不是来看‘东剑’的热闹吗?”

  虞锦冷哼一声:“怎么,西刀威风不再,就要看看东剑的传人怎么死的吗?”

  边长贺一摊手,说:“你相信那些传闻吗?”

  “信不信有用吗?穆老贼巴不得有替死鬼……”

  院内突然吵闹起来,还能听见有人哎呀哎呀的哀叫声。虞锦立刻刹住了话,再没看他一眼,转身就凑热闹去了。

  此时穆旭尧还未现身,庭院中央倒是自发空出来一块,能瞧见有个男人畏畏缩缩地蹲在地上,看上去五十多岁,披头散发的,头发枯黄,佝偻着腰背,像个成精的黄鼠狼。

  这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反正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院子里,一直哀声哀叫个不停。他蹲着不肯露出脸,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直到有人高喝:“穆盟主到。”这人才猛地抬起了头。

  众人还未聚向前方,就见这人极快地冲向了穆旭尧,却在几步外被穆府的穆旭尧的属下拦住了。这人高声喊道:“穆盟主救我啊!救我!”

  穆旭尧面如菜色,像是大病未愈,还须有人搀扶,才能稳稳坐下。此时看见此人,神色变了变,微微抬头看向身侧的逐流。逐流会意,立刻要将此人赶出去。

  “哎呀,穆盟主怎么了?谁不知道穆盟主是天下第一侠义之人,怎么人家来向你求救,你却不管不问呢?”

  众人齐齐向说话之人望去,见如此狂妄之人正是那日大闹穆旭尧生辰宴的周通,顿觉要有好戏可看。

  周通走到那黄发人的身侧,说:“你说吧,你有什么冤屈,当着大家的面都说出来,盟主怎么会不管你呢。他若是将你赶出去,那不是有损自己的美名吗?”

  那人看向他,却像是受了惊吓,抖抖索索了好一会儿,说:“我……我身中百花凋,这毒,这毒是穆盟主的独创,只有盟主能救我,请盟主……赐……赐我解药!”

  穆旭尧见众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说道:“解毒而已,小事一桩,逐流,给他解药。”

  “等一下。”周通又说,“怎么穆盟主独创的毒药也能被人盗走?不得好好查上一查吗?”

  说着话他就上手搜身,那人像块木头似的,一动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周通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匣子和几封书信。

  周通哎呀了一声,说:“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等在场众人反应过来,他径直走向张免津身侧,恭恭敬敬道:“前辈在此,自然还是要由前辈来主持公道最为妥当。”

  张免津淡淡看他一眼,微微点头,身侧的弟子便将信件接过来,展开递过去。

  周通打开木匣,闻了一闻,说道:“诸位,这里好像是什么药,可惜在下不懂这些,有没有妙手圣医,来断上一断。”

  有一女子应道:“我来看看。”

  此人正是被称为“药王再世”的薛灵息,据说她八岁便能识草辨药,且无一错漏,堪称奇才,要她来识药再合适不过。

  周通自然恭恭敬敬地将匣子交出,薛灵息只闻了一下,便嘭地合上了木匣,怒道:“这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身藏这种邪药!”


第一百零七章 纷乱

  一听到“邪药”二字,在场众人的眼神便都聚集在了此处。有人问道:“当今江湖上有两种邪药十分风行,不知道薛姑娘所说的,是哪一种?”

  薛灵息冷哼一声:“两种说起来也没有太多区别,都是用生人血肉入药。”她将手中的黑木匣举起,让周遭之人都看清楚,说道:“所谓的内力大增,又或是同一生辰之人的血肉下药,皆为无稽之谈——而这里的药,正是所谓的能治怪病的邪药。”

  周通故作惊讶地哦了声,说:“世上竟然真有这种事情?”他说着立刻给了那人一脚,说道:“你带着这种邪药,跑到穆盟主面前来,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人似乎在偷偷看周通的眼色,但他又往高座上的穆旭尧张望了几眼,嘴唇动了又动,实在是不敢开口。

  周通正要再给他一脚,却有人说话了:“哎,这人莫不是那个‘黄四仙’?”

  “黄四仙”的名号对于在场的江湖中人来说并不陌生,听闻此言庄内一片哗然,有人问道:“黄四仙将几颗邪药卖得比仙丹还贵,整日怕人抢他丸药都来不及,怎么轻易被捉来了这里?”

  这个问题在周通的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还未开口,便听得一声:“人是我抓的,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众人向说话人看去,见此人身穿官服,腰挂长刀,面容如玉,却全无表情,端的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薛灵息最先开口:“原来是慕容大人。”

  慕容玉脚上的官靴踏在院内石板上,在一片寂静的山庄内发出颇有重量的闷响声。他在院中站定了,环视一圈,说道:“事有凑巧,我去黑市查邪药案,将此人抓获,却听他说身中百花凋,只好先将他带到这里来请穆盟主救治,多有叨扰。”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黄四仙都快哭出来了,要不是这两个瘟神,他怎么会身中剧毒,现在还要配合他们演戏,这是将穆旭尧得罪透了!就算从他们手下活下来,穆旭尧也不会放过他的。

  想到这里,黄四仙看了眼病恹恹的穆旭尧,恶向胆边生——反正也快死了,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

  穆旭尧当然知道他们来者不善,只是张免津尚未开口,他不好当着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和天下英雄的面发作,只好说道:“既然要解药,给他就是。今日我们是要谈苏州之事,还请你们拿了解药,速速离去。”

  薛灵息奇怪道:“百花凋真有解药?”

  百花凋没有解药一事并没有太多人知道,穆旭尧听到这话,眼神钉在了薛灵息身上,面不改色道:“薛姑娘何出此言?”

  薛灵息上前一步,说道:“我手边有些书卷,上面所写俱是我自己见过的剧毒。百花凋不甚常见,我自然没能亲眼所见,但是曾有耳闻,身中百花凋者,若想得救,实在难于登天。”

  周通哦了声:“研制这样的剧毒,竟然没有解药,看来若要设死门,就用百花凋最合适。”

  在场之人大都知道周通与穆旭尧的关系,按血缘关系来说,周通该叫一声姑父,可他两次出现,都是一通大闹,众人见他紧咬不放,便知穆旭尧与周家之事定然不简单。况且今日如约前来,不过是为了窥探诸事真相而已。因此见此情状,在场之人皆抱了看热闹的心态,甚至是兴致盎然。

  穆旭尧重重咳嗽起来,说:“并非没有解药,江湖传闻又有几条真几条假。我将解药拿出,还请诸位离开这里,我们还有正事要说。”

  周通说:“什么正事?难道是苏州的事情?卖药的人已经抓到,邪药也在手边,穆盟主怎么视而不见呢?”

  穆旭尧的眼神紧紧盯着他,说:“你不要因为我们有些亲戚关系就在这里胡闹,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做事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周通耸了耸肩,给慕容玉让出位子,颇不在意道:“那我们听听慕容大人怎么说吧。”

  慕容玉神色不动:“既然有解药,当然没有不拿之理。”

  穆旭尧听他这话,以为他有让步的意思,便让身侧的管家将药送上前去。慕容玉接了药,却并不急着给黄四仙解毒,反正看向薛灵息,说道:“刚刚薛姑娘说,对这毒感兴趣,那解药我便先交给姑娘,这个难得一见的中了百花凋的病人,我也一并交给姑娘。”

  薛灵息本来就因为邪药对这个黄四仙十分憎恶,正觉得此人救与不救都没关系。慕容玉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薛灵息顺势说道:“那多谢慕容大人了,听闻若是中了百花凋,将此人的皮肉割开,便能瞧见身上的筋脉里都是淤血。既然慕容大人将此人交给我,我自然要用他好好钻研一下。”

  黄四仙听到这话只觉到浑身发冷,哆哆嗦嗦道:“你……你什么意思?你难不成还要把我剖开来看吗?”

  薛灵息冷哼一声:“能给我试药,也是你的福气。”

  有人着急了,喊道:“等你把他剖干净,他也毒发而死了。这百花凋到底可不可解,不就没人知道了?”

  “百花凋在二十多年前,当然是可解的。”

  这声音凭空出现,霎时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尽数引走。片刻后便见一分衫女子飘然而至,她自众人身侧掠过,带着一阵香风。

  很快便有人认出了她:“这不是醉春楼的老板娘吗?”

  来人正是三娘,她听到这话掩面一笑,说道:“大侠好眼力——我听说天地山庄正热闹呢,怎么能不来?”

  她说着话,径直走到黄四仙身边,衣袖一扬,问道:“你可认得我?”

  黄四仙闻到熟悉的香味,抬头看见她,嘴巴长得老大,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三娘轻笑一声,说道:“刚刚听到有人在说,百花凋到底有没有解药,我想,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三娘!”穆旭尧突然叫了她一声,“你……一个弱女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三娘却连眼神都没有分过去,面上仍然带着盈盈笑意,自顾自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啊,百花凋此毒,的确无药可解,但有一种功法,练了这种功法,便能消解身上的剧毒。”

  她说着话,走到薛灵息身侧,向她微微福身,柔声道:“听闻薛姑娘医术高明,我想请薛姑娘替我证明,我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

  薛灵息虽然不解,但是仍然应道:“没问题。”

  三娘缓缓展开双手,说道:“漳洲城中时常来我醉春楼饮宴的朋友们都知道,三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解百花凋之毒的功法,名叫碧落,若是想用功法将体内剧毒尽数清理,便会武功尽失。”

  她说着将手腕递到薛灵息面前,说道:“薛姑娘请探一探我的脉象,看看我是否说了假话。”

  薛灵息面上似有惊色,听从她的话替她诊了脉,片刻后收回手,点了点头,说道:“三娘还有气虚之症,是否曾暴然失血?”

  三娘的手帕轻轻搭在自己手腕上,说道:“薛姑娘果然厉害。”她定了定神,说道:“这是陈年丑事,我本不愿说出,只是我如今不过是武功尽失,有一位故人,却身死多年。百花凋没有杀死她,某人的心虚和阴谋却杀了她!”

  她说话时眼神直直看向端坐着的穆旭尧,此时没有一人说话,各人有各人的盘算,都等着看下文。

  三娘却没有接着说下去,拿出一个白色瓶身,红色布塞的小瓷瓶,她将此物交到薛灵息手中,说道:“这是什么东西,也请薛姑娘验一验。”

  薛灵息见她神色有异,拔开瓶塞时有些犹豫。三娘看她一眼,轻声说道:“姑娘闻出什么,便说什么,不必顾忌。”

  薛灵息闻了闻,立刻皱紧了眉头,明显是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但她没有直接说出来,反而问道:“这个东西你是哪里来的?”

  三娘笑道:“这要问穆盟主了,他当初诓骗我、利用我,还要用此药害我,要问问他,这药是哪里来的。”

  薛灵息目有怒火,呸了声:“无耻之徒!”

  在场之人也猜出一二,知道这大概是些见不得人的药,但仍然有人叫嚷:“当着大家伙的面打什么哑谜?”

  薛灵息,神色不悦地将药瓶重新塞住,说道:“此药名叫梦幻影。”

  不需要过多解释,因为人人都知道这是何种下流之药。

  穆旭尧面无血色,重重咳嗽着,挣扎道:“三娘,我们素日有些交情,我不记得我何时得罪了你,你要这样污蔑于我。”

  “我呸,”薛灵息怒道,“会有女儿家用这种事情来污蔑别人吗?”

  穆旭尧冷哼道:“怎么,只许你们讲故事,却不准我开口?”

  此事说来似乎证据确凿,但是仍然引起了许多窃窃私语,三娘大概猜到了这个局面,仰首向远处看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有人高声道:“她当然不会撒谎。”

  众人一瞧,竟然是来漳州寻妹子的何不问大侠。他自屋顶一跃而下,正站在三娘身前,说道:“诸位都知道何某人来漳州寻妹,但是妹妹我早已寻到,只是还差一个公道!”

  何不问是何等光明磊落之人,他每个字都重如金石,更何况他当着众人的面,握住了三娘的手腕,说道:“她是我的妹子,我的妹子,不会用自己的清白名誉来污蔑你这种无耻小人!”

  穆旭尧咳得更重了,手帕上已经见了血。

  山庄内的情形似乎已经不能更乱了,但是周通一摆手,喊道:“诸位先静一静,大家伙怎么把这个黄四仙忘了?他刚刚身上搜出一封信,我已经交给张老前辈来断——这封信似乎也大有来头,大家不妨听一听。”

  张免津没有动,身侧的大弟子上前一步,说道:“这封信……非常简单,只有一行字。”他翻过来看了看落款,说道:“这是写给一个名叫郑褚修的人。”

  “郑褚修,是什么人?”这是一个有些耳生的名字,似乎没有在江湖上露过头。

  何不问一听,冷笑道:“郑褚修乃是现任神鹰教教主,诸位不认识,也很正常。此人阴险毒辣,操纵毒物铲除异己,上一任的神鹰教教主就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他说着看向张免津的方向,说道:“既然是写给他的,还请念给我们大家听一听。”

  大弟子迟疑了片刻,说道:“内容很简短,只写了一个地名。”

  慕容玉却向前一步,说道:“莫不是‘董家村东舍以山,白杨树林西侧’?”

  正要念信的大弟子点头道:“不错。”

  还不等众人发问,慕容玉说:“这封信上最重要的,应该不是内容。”

  大弟子看过信,又低下头看师父的脸色,才直起身说:“上有穆盟主的私印。”

  周通又开始大呼小叫了:“哎呀,这是怎么回事?穆盟主,你别咳嗽了,快解释一下。”

  慕容玉继续说道:“前阵子建宁的施恩寺出了件大事,有许多年龄很小的女孩子被‘收养’,后来发现,那只是打着收养的名头,用她们做炼药的器皿。而这个董家村,正是我们追查许久才查到的地方。”

  众人皆愣了愣,突然有人喝道:“竟然勾结神鹰教炼制邪药!畜生不如!”

  闻言,穆旭尧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此时无人说话,三娘却又站出来,走到黄四仙身侧,问他:“你认不认识我?”

  黄四仙已经快被吓尿了,听她突然提问,又是一抖,鬼哭狼嚎道:“你……你不是穆盟主的亲信吗?你前段时间还来取药……”

  三娘笑了笑,将另一个瓷瓶递给薛灵息,说道:“穆盟主得了怪病,他深信要以血肉下药才能自救。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便让我去替他取药。这次不巧,刚好遇上了慕容大人,我被他发现了,只好招供了。”

  还不等人反应,穆旭尧笑道:“你们只凭借一封信,就要把这些事情统统赖在我的身上。有一枚私印我弄丢很久了,这怎么能算在我的身上。”

  有人突然喝道:“少在这里假惺惺,苏州那个姓越的,也是你的亲信,他替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你竟然还要抵赖?”

  “张大侠、何大侠在这里,慕容大人也不会扯谎无赖你吧!”一黑衣男子叫道,“说了这么半天,事情也算明晰了。”

  穆旭尧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也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反正我也老了,不愿意争了。”

  他说起儿子,倒是有人想起另一件事:“穆盟主前些日子还打算认义子,这个义子,我听闻,可就是那个姓越的!”

  这话一出,喊打喊杀声响成一片,“姓越的为什么不出来?”

  穆旭尧露出假惺惺的笑,“你们若是要找人泄愤,杀了我便是,我与他没有父子缘分,还请各位放过。”

  周通听他这么说暗骂了一声,“死老头!”

  穆旭尧这么说,众人自然更加不依不饶,竟然一股脑地冲将进来,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冲天喧闹间,有个人影被人搀扶着上前,随即身侧的人搬了张凳子,扶他坐下。

  这人就这么坐在一群要杀他的人面前,安然道:“你们要见我,我便来了。”


第一百零八章 承认

  会贤大会召开的前一天,柳昔亭还像个没事人,溜达过去看望了寻桃。那时她刚刚喝了药,已经睡着了。

  柳昔亭只是远远的看了看她,没有打扰便要离开。他出门时遇上回来的庄晓。庄晓好多天没看见他,此时在这里碰见,兴高采烈地拉着他,说道:“公子,你怎么来了?真不巧,她刚刚睡着,不然你等会儿吧。”

  柳昔亭往屋里看了一眼,说:“她好些了吗?”

  庄晓很高兴,说:“好多啦,宗先生说了,还剩最后一次施针,但是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要心平气和。”

  柳昔亭似乎有心事,轻轻哦了声,说:“我只是来看看她怎么样,不用告诉她我来过。”

  庄晓觉得他怪怪的,见他要走,一把将他拉住,说:“公子,你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有啊,”柳昔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多多照看她。以后……让着她一点,她比你小好几岁呢,不要跟她斗气。”

  这话越听越不吉利,庄晓觉得自己汗毛都竖起来了,说道:“公子,你这个语气真的好奇怪……你出什么事了吗?”

  柳昔亭笑了笑,说:“我能有什么事。”他说着将怀里的钱袋递过去,说:“我问过了,钱庄很远,银票兑现银不太方便,这些钱你先拿着用。”

  往日公子也经常给零花钱,但是庄晓掂了掂,觉得这个钱袋格外重,心里的不安又浓重了几分。

  他盯着公子离开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看不见为止。庄晓握紧了手中的钱袋,总觉得公子要离开的,不只是眼前的这道门。

  庄晓年纪不大,过了年也才十七岁,自从跟了公子以来,他头一次觉得心里这样慌乱。他一时拿不定注意,就想找岑书白问一问,公子的事情他是最了解的。

  他找了好大一圈,终于在后院找到了岑书白,见他正在收拾东西,惊讶道:“岑先生,你要去哪里?”

  岑书白也像是有什么心事,被他这么一咋呼,手里的包袱啪地摔在了地上,几本书和衣裳散落了一地。

  庄晓一边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边忙给他捡东西,还问:“好端端的,你收拾东西干什么?”

  岑书白将东西重新打包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庄晓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说:“这段时间我不在公子身边,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形。他刚刚让人送信过来,叫我过去找他。”

  庄晓哦了声:“我说你怎么总在我们身边转悠,真奇怪,公子怎么会让你走开这么久。”

  岑书白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但是他心里清楚,那位苏公子对他的态度前后转变那么大,岑书白想,苏枕寄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突然这么不待见自己。

  庄晓见他自顾自发愣,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你想什么呢?”

  岑书白回过神,说:“哦,我在想,有苏公子在他身边,也用不上我。我来照看寻桃,公子也放心。”

  庄晓不知道他们几个人之间的那些嫌隙,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又问:“对了,公子叫你过去,有说为了什么事情吗?我今天看见他,总觉得他魂不守舍的。”他说着又有些焦急起来,叹气道:“公子要是真遇上了什么事,你可一定告诉我啊。”

  岑书白摇了摇头,说:“没说是因为什么事。”他向寻桃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说:“我都听宗先生说了,可一定照顾好她,不管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知道,不然……”

  庄晓心内不安,却也只能暂时压下,叹着气点了点头。

  *

  苏枕寄那天说要救他,柳昔亭却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如今会贤大会的日子近在眼前,苏枕寄好像忘记了这回事,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傍晚时柳昔亭只是揉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就被苏枕寄按在床上,苏枕寄说:“我给你捏捏,我手法可好了。”

  柳昔亭不敢苟同,毕竟他的手劲若是不收着点,估计会把自己的骨头捏碎。

  苏枕寄看他一脸防备,哎了声:“你不相信我啊?”

  他都这么说了,柳昔亭也不敢反抗,只好乖乖趴下,将后背交给他。但在他的手放在自己后背上时,忍不住叮嘱了一句:“阿寄,下手时轻一点。”

  苏枕寄嘁了声:“我又不是要害你,你干嘛这么紧张。”

  柳昔亭本来还有些紧绷,被他捏了肩膀后放松了下来。大概是感觉到了他的松弛,苏枕寄笑着说:“怎么样?就说了不会害你吧。”

  “是我小人之心了,实在抱歉。”柳昔亭立刻道歉。

  苏枕寄看着他的侧脸,表情变得有些意味不明,他按了一会儿,貌似不经意道:“岑先生怎么这段时间不在?你没了他,不觉得不习惯吗?”

  柳昔亭笑了声:“这有什么不习惯的,你在我身边,别人在不在都没关系。”

  “哦,又开始花言巧语。”苏枕寄就不再说话了。

  沉默了片刻后,柳昔亭说:“我知道你心里有芥蒂,我就不让他在你面前出现。”

  苏枕寄哼了声,下手的力气突然重了些,柳昔亭啊了一声,手臂一撑就想躲开:“怎……怎么了?”

  “不准动。”苏枕寄又把他按下来,说,“怎么,他有这么重要吗?柳昔亭,你就是心胸不够狭隘,我讨厌他,那是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柳昔亭感觉到他不高兴,侧过身看他,伸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说:“阿寄,你不喜欢的人,我不想让他在你眼前晃,仅此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苏枕寄听他这么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盯着他的脸看,片刻后突然露出一个笑容,说道:“怎么了,你怕我跟他动手?”

  柳昔亭被他这个笑吓了一跳,心里也紧张起来,慌忙坐起来,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苏枕寄看着他,说:“你没有什么感觉吗?”

  柳昔亭啊了声,没明白他的意思。苏枕寄抬了一下他的手臂,说:“没有觉得通身轻快了吗?”

  柳昔亭以为他在自夸,很配合道:“轻快多了。”

  “是吗?那我们出去走走。”

  苏枕寄说着出去走走,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他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柳昔亭也没有什么怀疑,很听话地下了床,但他刚迈出腿,就觉得半边身子一麻,险些栽倒。

  “怎么了?”苏枕寄赶紧伸手扶住他。

  “腿……好像很麻。”柳昔亭这才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右腿简直没了知觉,他抬起头看向苏枕寄,说,“你干的?”

  苏枕寄啊了声:“我没有啊,你怎么莫名其妙怀疑我?”

  柳昔亭借着他的力坐回了床上,叹气道:“阿寄,你何必呢,我就算走不了路,就是让别人搀着也能去。再说了,我如果不去,那些人不会找过来吗?”

  苏枕寄仍旧一脸无辜:“真的不是我。”

  “你是不是封住了我的穴位?”

  “我真的没有。”苏枕寄继续否认。

  柳昔亭见和他沟通不了,有些无奈地躺了回去,说:“那我等它自己复原。”

  苏枕寄俯下身打量了他一遍,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厨房熬了粥,我去看一下,你待着不要乱走。”

  柳昔亭想说,你看我还走得了吗?但是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苏枕寄刚刚出门,就瞧见岑书白在门外徘徊。他迎上去,笑道:“你来了?”

  岑书白有些拘谨,说:“是,是公子叫我回来。我来见见他。”

  “真不巧,”苏枕寄说,“他今天有点累,还在睡着呢。”

  他说着往这间十分简陋的屋子看了一眼,说:“这样吧,我在熬粥,你陪我去把粥端过来,他等会儿就醒了。”

  苏枕寄说完就招招手,也不给人回答的机会。

  岑书白站在厨房门边,看着他掀开盖子,腾腾白气从锅里升起,将他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苏枕寄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坐会儿吧,马上就好。”

  岑书白哪里敢坐,仍然靠在门边站着,一个字也不敢问。

  苏枕寄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锅里的莲子粥,问道:“你跟他几年了?”

  岑书白说:“八九年了。”

  “哦,那柳家出事后你一直在他身边?”

  岑书白说:“是。”

  苏枕寄拿了两块抹布,将滚烫的粥端下来,又去净了三只碗,要将粥盛出来。

  岑书白走上前,说:“我来吧。”

  苏枕寄摆摆手让他退开,又看了眼他的腿,说:“我听说你是因为遭到神鹰教追杀,才跛了一只脚?”

  岑书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便如实答道:“是。”

  “你人在神鹰教,怎么会对穆府的事情那么清楚?穆旭尧有没有孙子你都知道?”

  “这件事说起来,是有些误会。”岑书白答道,“我早年在教中只是打杂,好几年后才参与到神鹰教与穆府的事情中。当年我听说穆绍祺有个儿子早夭,但后来才知道穆府对外宣称家里的小少爷体弱,常年在外养病,养大了些才接回来。”

  苏枕寄哦了声,动作很慢地开始盛第一碗粥,说:“你和穆旭尧有什么仇?”

  果然问到了这里,岑书白也不意外,回答说:“我早些年是被人所骗,进了神鹰教中,我爹娘和我下面的弟弟妹妹都死在神鹰教手中。因为我身手不错,他们开始将绑杀的活儿也交给我……”

  “后来你接触到穆府,才知道用邪药的是穆旭尧?”

  岑书白低下头:“是。”

  苏枕寄盛好了第一碗粥,开始盛第二碗,说:“这些年你陪在他身边,他对你怎么样?”

  岑书白眉头动了动,看着一勺勺的清粥盛入碗中,说:“公子对我很好。”

  “那你对他呢?”

  狭窄的厨房中顿时安静了,只剩下盛粥时木勺与碗边相碰的脆响。

  “我……”

  苏枕寄看了他一眼,说:“会贤大会的事情你知道吗?”

  “刚刚来的路上听说了。”

  苏枕寄将粥分别盛在了三只碗里,又去拿勺子,说道:“那你怎么想?”

  岑书白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几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说:“我早就说过了,只要他愿意驱使我,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苏枕寄嗯了声,说:“你能为他做什么?现在人人都想要他的性命。”

  岑书白看着他平静的眼神,后背上竟然在簌簌冒汗。他咬牙道:“我既然说过我的性命都是他的,若是公子有事,我不会独活。”

  苏枕寄端起一碗粥,笑说:“何必如此。”

  *

  柳昔亭以为苏枕寄只是点了自己的穴位,想着纵然是封住穴位,也不过两个时辰就能冲破,可没想到他就这么麻到了第二天。

  苏枕寄也没做什么,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要出去,哎了声:“你这样怎么见人?”

  “没事。”柳昔亭回过头看他,说,“阿寄,我有样东西想要交给你。”

  那是当初青玄道长交给他的,此时仍然被绸布紧紧裹住。柳昔亭说:“从师父交给我,我一刻不曾离身,现在要麻烦你替我拿着。”

  苏枕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昔亭语塞,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阿寄,我要走了。”

  此时柳昔亭坐在众人面前,脑海中浮现出今日临行前,苏枕寄看他的那个表情。

  直到听见催促声,柳昔亭才缓缓开口:“苏州的昌隆绸缎庄的确在我名下,庄下有一座地宫,分为十二间密室,如今那里已经不是秘密,也正如各位所想,那座地宫里做的的确是罪大恶极的生意。”

  柳昔亭的眼神飘忽了一瞬,他似乎想在乌泱泱的人头里找到一张熟悉的脸,但是半晌未果,他接着说:“穆盟主当初的确想认我为义子,只是出了些意外,才没能礼成。我替他在苏州奔走许多年,大家知道,苏州两大堂口皆听他的调遣……穆盟主将我视为亲子,已将苏州的所有事项都托我来办,我手中有春风堂和紫藤堂的堂主亲手信数封。”

  身侧的人手托木盘,上面排列着十多封信。

  柳昔亭看着众人,似乎非常费力道:“我知道穆盟主得了怪病,他要制药,我便协助他做药引,这么多年,都是如此。我听从盟主调遣,将选好的人由绸缎庄下的暗道送入。那条暗道在绸缎庄的东南角,东南角有片竹林,林中一块巨石,上有红色墨迹,上书‘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八字。”


第一百零九章 混乱

  周通听了这话顿时目瞪口呆,骂道:“这个死小子!他疯了吧?”

  慕容玉却不知在想什么,听着周遭的叫骂声,许久才幽幽道:“想要摘干净已经不可能了,他这么说,不过是要把穆旭尧的罪名彻底坐实。”

  “你瞧这群人,本来就要诛妖邪,他就这么认下了,还能有活路吗?”周通火急火燎的,直在原地打转。

  “这话都说出口了,还能怎么办。”慕容玉抱着手臂看热闹,却突然听见那位“众矢之的”叫了自己的名字。

  柳昔亭越过人群,将目光落在慕容玉身上,说:“慕容大人已经走了一趟苏州,我所言是否属实,还请慕容大人告知诸位——暗道是否就在巨石之下。”

  慕容玉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眼见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在自己身上,只好硬着头皮嗯了声,说:“没错。”

  他说完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人。见了这么一出,周通下巴都要掉下来,低声说:“他干嘛啊,生怕有人觉得不是他干的吗?”

  周通目光移回来,说:“你看什么呢?”

  慕容玉说:“那个一根筋呢?怎么没来?”

  “啊?谁?”

  “姓苏的那个。”

  周通听他说起,也奇怪起来:“他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这要是刚刚才知道,那还得了。”

  慕容玉想着自己刚刚只是无奈附和了一下,那个一根筋不会上来咬人吧。

  台上的人该说的都说了,该认的也都认了。穆旭尧一直脸色阴沉地盯着柳昔亭看,幽幽道:“我以为你有多在乎自己的名声,原来不过如此。”

  柳昔亭麻掉的腿仍然没有恢复知觉,他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头也不回,说:“我还有在意的必要吗?”

  只听得穆旭尧冷哼一声,柳昔亭很快就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他皱了皱眉,忽然听见有人喊道:“毒虫!有毒虫!”

  柳昔亭骤然回头看向穆旭尧,说道:“事已至此,你还不甘心吗?”

  “轮不到你这个小杂种来教训我。”穆旭尧被扶着站起来,说,“十多种虫蛇,自求多福吧。”

  院内一片骚乱,周遭的水缸中有簌簌响声,有人回头去看,只见睡莲微微摆动,等人凑近了些,一条黑色水蛇便嗖地窜出,有些人还未感觉到疼痛,被毒牙所咬的伤处便已经发黑。

  柳昔亭看着满地黑黢黢的毒虫,手撑着椅子扶手就要站起来,却被身边的人稳稳扶住。他侧目看过去,是一张陌生的脸,但是他从这个长相陌生的人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庄内处处都是惨叫之声,薛灵息纵身一跃,人已立于屋顶之上,右手一挥,赤色粉末洋洋洒洒落下。只见她脚步轻盈,不消半刻,便于高处绕着庭院撒了数次药粉。院内满是带有剧毒的蛇虫尸体,还有些被咬伤的各门弟子。

  薛灵息忙着一个个查看伤情,有些毒虫所带剧毒很快就会弥漫全身,除却剧毒蛇虫,也躺了不少面色青紫的门人尸身。

  这样一出意外更加激起了众人的怒气,有人嚷道:“那两个人都跑了!杀了他们!”

  喊杀声一路冲内山庄深处,却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奔入了山庄之中。

  快步疾跑在前面的正是寻桃,她步履匆匆,庄晓赶紧追上来,抓住了她的手臂,说:“宗先生要给你施针,你为什么要跑出来?”

  寻桃立刻甩开他的手,怒道:“你还问我为什么?公子有大麻烦了,你们都不告诉我!”

  庄晓说:“我不是不告诉你啊,公子说了,要你先解毒。而且他特意让岑先生来传话了,说会没事的,要我们不要担心。”

  “他说没事就没事吗!”

  寻桃情绪激动起来,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庄晓忙去扶她,急道:“你别着急,宗先生都说了,你千万要心平气和啊,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呢,一不小心就会伤了心脉!你有什么事,我怎么跟公子交代啊。”

  庄晓说着又抓住她的手腕,说:“哎呀,我求你了,你快点跟我回去,他说会没事,一定……”

  这话还没说完,寻桃提肘给了他一击,庄晓嗷了一嗓子,捂住肚子赶紧追上去。

  跨过几个洞门,便到了宽阔的后院,此处是造出的湖景,周遭围绕着几座错落有致的假山,山庄的主人在庄内造了个繁茂的园林,十分开阔,只能凭借喧闹声一路追踪过去。

  寻桃见到乌泱泱的人群时,抬头一望,柳昔亭站在高高的假山顶上,一只手扶着一旁的山石,另一只手还在顺着袖口往下流血。

  见此情景,庄晓也愣住了,说:“这是……”

  “你不是说他会没事吗!”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宗施於突然出现在身后,一把捉住了寻桃的手,替她把脉,顿时眉头一皱,一掌按在了她的后背上,说,“平静下来,否则要毒发攻心了。”

  寻桃感觉到后背因为内力带来的暖意,但她静不下心,竟然挣脱开来,就要冲入人群之中。

  庄晓紧紧拉住她,说:“我去!我去救公子,你跟宗先生……”

  他这话刚说出口,就发觉自己说漏了嘴,顿时脸色一变,忙去看宗施於的表情。

  果然,宗施於收了手,神色不豫,冷笑一声:“早就觉得你们有所隐瞒,原来是和穆贼的走狗搅和在了一起。”

  寻桃狠狠瞪过来,正要辩驳,却喉头一腥,呕了口血出来。宗施於一惊,忙从怀中掏出银针,冷冷道:“罢了,我既然救你,就要救到底,你给我闭气,不要这么激动。”

  寻桃浑身无力,瘫坐在地,完全靠宗施於扶着她的后背才能勉强坐起。那些刺耳的咒骂声不断涌入耳中,她怎么也没有办法凝神聚气,终于又呕出了第二口血。

  柳昔亭只是站着,也许是在刚刚的混乱中受了伤,只听围堵之人质问他、咒骂他,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皱着眉头看。

  庄晓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去哪边才好,说话间都要哭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寻桃,你不要听……哎!”

  正说着,寻桃的头便向旁边一偏,庄晓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扶住她,让她的脸颊靠在自己身上借力。

  紧锁眉头施针的宗施於却突然停了动作,眼睛圆瞪着看她。

  庄晓急得要死,他仰头便能看见公子衣衫都被刀剑划破,滴滴答答往下流血。低头又是只剩一口气的寻桃,庄晓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会儿看宗先生也呆住,他就真的流了眼泪,说:“怎么了啊?她怎么了?”

  宗施於抖着手拨开她耳边的碎发,说:“这……这是什么?”

  庄晓啊了声,以为又出现了什么新的病症,抹着眼泪凑过来看,但只看了一眼,安下心来,说:“胎……胎记嘛,宗先生,您不要吓我了,她还好吗?我们公子要不行了。”

  他边说边抹眼泪,环顾四周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人,心内更加绝望。寻桃此时靠在他的身上,他既不敢丢下寻桃不管,看着远处的公子实在又心焦难忍,此时慌乱非常,没了章法。

  宗施於却突然笑了一声,紧紧抓住了寻桃的胳膊,说:“我女儿……我女儿耳后就是有这么一块胎记!”他的手颤抖个不停,用手背抹了抹她脸上的鲜血,喃喃道:“你爹娘是谁?你知不知道你爹娘是谁?”

  寻桃已经神志昏沉,只听他说什么胎记,十分疲惫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只见这位神医老泪纵横,还能听见旁边的庄晓抽泣的声音,却说不出话。

  寻桃勉强抬起头,远远看向如同待宰羔羊的那人,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哥哥,哥哥。

  庄晓看宗施於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急道:“您先救她啊!”

  宗施於像是刚刚缓过神,抖着手继续施针。庄晓答他的话说:“她是被她师父从马匪手里救回来的,不知道爹娘是谁。”

  宗施於只是说“好,好。”他看着寻桃的脸,说:“你早点来找我,我就能早点救你了。”

  到处都是嘈杂声,庄晓脑子嗡嗡乱响,心里惦记着公子的嘱托,听他这么说吓得要死,说:“她……她会没事吧。”

  宗施於的眼睛没有从寻桃脸上移开分毫,也顾不上答话,只是施针时急切了许多。

  寻桃已经听不大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借着庄晓的力,想要坐直身子,她刚觉得身体轻松些许,只见寒光闪过,一柄长剑直直插入那人的胸口之中,顿时鲜血四溅。

  前两日庄晓收到了公子的信,公子告诉他,不会有事,看起来再凶险也不会有事。要他千万不能离开寻桃身边,一步也不能。

  因此一直到公子中剑从假山顶摔落下来之前,他都以为会没事。

  寻桃的手狠狠颤抖了一下,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抽搐着,手指在庄晓身上胡乱抓了一通,眼睛瞪大了,紧紧盯着假山顶上的那抹鲜血。


第一百一十章 了结

  周通等人好不容易处理完满地的毒虫毒蛇,却听得几声“越隐杨已死!越隐杨已死!”周通只觉得眼前一黑,忙不迭向声响发出处赶去。

  此时人群已经散开,周通明明白白地看见那个胸口中了一剑,此时倒在血泊中的人。

  他脑子嗡了一下,却有什么直觉似的,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穆旭尧趁乱逃走了,天地山庄乱成了一锅粥,纷纷寻找他的下落。起初众人不过是打着除害的名头来看武林盟主宝座易主的好戏,如今穆旭尧放出的毒虫使十多人中毒而死,更多的伤口溃烂,只能剜肉求生,至今薛灵息还在到处奔走解毒。众人的愤怒涌上头,不分青红皂白就动起手来,因此越隐杨的尸身上会有那么多的伤口。

  苏枕寄站在无光的角落中,透出窗子,看着乱哄哄的众人喊着“杀穆贼”的口号气势汹汹地奔过。

  他转过头,看见床上的人刚刚醒来,坐起身看着他。

  院内正因毒虫大乱,柳昔亭被身侧的人抓住手臂,他立刻闻到了苏枕寄总是戴着的那个香囊的味道。他的手臂、腰间被轻敲几下,柳昔亭便觉得麻了一夜的右腿恢复了知觉。

  苏枕寄拉着他就走,柳昔亭甚至没顾得上说话,刚刚拐进无人处,柳昔亭突然被他拉近了,刚感知到唇上柔软的触觉,他甚至没来得及惊讶,便一阵目眩。醒来便已是此刻了。

  那张伪装用的人皮面具此时摊在桌上,柳昔亭四处张望,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张嘴欲问,便听得窗外有人大喊“越隐杨已死,诛杀穆贼”的声响。柳昔亭觉得自己是不是中的迷药药效未过,怎么出现了幻觉。

  苏枕寄却什么都不说,扬扬下巴让他看一旁挂着的外衫,说:“换衣服,我们走。”

  柳昔亭不解:“我走到哪里去?”

  “越隐杨已经死了,你愿意去哪里都可以。”

  柳昔亭这才意识到刚刚的叫嚷声并不是幻觉,但死的那个“越隐杨”是谁呢?

  他还在发愣,苏枕寄突然让了让身子,就见两个人影接连从窗口跳进来。走在前面的正是周通,他看见柳昔亭,长舒了一口气,说:“臭小子,我就知道你没事,看见尸体的时候可吓死我了。你要是死了,我怎么交代啊。”

  周通说着就将跟在身后的庄晓推上前,说:“行了别哭了,你们公子好好的。”

  庄晓原地看了他一会儿,还在抽噎,也没有上前,屈膝就跪下了,哭道:“公子,我没看好她。”

  屋内几人的脸色顿时都变了,柳昔亭噌地站起身,说:“怎么回事?”

  庄晓还在抽泣,柳昔亭只觉得头晕目眩,扶着桌子要坐下,看见了摆在桌子上的人皮面具。他就这么愣住了,说:“死的那个,到底是谁?”

  苏枕寄整个人藏在阴影里,见他看过来,也不避让眼神,迎上他的目光,却并不言语。

  周通对柳昔亭的事情不太了解,见此情景才明白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时也有些踌躇了,无意义的语气词从他嘴中蹦出来了好几次,都又咽了回去。

  柳昔亭有些支撑不住地跌坐在凳子上,他看向庄晓,问道:“怎么了?寻桃不听话,跑出来了?”

  柳昔亭看了眼天色,觉得此时应该已经施针完毕,转回头却看见庄晓哭得更凶了,他这才心口一阵绞痛,又强撑着站起来,踉跄着跌在庄晓面前,“你……你哭什么,她人呢?”

  “她刚刚以为、以为公子出事了,吐了好多血,”庄晓说起话来已有些混乱,抽噎道,“宗先生把她带走了……公子,对不起。但是……但是宗先生说会救她的,公子,她会没事吧……”

  柳昔亭几次想站起身,却都没能站起来。他的手紧紧按在桌面上,手指用力的有些发白。他只好说:“你去看看她。”

  庄晓哎了声,抹了抹眼泪,说:“公子,要我扶你吗?”

  柳昔亭摇摇头,眼神又落在苏枕寄的身上。

  周通耸耸肩,拎着庄晓先行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此时屋内无灯,仅靠微弱的天光几乎难以视物。在这种黑暗中,柳昔亭说:“死的是……他吗?”

  苏枕寄走上前来,蹲下身看他。

  那日在厨房,苏枕寄将盛好的粥递给岑书白,听他说“若是公子有事,我绝不独活”,苏枕寄笑了,说:“何必如此。”

  他看着岑书白接过碗,又说:“只要越隐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可以不用死了。”

  岑书白双手捧着滚烫的碗,竟然恍若不觉。他被热腾腾的雾气蒸得脸颊发热。

  许久,苏枕寄听见他说:“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也是那样的一张人皮面具,苏枕寄将它从怀中掏出,放在手心里,掂了掂。

  苏枕寄摸着柳昔亭面前的这张人皮面具,看着他说:“这是我去拜托婉姨帮我做的,以假乱真,是不是?”

  柳昔亭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苏枕寄说:“你怨我吗?”

  “不,”柳昔亭眉头颤了颤,说,“我只是……还没有想明白。”

  苏枕寄握住他的手,缓缓站起身,将他拥在怀中,抚弄着他的头发,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轻声说:“这是他欠你的。”

  *

  时至深夜,天地山庄内终于宁静下来。

  武林盟主的位置要易主已成定局,那些心有想法之人却不着急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穆旭尧时日无多,搜寻他的下落反而成了一件不甚着急的事情。

  这几日各人各怀心事,彼此都未见面。几日后,苏枕寄夤夜而出,在客栈中寻到了庄晓,环顾一圈,问道:“都不在?”

  庄晓眼睛红肿,说:“公子刚刚出去了。”

  苏枕寄点点头,也不惊讶,问道:“寻桃呢?她好些了吗?”

  一提起寻桃,庄晓的眼睛似乎就更红了些。

  苏枕寄就听见他喃喃道:“太晚了,太晚了。”

  “是有些太晚了。”苏枕寄答道,“我不吵她,只是问问。”

  庄晓看向他,说:“公子一直担心宗先生不肯救治寻桃,但是宗先生要找的女儿,就是寻桃。”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后:“那里,有一片小扇子似的青色胎记。”

  苏枕寄觉得这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却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喜色。

  庄晓红着眼睛说:“宗先生找了那么多年,却没想到女儿就在眼前呢。”

  苏枕寄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却张了张嘴,问不出口。

  庄晓站起身,说:“公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苏公子,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寻桃吧。”

  他们走了很久,直至行到一条小溪旁。水声潺潺,天边渐渐透出微光。

  一棵只剩枯枝的桃树下是一座新坟,泥土湿润,木牌上的字迹暗红,似乎是鲜血写成。

  庄晓叹了口气,哽咽道:“冬天快到了,没有桃花了。”

  苏枕寄蹲下身,伸手抚摸木牌上的字迹:爱妹柳寻桃之墓。

  *

  柳昔亭收到了一封信,信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自天地山庄东门向北行五十步,红色酒幡后有一茅屋,自后门入。”

  他按照信上所说行至茅屋,此时天还未亮,他踏进屋内便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柳昔亭毫无顾忌地上前点灯,便看见穆旭尧仰躺着,左肩处插了一柄长剑,剑入得极深,将他钉在床板之上。

  柳昔亭走近了,站在他的床前看他的肩膀,见他的左肩鲜血淋漓,隐约能看见一枚黑色长钉钉入他的血肉中。

  此情此景,柳昔亭竟然有些想笑。他大概真的笑了,因为他听见穆旭尧的嗓子哼哧哼哧地挤出几个字:“我听说,小丫头死了……可惜,她知不知道能救她的,是她的……亲爹。”

  柳昔亭顿时脸色一变,伸手按住剑柄,说:“你知道?”

  “当然……宗施於到处找女儿,有人告诉我……”他说着话,柳昔亭突然将剑缓缓拔出,这剑钉得极深,将床板都穿透了。

  穆旭尧发出忍痛的声音,手指抓着身下的被褥,狞笑道:“胎记……我知道,她有胎记。宗施於……医术看来没有那么神,哈哈,找了那么多年,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没用,真没用。”

  那柄长剑沾满了血,却依旧寒光凛凛。

  柳昔亭用自己的衣袖拭剑,缓缓道:“你认得这柄剑吗?”

  穆旭尧偏过头去不看他,鲜血流成了一片,将他浸在其中。

  柳昔亭盯着自己手中的剑,说:“这就是吞雪剑,我也是第一次见。”

  那柄剑交由青玄保存,在前些日子,又回到了柳昔亭的手中。

  柳昔亭俯下身看他,说:“吞雪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光,如今你能死在吞雪剑下,也算是你的福气。”

  穆旭尧突然大笑起来,片刻后奋力嚷叫道:“逐流!逐流!”

  吞雪剑的剑锋贴在了穆旭尧的脖颈上,柳昔亭面无表情道:“我师父教了我一套掌法,叫‘化骨掌’。我一直没用上,刚刚才知道,原来‘化骨掌’专克‘琵琶指’。”

  穆旭尧顿时泄了气般,瞪着眼睛死盯着他看。

  第二日,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悬挂于天地山庄门前。

  至此,武林盟主之位的争夺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完结

  十二年前,柳府。

  苏枕寄在柳府待得时间长了,府中的丫鬟和老妈妈看见他,都会招呼他来吃点东西,或是与他说说话。而他是个“小哑巴”,只需要点头摇头微笑就可以。苏枕寄觉得当哑巴也挺好的,至少苏和婉再也没说过他“不会说话”了。

  这日天气晴朗,他随便溜达看见院中的侍女琴燕坐在石桌旁剥莲子。他反正闲得无聊,就凑过去一起剥。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剥,周围的人越发多起来。有人问他:“哟,姑娘,怎么没和公子一起,跑来这里剥莲子啊。”

  苏枕寄很奇怪,他又不是总和柳公子待在一起。于是他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周遭的人就都笑起来。

  待这个话题结束,她们已经聊到谁谁家娶亲下了多少聘时,苏枕寄才后知后觉到——她们好像刚刚打趣自己了。

  但是她们聊得热火朝天,他也探着脑袋仔细听。他这副认真的模样落到人家眼里,还以为他也对聘礼娶亲的事情感兴趣呢。

  于是第二次打趣又开始了。

  有人问:“哎,我们老爷娶夫人下了多少聘啊?”

  有人答:“那可少不了啦,你们没看见夫人的陪嫁吗?那叫一个金光灿灿唷,我们老爷又是那么一个痴情人,那肯定是要捧星星捧月亮的啦。”

  苏枕寄觉得她们说得很有道理,还在默默跟着点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人的目光又聚集在了自己的身上。

  琴燕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笑道:“你说,我们公子娶亲,得下多少聘才好?”

  苏枕寄一脸迷茫:干嘛问我?

  这群人知道他又不懂了,还很好心地解释了一番:“这人呀,只要是嫁娶之事,新郎家呢,就要先送聘礼,新娘子呢,也得准备嫁妆。当然啦,聘礼下得多,嫁妆可也少不了的咯。”

  苏枕寄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但是看在她们兴致勃勃的份上,一直在很配合地点头,做出听懂了的样子。

  莲子剥完了,这些人也要散了。琴燕笑着说:“多谢你啦,帮我招来这么多人,得半天的活呢,没一会儿就干完了。”

  琴燕拉了一下他的手,说:“今晚做莲子粥,我给你送一大碗去。”

  苏枕寄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她心情甚好地离开了。

  他还在独自纳闷,刚刚总被人挂在嘴边的柳小公子就出现了。

  柳昔亭手里又提了新的玩意儿,先拿出来的是一盒香蜜膏。柳昔亭打开给他看,说:“你看,这个是洗完脸搽脸用的,我听说外面的女儿家都喜欢用这个,到了冬天脸也不会紧绷绷的。”

  苏枕寄照常接过来,又看他打开另外一个纸包,这次是吃的了。

  柳昔亭每次出岛,总会带些新奇的玩意儿给他,但每次都少不了糕点。

  这次刚一打开,就能闻到栗子的香味。

  苏枕寄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这个高兴,两个人早就不再互相客气了,他伸手就去捏了一个,自己吃还不忘给好心的柳公子递一个过去。

  带回来的礼物一样样展示完了,两个人就要拿出纸笔开始谈天了。

  虽然柳公子已经习惯了他的语出惊人,但是这次看着纸上的“聘礼”“嫁妆”云云,还是狠狠地吃了一惊。

  柳昔亭一别扭起来就忘记写字,颇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苏枕寄便把刚刚的见闻大致写了一些,又补了一句:“听说柳大侠的聘礼很贵。”

  柳昔亭乐了,说:“这种东西,也不在乎它贵不贵,只是显示心意罢了。我爹心里重视,自然准备得就多。”

  苏枕寄大概是懂了,若有所思地研究了一会儿,又问:“我听她们说,你以后要是娶亲,也要拿很贵的聘礼,那人家要回什么?会不会回不起啊。”

  苏枕寄只是很好心地替“柳家未来儿媳妇”操了一下闲心,却让柳小公子又成了个大红脸。

  柳昔亭嗫嚅道:“能娶到喜欢的人,还在乎回什么礼呢。”

  苏枕寄觉得这句话很不实在,他没有得到答案,于是追问道:“但是人家总是要回的嘛。”

  他记得今天琴燕她们聊到谁谁家的嫁妆十分寒酸,又开始操些没用的心:柳公子说得这么好听,但是别人看见,还要嘲笑这个新娘子呢!

  柳昔亭耳朵根都红透了,说:“这有什么重要的……你……你干嘛问这些?”

  苏枕寄已经开始神游了,没听见他说话,于是柳昔亭只好用笔写下来,说:“如果是你,不管带来什么,都价值千金,别的都不重要。”

  苏枕寄却在想另一件事:价值千金,那就是说要回的礼起码是这个标准。

  他用笔杆子戳自己的脑门,又看了看脸红得像个蒸蟹的柳小公子,心里想:也太贵了,这得攒一辈子吧。

  *

  当初的邪药案已过去了一年,此时又是十月底了,寒风袭人。

  时至傍晚,外面下起了小雨,酒楼饭馆中倒是非常热闹。

  身穿白衣的青年摘掉了头上的斗笠,快步进了一间酒馆,寻了个角落坐下,叫小二送壶热茶,上碗热汤暖一暖。

  他一抬头,看见对面有人落座,那人将小二又叫住了,替他点了一壶竹叶青。

  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见面,此时竟然有些相顾无言。

  柳昔亭看他发愣,说:“你不认识我了?”

  苏枕寄还在抖落自己的斗笠,迟疑地啊了声,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柳昔亭看了看他,说:“你干什么躲着我这么久。”

  苏枕寄将斗笠放在一旁,张了张嘴,许久才说了句不相干的:“我酒量很差,你点酒干什么?”

  柳昔亭说:“没关系,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苏枕寄又不说话了。

  “我把吞雪剑交给你保管,你却那样还给我,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柳昔亭问。

  苏枕寄垂下眼睛,自顾自倒了杯茶,说:“我没有什么好说。”

  “阿寄,”柳昔亭看着他,说,“那不是你的错。”

  苏枕寄嗯了声,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柳昔亭说:“哪里有天价悬赏金,哪里就有你。”

  苏枕寄笑了一下,说:“那你找我,想说什么?”

  柳昔亭抿了抿唇,目光诚挚,说:“阿寄,现在我可以重新活一次,这是你给我的。”

  苏枕寄放下茶杯,盯着茶水看,说:“我只是想让你活着,我做事没有考虑后果……”

  柳昔亭伸手去握住他的手,摸到他的手指冰凉,说:“你怎么还在到处接悬赏,你缺钱吗?”

  苏枕寄看了看他,手指有些不自然地颤了颤,说:“以后应该不会去做这个了。”

  柳昔亭歪了歪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苏枕寄从怀中掏出很厚一沓银票,递过去,说:“应该够了。”

  柳昔亭有些不解,说:“什么够了?”

  苏枕寄说:“一千金。”

  ——正文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番外一 生辰礼

  三月后开了春,一天天的暖和起来。天气转暖,苏枕寄的心情明显也好了许多,他正和柳昔亭筹划着外出踏青,再加上过几天就是十二日,便是他的生辰了,他更加期待起来。

  回暖的日子里总要降几场雨,在某天的春雨里,苏枕寄着了凉,好不容易因为春天到来燃起的精神气又被一场风寒打压了回去。

  刚开始总是咳嗽,大半夜把自己咳醒不算,总要把身旁的人也惊醒了。柳昔亭就会披衣起身给他倒杯热茶,没有一丝一毫被吵醒的不耐烦。

  苏枕寄先受不了了,连着咳了两天,就要推他出去,哑着嗓子说:“你不要跟我一起睡了,等我好了你再搬回来。”

  柳昔亭怎么可能搬出去,又将他塞进被子里,说:“我搬出去了,半夜想喝点水都没人给你倒。”

  “但……你这样总睡不好。”

  柳昔亭笑了笑,说:“不要瞎操心了。”他将熬好的药端到对方嘴边,看他皱着眉头往后躲,说:“过两天就是你的生辰了,你还得起来见客人呢,头疼脑热的不难受吗。”

  苏枕寄长叹一口气,十分不情不愿地接过了药碗,深吸一口气,仰头一口干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进了一个甜蜜饯。

  但是苏枕寄还是苦着一张脸,含糊不清道:“我明明身体挺好的,竟然被风寒放倒了。”

  柳昔亭收拾了药碗,突然想起什么事,说:“对了,周师兄说要送你生辰礼,又听说你这几天在生病,说要今天上门探病呢。”

  “啊?”苏枕寄还没惊讶完,就听见了有些人咋咋呼呼的声音。

  除了这个讨厌鬼,还有另一个讨厌鬼。

  苏枕寄哑着嗓子说:“慕容大人在衙门干不下去了?怎么有闲空来看我啊。”

  慕容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带来的礼物放在桌上,说:“休假。”

  苏枕寄探头看了看,发现他竟然真的带了礼物,立刻改口道:“慕容大人可是大忙人,竟然来看我,多谢啦。”

  “怎么喉咙哑成这样?”周通抱着手臂打量他,说,“少说点话,有些惨不忍闻。”

  慕容玉默默接话道:“哑成这样就不要说这么多话,还以为房间里进了鸭子。”

  恰好柳昔亭收拾完药碗刚回来,一进门就遇上了苏枕寄控诉的目光。

  他走到苏枕寄身侧,帮他紧了紧被子,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苏枕寄就拽了拽他的衣袖,指着门口的俩人,告状道:“赶他们出去!赶出去!”

  周通故意侧过耳朵来,说:“嘎什么?嘎什么?”

  苏枕寄操起枕头就砸过去,柳昔亭也乐了,但是不敢乐得太明显,忙说:“你别惹他,他不舒服。”

  周通无辜道:“我没说什么啊,我没听清楚,他刚刚在嘎什么?”

  苏枕寄四处找趁手的暗器,实在没找到,掀被就要下床,周通又嚷嚷道:“我觉得我应该去当大夫,你看,立刻就能下床了。”

  柳昔亭真担心这间屋里要发生事故,快步走过去,赶紧推他出去:“别说了,你快出去吧,别说了。”

  苏枕寄手上已经抓住了茶盏,扬手就要扔,慕容玉淡淡道:“宋代青瓷的杯子,你确定要扔?”

  十分珍惜钱财的苏枕寄果然愣了愣,柳昔亭赶紧回过身来哄这个,说:“你快回去,衣裳都没穿齐整,小心着凉。”

  只要周通一来,整个院子都得鸡飞狗跳,现在还是苏枕寄下不了床,不然更要大闹一通。

  柳昔亭好不容易送走了两尊大佛,决定下次绝不轻易放他们来做客。

  苏枕寄这会儿还在生气,蒙在被子里不露头。柳昔亭扒拉了一下,说:“阿寄,你出来透透气。”

  苏枕寄突然一掀被子,气冲冲道:“他们两个欺负我一个,你都不帮我骂他们!”

  柳昔亭惭愧道:“我吵不过他们。”

  他凑过去亲了一下苏枕寄气鼓鼓的脸颊,说:“晚上熬点梨子吃吃,喉咙会好得快一点。”

  苏枕寄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也嫌弃我!”柳昔亭啊了声,大感冤枉:“我没有!我只是想让你快点好起来!”

  看他这个当真的模样,苏枕寄就没再继续为难他,只是哼了声,说:“我想喝酒。”

  柳昔亭说:“喝了酒,喉咙就更难好了。”

  苏枕寄的脑袋往他身上一倒,咬牙切齿道:“等我好了,我要往他们的屋子里放一堆鸭子!”

  柳昔亭就摸着他的头发看着他笑,什么话也没说。

  越是喉咙不方便,苏枕寄越是闲不住嘴,抬头看着他,质问道:“你笑什么?”

  柳昔亭立刻辩解:“不是笑刚刚的事情。”

  “你不心虚你解释什么!”

  “真的不是,”柳昔亭抿唇笑了笑,“我想起你的‘一千金’了。”

  “那个有什么好笑。”苏枕寄还沉浸在刚刚的愤怒中。

  柳昔亭看着他,认真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你都躲着不见我了,为什么还是要把钱攒够?”

  苏枕寄奇怪地看看他,说:“我又不是打算永远不见你。”

  说起这些事,总会勾起更多不太愉快的往事,因此这些日子来,没有人会主动提起。但是回忆就在那里,况且还有些没有弄明白的事情,总要拿到阳光下说开、说明白。

  “那你……”柳昔亭踌躇地没有问出口。

  苏枕寄看了看他,说:“我以为,只要能让你好好活着,别的我都不在乎。但是我……那时候很难过,我想,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不至于变成现在的局面……”

  “阿寄,”柳昔亭摸着他的头发,说,“没有那么多‘早知道’,若总是去想那个不存在的‘更好的选择’,我们就永远不能向前走了。”

  苏枕寄看了看他,眼神变得有些难过,但是什么也没说。

  柳昔亭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总说我的心肠太软,阿寄,是你的心肠太好了,你总想给所有人好的结果,但是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能够如愿的事情。”

  苏枕寄握住他的手,有些害怕提起那些事情, 就没有再说话。

  柳昔亭看着他,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躲着我?”

  苏枕寄叹了口气,低低地说:“我也不是故意不见你,我那时候太难过了,但是你肯定比我更难过。”他说着抬头看了看柳昔亭,说:“可是你这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不开心,到时候还要过来安抚我。我不忍心看你那个样子。”

  柳昔亭俯首亲了亲他的眼睛,说:“你要不要看看慕容玉送了什么给你?”

  苏枕寄的愤怒顿时重燃,怒道:“扔出去!扔出去喂鸭子!”

  柳昔亭笑道:“扔不了吧,不是吃的。”

  苏枕寄还在愤怒,礼物已经被拿到了眼前。

  纸包拆开,里面是皮革的卷包,展开摊平,便是七把形状各异的小飞刀。

  苏枕寄登时来了精神,十分纳罕地伸手抚摸,说:“他怎么有这种好东西!”

  柳昔亭笑了笑,说:“看在礼物的份上,就不要生气了。”

  苏枕寄看着他,故意凑近了,说:“那你要送什么给我呀?”

  柳昔亭说:“那要等你生辰那天给你。”

  两天后苏枕寄已经大好,只是说起话来喉咙还是有些干涩。看在那些小刀的份上,生辰宴上再见那两个讨厌鬼,苏枕寄决定大人有大量原谅他们。

  苏枕寄的生辰婉姨自然是不会忘记,但她好像仍然把苏枕寄当成姑娘在养,送了几身新衣裳和几只绣工精巧的香囊,连身上的佩玉穗子都没落下。

  夜色渐深,却还没有看见师兄的身影,苏枕寄心里有些失落。毕竟上次一别,也有好几年没有再见,这次好不容易借着生辰宴的由头请一请他,这次再见不到,又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说是生辰宴,也不过是请几位朋友一起吃个饭罢了,找个由头聚一聚。到了吃寿面的时候,人人都得吃上两口,算是沾沾寿星的福气。

  苏枕寄看着端到自己面前的长寿面,用筷子挑起吃了一口,顿时有些奇怪,问道:“这是谁做的?”

  有人说:“不好吃吗?”

  苏枕寄抬起头来,见到了熟悉的脸,顿时站了起来,高兴道:“师兄!你来了啊!我还以为见不到了。”

  晦明在他身侧坐下,说:“来晚了,替你做碗面,就当谢罪。”

  苏枕寄笑说:“我说怎么那么像以前在寺中吃的素面。”

  晦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坐在他身侧的柳公子,说:“你高兴就好。”

  终于将客人尽数送走,苏枕寄又偷摸喝了一盏酒,这会儿已经很困了。但他还记得没收柳昔亭的生辰礼,拽着他的袖子,说:“我的礼物呢?”

  柳昔亭将他扶到床上躺下,看着他说:“今天太晚了,只能给你看看图纸,明天带你去看看它的真实面目。”

  苏枕寄倒是清醒了些,说:“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柳昔亭从怀里真的掏出一张图纸,说:“你看看。”

  苏枕寄坐起身,眯着眼看,人越看越清醒,惊讶道:“你不会要送我一条船吧?”

  柳昔亭说:“这艘船前段时间刚刚完工。你什么时候想去试试,我们立刻就走。”

  “走去哪里?”苏枕寄面上带着醉酒的红晕,问道。

  柳昔亭说:“哪里让你觉得开心,我们就去哪里。”

  苏枕寄张了张嘴,说:“你像个……哄小妾开心的大财主!”

  柳昔亭捏了捏他的脸,说:“不准乱说。”

  苏枕寄又爬起来,人倒在他的膝盖上,说:“怎么送这个东西?”

  柳昔亭看着他的发顶,说:“你不是喜欢游湖吗?但是租来的船总是太简陋了,我想让你舒服一点。”

  苏枕寄抬起脸看着他,笑了笑,抓紧了他的手,将热热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喃喃道:“真奇妙。”

  “什么?”

  苏枕寄很困了,说:“水上孤舟,总是很漂泊的。但是奇怪,你要到处游船,我怎么觉得安定下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