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雪行客>第二十六章 遇难

  几乎是在片刻之间,柳问霁就反应过来这个“铁鹰手”是友非敌,况且现状如此,他只能选择随此人逃出府中。

  那人抬手在柳昔亭背上解开了几处大穴,让他能不再只能软绵绵地任人摆弄。他们行至荒林之中,初春的树木并不繁茂,只能借着稍微破晓的黑沉天空躲避一二。

  几人步履匆匆,柳问霁此时不知为何呼吸沉重,却被人稳稳扶了一把。他一回首,看见自己身后之人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卓青泓。

  柳问霁见他安然无恙,顿时大感安慰,拉住他的手,叫道:“青泓……”

  而卓青泓见柳府后院陈尸满地,柳家几人又是如此惨状,心内万般悔恨,掀袍便要跪下,却被柳问霁拦住了:“你这是干什么?”

  “都是我不好,轻易让他们引了出去,不然也不会……”卓青泓看向仿佛丢了魂的柳小公子,有些说不下去。

  “这怎么能怪你,”柳问霁叹了口气,说,“吞雪剑跟了我几十年,乍一离手,我竟然百般不适,想来是这些年太过懈怠,才招致今日惨祸。”

  “大哥,他们都已紧逼至此,为什么不拿出吞雪剑?寻常兵刃本就奈何不了那白星老怪练的邪功,若非如此,你怎么会被他所伤?”

  柳问霁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已向柳家先祖起誓,此生决不再让吞雪剑在我手中沾染血腥,即使事关生死,也不敢轻易违背誓言。”

  他说着看向站在一旁的“铁鹰手”,深深鞠了一躬:“感谢阁下相救,柳府与铁鹰手从未有过交集,且看阁下的轻功身法,想来阁下并非真正的铁鹰手。但阁下也不必以真面目示人,这份恩情,柳某记在心中了。”

  那“铁鹰手”却面色凝重,说道:“柳大侠中毒已深,在下也无能为力,若是能请来宗神医,也许会有法子。”

  “中毒?”柳夫人突然变了脸色,“何时中了毒?”

  柳问霁摇摇头,说:“这毒怕是由来已久,我也是刚刚才发觉。”

  文知立刻上前一步捉住了他的手,只一探脉,脸色就变了。柳问霁淡淡地抽回手,低声说:“我本已没有太多日子,往后拜托你们了。”

  柳昔亭的右臂无力地垂落着,突然听见什么中毒,立刻踉跄着上前来,话还未说出口,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柳问霁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不要怕,手……会有办法的。只要活着,就有再拿起剑的机会。”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便听见哄闹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听起来人数不少。

  柳问霁看了看还在昏睡的柳夫人,重重地拍了拍柳昔亭的肩膀,说道:“那些人我还能挡上一挡。你照看好你娘,柳家已到如此地步,爹爹没能保住你妹妹,如今……不能再没有你了。”

  柳昔亭从未想过自己要面临如此绝境,顿时跪在了自己父亲面前,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柳问霁摸了摸他的头顶,说道:“我中毒已深,往后怕是护不住你了……但是柳家剑不能就此沉没,昔亭……”

  说话间便听见那个尖声侏儒的声音:“原来躲在了这里!姓柳的手中没有吞雪剑,又断了一臂,不足为惧!一定要逼问出剑谱下落!”

  那个“铁鹰手”倒是没有犹豫,指挥文知带上柳夫人,他揽住柳昔亭便走,只是卓青泓自觉心中有愧,不肯抛下柳问霁离开。

  柳昔亭哪里肯走,那“铁鹰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说:“你若是不走,等你爹毒发,你们柳家的人全都要死在这里。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们为何而死,也不会有人给你的妹妹、给你爹报仇。柳家的剑,再也不姓柳,它迟早成为他人的囊中之物。你若是要去,你就去。”

  他说着还推搡了一把,此时情形危急,文知见此状心中更加焦灼,刚哎了声,就见柳昔亭又看了一眼他父亲的身影,恶狠狠地瞪向“铁鹰手”,说:“我知道了。”

  身后的兵刃声越来越远,柳昔亭流了一路的眼泪,这会儿却不再哭了,只是呆呆地坐着,好像终于把随着右手经脉震断时丢的魂找了回来。

  文知满面愁容,蹲在柳昔亭面前,说:“我要带你去找一个人,他也许能治好你的手。”

  柳昔亭的右手仍然软绵绵地耷拉着,但是他闻言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了看沉睡着的母亲,突然说:“我爹何时中了毒?怎么会有人能伤他……”

  文知叹了口气,说:“并非是他人下毒,而是他自己试药……有些药带有剧毒,但和旁的药草放在一起,却能解毒。”

  柳昔亭似乎有些听不懂,怔怔地看着他,愣了许久:“他给谁解毒?”

  文知看了看他,有些说不出口,便嗫嚅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是给我解毒吗?”柳昔亭却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三年前他随武师外出跑马,却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毒镖所伤,自受伤后日日高热不退,那些天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病好后,大约有一个多月没有再见到父亲。

  文知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柳昔亭垂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哽咽道:“我娘也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

  闻言柳昔亭霎时站了起来,回头看见自己母亲已经清醒,正坐着看向他们。

  文知也有些手足无措,嗫嚅了片刻,才说:“夫人醒了……”

  柳夫人却定定地盯着他看,好半天才说:“那种毒,若是不滥用内力,是不会突然发作的,昔亭,那和你没有关系。”

  她说着站起身,柳昔亭忙过去扶她,只听她说:“天都黑透了……”她看向柳昔亭,说:“我知道此时生死已定,那些人也该走了,我想去看看……至少,把他的尸骨带回来。”

  一直缄默不语的“铁鹰手”说道:“我刚刚去探查了一番,白星老怪的人的确已经离开。他们大概以为我们往北躲去了。夫人想去瞧瞧,也不是不行。”

  但是柳昔亭心内十分不安,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说道:“娘……我只有您了。”

  柳夫人把他拥在怀中,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往后……再也没有柳家了。但是你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柳家才有重新回到世上的机会。”

  今夜无月,夜色黑沉,一行人连灯都不敢点,趁黑回到了那片荒林之中。

  待走近了,才燃起一只微弱的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亮,柳夫人还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自己丈夫的脸。

  柳夫人强撑了大半日,此时终于颓然倒地。她见柳问霁嘴唇乌黑,面色像蒙了一层青灰。她摸索许久,只在他右臂和小腹处摸到几处浅浅的伤口。而在这荒林之中,白星派弟子的尸身却有十几具之多。

  她心中顿时明白,柳问霁在打斗中毒发了。前些日子宗施於在府中时,她曾询问过这种无名剧毒。可中毒之日距今太久,想要解毒却没有法子,若想活得久一点,只能永远做一个废人,永远不能使剑。

  她在生养第一胎时难产,险些一尸两命,柳问霁便在祖先牌位前长跪三日,忏悔自己的罪过,起誓永不再使家传之剑在自己手中沾染血污,只求母子平安。

  柳家没落也好,柳家剑销声匿迹也罢,好歹能共度一生,却没想到遭此浩劫。柳夫人握住丈夫的手,想起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舞剑的样子。

  柳昔亭没有作声,他要流的眼泪似乎都在白日流尽了,此时只是静默地跪在父亲身侧,神思恍惚。

  就在他晃神间,柳夫人已经摸到了丈夫手中的断剑,抱在怀中。

  文知大惊,正要上前阻拦,却见她没有什么动作,好像只是在满怀悲戚地收拾遗物罢了。文知收回了手,忙找了句话,说:“没有看见青泓,他应该没事,可能去找我们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柳昔亭突然哭喊了一声:“娘!”

  那柄断剑割破了她的喉咙,鲜血溅在死去的丈夫的脸上,她随之摔倒在地,只能无力地摸了摸扑过来的儿子流泪的脸颊,说:“就算我勉强活下来,我会很痛苦,你也会很痛苦,昔亭,我不愿……做你的拖累。”

  三月底的江南总是多雨,柳昔亭跪在两座新坟前迟迟不肯起身,从头到脚被春雨淋了个通透。

  那个“铁鹰手”在天亮前便没有了踪影,卓青泓此时也不知去向。文知带着柳昔亭启程,去寻找能治好他右手的高人。

  听闻那位高人住在偏僻的道观中,他们寻过去时道观门前写着“鸣山观”三字的牌匾已经结满了蛛网,一副似落未落的模样。

  观门一推即开,像是许久没人看管。

  但是他们行至院中,却见几个小道童在嬉笑打闹,见来了客人才上前来,问道:“鸣山观已经没落多年,鲜有人来,不知两位善人来此有何贵干。”

  文知说道:“我们是来拜访旧友的,不知青玄道长在不在?”

  那个小道士似乎想了一会儿,才说:“师父他老人家外出云游了,暂时不在观中,若是两位不急,可以暂时住下,要不了十天半个月,他一定会回来的。”

  本来柳昔亭见此处如此破败,心中本就有些抵触,但是想来这里人迹罕至,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躲藏的地方了,便什么都没说,在此住下了。

  他们二人在这里住了几天,见观内每日的功课和生活都十分有序,起先的一些戒心也逐渐消退,专心等待青玄道长云游归来。

  某日清晨文知突然收到传信,一大早把柳昔亭叫到身边,说:“我恐怕得离开几天,你不要随意出去,我很快就回来。”

  柳昔亭虽然心中不安,但知道能让他此时离开的一定是顶要紧的事情,便没有显露出来,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

  观内的道童十分殷勤地赠了马,目送着文知打马远去。

  柳昔亭自从右手被废,再用不了剑不说,生活上也觉得十分不方便,连吃饭都只能别别扭扭地用左手执汤勺,筷子更是用不了。柳昔亭不想做一个只会唉声叹气的没用之人,但想起往日种种,还是忍不住自己藏起来偷偷抹泪。

  文知离开的第二天晌午,他想去厨房帮忙布菜,却发现两个道童悄声说话,也许是莫名的直觉驱使,他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听了一会儿。

  帮文知牵马的道童说道:“这还要装几日啊?那个练家子终于走了,剩下了一个吃饭都费劲的残废,这下可以动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