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 秦姝之端坐在书案前处理政务,对飘进来的食物香味不为所动。直到宫女们放下餐品离开,才抬头,望向兰景淮。
“准备好了?”
“嗯哼。”
兰景淮朝她得意挑眉, 将碗筷放到茶桌上, 凑到她前方, 双手撑于桌案,血眸晶亮, 像只待夸奖的小狗。
但秦姝之盯了她一会,没说话, 眼梢溢出丝缕难掩的笑意。
“你笑什么?”她绷不住了, 迷惑蹙眉。
秦姝之欣赏了一会她此刻的模样, 终于大发慈悲,伸指点了点她的侧颊, 笑吟吟故意道:“小淮怕不怕在宫人面前丢面子?”
兰景淮一滞, 抬手抹了把脸,眼见白皙的手背多上一道灰, 表情一言难尽。
“她们怕我,可能没注意到呢…”自欺欺人。
“哎呀这不重要。”她跺了跺脚,强行略过此事,伸手拽人,“来来,该吃午饭了。”
两人坐到茶桌前, 兰景淮双手拿筷子敲了敲碗,叮叮当当, 眼含期待盯着对面的女人, “快试试, 蛋糕和薯条都是这边没有的。”
她等待这一日太久太久了,久到几乎要断了奢望,但如今幕幕不似梦境,只有秦姝之存在的日子,才是她的现实。
三种八竿子打不着的食物被摆在一起,显露出一种莫名的简陋与新鲜感,幸好她厨艺尚可,食物卖相都不错。
秦姝之迎着她火热的目光,取出银筷,每样都尝了尝,随后停下,沉默。
兰景淮仍盯着她,眼神炯炯。
秦姝之:“……”
兰景淮忍不住了,紧张探问:“不好吃吗?”
“嗯…”秦姝之模棱两可地回应,目光避开她的视线,手指轻轻摩挲在银筷上,唇角不着痕迹地翘起一个小弧度。
兰景淮全然没发觉,失望地瘪了瘪嘴,脸色沉闷,眼神不自觉透出几分凶狠,站起身似乎有些焦躁地转了几圈,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真的不好吃吗?你真的不吃吗?”她扬起脸,张嘴哀求,露出两颗小尖牙。
穿着皇袍做出耍赖状,普天之下也就这一个。
眼角微耷的可怜样,脸颊上的黑灰还没擦干净,看得秦姝之想笑,唇边那点弧度便没能藏住,姿态刻意端着也掩不回去,反倒加深了违和。
兰景淮蓦而睁大了眼。
“耍我!你耍我!!”
她耸起鼻子喊了两声,有点暴躁,身体忽然前倾,双手触地,双腿由盘坐改为蹲,脚尖一蹬地,猛地冲蹿了过去。
迅捷如风,几乎化作红色残影,灵活地穿过椅腿桌腿,直直撞向了秦姝之放在桌下的双腿。
咚的一声,额头顶在她的左腿膝盖上,又用力拱了两下。
胳膊就势抱住了她的小腿,哼哼唧唧,使劲儿地来回摇晃,牙齿叼住她衣服布料撕扯,发泄心中的不满。
声音含糊不清,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我那么用心做,你怎么能这么过分……”
端过来时还在安慰自己她不喜欢就下次试试别的,结果一见她真不肯吃,立刻就受不了了。
“小淮,别这样…”
秦姝之忍俊不禁,探手下去摸她的脑袋,毛茸茸的头发有些炸,像只易怒的小狮子,毛发火红。
手掌摸索着挤入她额前,“撞疼了没?”
兰景淮不回答,改为用力顶她的手,紧咬着衣料,声音像犬狼的呜咽,愤怒又委屈。
坏了,真生气了。
秦姝之这样想着,却不见面上有懊悔之意,丹凤眸里平和含笑,一派从容。
小淮举止间还是没能改掉幼时的习惯,一着急就现原形。她曾和一条狗一起长大,活了五年才学会直立行走。
她们初遇时,她正如同一只恶犬般,用指甲与牙齿撕扯着一个人的尸体,听到动静后,抬起猩红的眼眸盯向她,带着警惕与浓烈的血腥气。
与此刻全然不同。
手掌下滑,穿过发丝揉捏女孩的后颈,令她愤怒的身体逐渐柔软下来,再摸摸她的脸,扯出被叼住的衣料,便能很轻易地将她的头抬起,露出一双湿润澄澈的赤眸。
“出来吧,小淮。”
“你做的食物很好吃,我喜欢的。”
那双残留委屈的眼眸须臾被喜悦填满,即便桌顶遮挡光源附着阴翳,也抵不住血瞳明亮如火簇。
看吧,兰景淮的愤怒很容易承受,更容易消解。偶尔她见到他人对女孩表现出恐惧,都会有一瞬恍惚。
兰景淮翘起唇笑,柔软脸颊不设防地陷在她的指尖,仿佛可以轻易被自己所主宰,根本无需什么邪咒烙印。
指尖轻轻刮过,将那抹灰痕拭净。
怕是时光将这道身影冲得太淡,只余临别前那番暴怒威胁之语烙在心底,才令她真信了有一日小淮会违逆她的意愿,屠戮她的族人。
“那你吃吧,快吃吧。”
兰景淮挤着她的腿从桌子里钻出来,坐到旁侧的椅子上,手肘往桌上一撑,托着腮,直勾勾盯着她。
哪怕她并未多说什么话,秦姝之也能从那欢快许多的呼吸频率瞧出她的兴奋。
不再逗弄她,秦姝之拿起筷子,继续进食,速度格外慢,像是在等待食物的味道填充整个舌面,灌满她的味觉。
鱼汤的鲜,薯条的咸香,蛋糕的奶甜,陌生的味道刺激着她的神经,但并不难以接受。
可惜她常年少食,胃无法容纳太多食物,最后只每样吃了一点,剩下的全部留给兰景淮。
“真是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还有人不乐意吃饭的呢…”
兰景淮一边往嘴里塞蛋糕,一边嘀嘀咕咕,方才激动的情绪已因她的少食平复下来。
乐意吃也无用啊,那么点猫食,就她三大口的量。
秦姝之泯然一笑,低眸不语,纤浓睫羽压下一层阴翳,掩盖眼底一闪而逝的情绪。
…
宫人送来的折子愈发多了,新律颁布不过一个下午,奏折比平日多了两倍。
当晚,连兰景淮都没法子再偷懒,被迫同秦姝之分担政务,一起批奏。否则若将这一摞看起来能把秦姝之肩膀压折的奏折丢给她一个人,怕是晚上觉都没得睡。
“什么东西,连这也要问,废物。”
兰景淮气哼哼握起笔,大手一挥写了个潦草的斩字,杀气腾腾。
那上面写着今日皇城附近的村落有三户人家溺死了女婴,但政令今日发布,尚未传达到位,对方尚不知情,非知法犯法,请示该如何处置。
“正好用来杀鸡儆猴,加快普法速度,省得一个两个都不关心律法变动。”
身旁的秦姝之闻言侧目,望向那册折子,微蹙起眉,“你要斩谁?”
兰景淮摸摸下巴,“谁动的手斩谁呗。”
“……”
秦姝之沉默。
沉疴顽疾,深入骨髓,若欲快速拔除,免不了血肉模糊伤筋动骨。兰景淮的想法虽冷血,有效却是真。
但人命毕竟是人命,那溺死女婴的可能是厌恶她的父亲,可能是她的祖父祖母,亦可能是她的母亲。
他们的思想蒙昧,甚至心怀恶毒,谁都不全然无辜。可若是女婴的母亲,受逼被迫溺死自己的孩子,终归可怜。
南霖女子马上就能抬起头做人了,就快有一簇烈焰焚尽将她们蒙蔽千年的世俗繁规,却要有一个女人因杀死自己的女儿而迈入坟茔吗。
她长叹一口气,思绪复杂如麻团,绞得她心脏紧迫,呼吸似浸了水的棉,湿冷沉重。
“你不想如此?”
兰景淮咬了咬笔杆,注视着她,“你要是不忍心,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表情这么沉重作甚。”
瞧得人怪难受的。
秦姝之一愣,“…好。”
这人没心没肺的,叫人没机会多愁善感。
她伸手取来那本奏折,将那潦草的大字划掉,重新落笔:
[量其未闻新律,饶性命,关入大牢,刑期五年,借此警告。自明日起,无论其知情否,一律执行新法。
其余远城,传达不及,县令将自接收律令起,有一日时间立刻向百姓传达,次日开始执行新律。]
为了不让两人反差过大的笔迹被看出端倪,她刻意模仿了兰景淮的字迹,将蝇头小字也写得放荡不羁。
“有一日接收消息的缓冲时间,加上五年刑期不轻,也能加快传播速度,勉强做到两全罢。”
兰景淮点点头,随意晃着手里的笔,去拿下一本奏折。
[性格相差如此之大,我真想不明白你们为何能走到一起。若换作他人,怕是连和谐相处都难。]
丁小五最近有点自闭,感觉自己的存在十分打扰这两人,挺久没开口说话了。
趁着此时是处理工作时间,适合聊天摸鱼,才忍不住开口。
“全靠姐姐包容我。”
这时候兰景淮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天底下,能忍受她这样的怪物的人,也就仅秦姝之一人。
也不能称得上是忍受,毕竟秦姝之似乎根本没有脾气。
她们都算不上正常人,性情直通向两个极端,反倒负负得正了。
[我对你们的过去有点好奇。]
八岁的兰景淮,碰到十八岁的秦姝之,得是个什么场面?
一看兰景淮这样子就知道她从小变态到大,秦恕是有什么魔力,能把小变态驯化得那么听她话?
“那你好奇去吧。”
兰景淮没心情说故事,她皱着眉看奏折。
上面写着皇城怡红楼要求关闭后,那些女人无处可去,到衙门前哭诉,不知如何处理。
“啧,他们不是能耐得很吗,怎么什么都要上折来问。”
丁小五不意外自己遭拒,闻言吐槽:[你个暴君,万一处理得不合你意,脑袋落地了怎么办?这一堆奏折,全是类似的状况你信不。]
兰景淮脸色一黑,狠狠咬了口笔杆,快速挥笔:
[明日早朝细说。]
“烦死了!”
一把将笔拍在桌子上,墨水四溅,她转过头,将秦姝之的笔也夺了,“姐姐,别批了,我明早上朝一并处理掉。”
秦姝之望来,目露犹疑:“可…”
“安心,我会处理时会顾忌你的仁慈的。”兰景淮站起身,绕到她身后捏捏她的肩膀,嘻笑:
“叫人把批完的送走,我们出去走走呗?夜景尚好,怎么能都用来处理工作。”
她无奈地笑,哪怕是如此不务正业的请求也会应:“好。”
今夜景色的确好,晴天无云,月盘高悬,既明且亮,清辉如霜散落天地,为初冬的夜多添一分寒。
宫人取走了奏折。
为避免被其他人察觉,兰景淮熄了烛光,伪装成已经歇下的样子,抱着人从侧窗跃了出去。
不走大路,她运转灵力,带人在树林间跳跃,找到整座山最高的一棵树,踩着枝干掠上枝头。
两道单薄的身影依偎,一红一青,一半浸在夜色里,一半沐浴在月光下,站立于山顶的树梢,离月亮那般近,仿佛那巨大银月正旋转着缓慢下落。
皇宫在下方无限缩小,成了月亮之下一点可有可无的点缀。
“自然之景永远比人类造物震撼心魂。”
兰景淮无不感慨。
哪怕在异世依靠科学技术早已令这颗天外星球失去神秘感,抬头注视时,脑中仍似被月光覆上一层银纱,抛去一切认知,只余无言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