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竟思>第41章 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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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方才聚集了的灵气一瞬间散去,他眼中确实有赤色蔓延,但意外的心魔并没有发作。

  他擦去唇边血迹,强忍着痛苦开口:“你猜到了?那倒确实比你父亲要聪明些。”

  我想这并不难猜。从小到大,对于他来说我似乎只是他仇恨的一部分,经过尘封多年的往事打磨出尖锐的刺叫他每每看到我都如鲠在喉。

  他要我安分守己,要我怯懦地顺从一切,以为这样就能拔掉这根刺,却不想反而让其扎得更深,甚至穿透了他虚伪的外壳,叫他的恶与恨再无所遁形。

  他总是骂我愚拙,对我进步缓慢的修为投以责备严厉的目光。但他明明知道是瘴气伤了我的经脉,哪怕圣灵丹救回了我的性命,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陈年的淤堵窒碍,我就算再努力,不说同师兄弟那般修为一日千里,恐怕就连普通人的修炼速度都很难达到。

  可我依旧傻傻努力了十几年,也曾因为他毫不留情的斥骂而感到自惭形秽,我以为确实是我太笨,是我还不够专心不够努力,便越发自卑,不敢忤逆他。

  他看着我难过,痛苦,甚至怀疑自我,但他从不在乎。望过来时肃然冰冷的目光,和他那颗磐石般的心一样,只装得下仇恨,看不到其他。

  而再见师尊时他对我频频的打量探究,说实话叫我很震惊。因为我居然从那隐晦的目光里窥得了一丝动摇和纠结。

  这实在是很难在他身上出现的东西。他是高高在上的长沽真人,是我的师尊,对我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从不需要理由,不听我的辩解,也不曾有过半分犹疑。

  因此那一点没有隐藏的晦涩目光时至今日叫我抓来细细品味时才发觉端倪,猜测他是因我生的心魔,原来果真如此。

  或许是因为他再也无法继续蒙蔽自己的双眼,忽视他在我身上犯下的过错。

  心魔大多来自于邪知邪见,妄想执着,贪嗔烦恼。他眼中的我仅仅是他以为的我,或者说是为了让他恨我这件事变得顺理成章,而想象出来的一个我。至于我本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从来都不了解或许也没想去了解。

  如今他再不能自欺欺人,却又不肯正视真相,像一个真正的懦夫,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

  我带着讽刺的神情看向他,空有盖世修为又如何,被仇恨反噬的滋味想来并不好受。

  只是不知在他压抑心魔的时候,是否也在压抑心中对我产生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

  看着曾经强大又刚愎自用的师尊如今却被心魔折磨得鬓发散乱,痛苦喘息,我愉悦地开口:“师尊法力深厚,想必这小小心魔定然奈何不了你,弟子这样微末的修为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再打扰师尊清修,自行离去了。”

  “去哪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额上居然布满了汗珠,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艰难无比。

  “当然是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都可以。”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心里都有些不安。

  终于他再开口,他声音气若游丝,神情莫名:“我救了你的命,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永远都是我的徒弟。”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忍不住冷笑:“我没让你救我。你救我一命,却也折磨我许多年,早知被你救来会是这样的下场,我宁可当时和我爹娘死在一起。”

  他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说不出话了,便用沉默代替拒绝。

  虽然他如今很虚弱,但对付我依旧是绰绰有余,哪怕用十分之一的修为也足够拦我,或者再把我抓回来一次。

  我不解地望着他:“你究竟在想什么?留下我恐怕只会让你的心魔加重,还是说你要继续打我骂我吗?”

  他摇头,只盯着面前的茶水,半晌才道:“就算我肯放你,流云也不肯。”

  “我是走是留与他何干?师尊你的话他总不会不听。”

  师尊却说:“这件事我管不了他。”

  “为何?”

  “因为他喜欢你。”

  我眼皮一颤,惑然望向他。

  他自顾自继续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不止是他,他们都很喜欢你……”

  我同桑流云隔着那样的血海深仇,他只说不恨时我都已经足够惊讶了,师尊这番话更是十足十的荒谬,让我不禁怀疑他是否因心魔侵蚀神识而开始胡言乱语了。

  师尊这时抬起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许久,神色露出些许迷茫,似乎要在我脸上找出答案:“他们为何会喜欢你?就因为你这张脸吗?”

  他似乎是真心实意的疑惑不解,一寸寸慢慢打量着我:“可是修道之人,怎能为皮相所惑。”他复又垂下头,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微微握紧了,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还是说……我真的错了?”

  我不想和他在这里继续讨论什么喜欢什么对错,我只是想走,也一定要走,只要他确定肯放我离开,我就会立刻走的远远的,同他们再不相见。

  他又仿佛想了很久,然后慢慢道:“你……我以后不会再苛责你,你想去哪里玩都随你,只是你要离开天穹山不再做我的徒弟,这不可能。”

  我无言望着他,直到现在,心中那些经年的委屈和怒火才慢慢涌了上来,师尊那张苍白虚弱的面容此刻在我眼里是如此虚伪残忍。

  我很突兀地笑了一声:“这算什么,师尊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慈爱,需要弟子跪下来谢恩吗?”

  他似乎认为这样就可以把我受过的伤害轻飘飘地单方面一笔勾销,用这么一副副不容拒绝的口吻继续他独断专行的做派。

  我克制着情绪对他说:“师尊可能还没明白,我讨厌你,讨厌天穹山,讨厌这里的一切,只要待在这里,你关不关我其实都一样。”

  他好像真的没听懂我的话,怔愣地看着我。

  我不耐地皱眉,干脆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把抓着他的手伸向后背顺着衣领探进去,要他摸我被他打出来的伤疤。师尊明明可以一掌挥开我,不知为何却只看着我不动,身体僵硬,瞳孔微微震颤,嘴唇也在发抖,直到他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脊柱,我才意识到,那些伤疤早就痊愈了,他摸不到。

  我一下子就失去了和他继续辩驳的兴趣,把他的手甩开,盯着他只道:“疤痕已消,师尊也可能已经忘了。但是你亲手打的每一鞭我却还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和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烦透了,不让我走倒不如叫我死了,也正好把这条命还你。”

  他终于听懂了我的憎恨,同时我把他的伪善平铺展开在他面前,叫他看得分明。他的神情变幻莫测,下一秒变得扭曲而痛苦,似乎想说话,然而甫一张嘴大股大股的血就从含不住的嘴里往外流,触目惊心的血色逐渐把他的下巴,脖颈和雪白的衣袍全部浸染成一片鲜红。

  那血好像流不尽一般,甚至落在了我的手心里。他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与此同时周围威压剧变,他一下子抬头推开我叫我快走,眼中红光若隐若现。

  是他的心魔要发作了。

  我倏地后退,看着指缝溢出的血色,没有犹豫就转身离开了。出去站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疯狂的灵气碰撞的声音。

  一时间我只觉得悲哀,好像从小到大我都一直活在他的桎梏中,即便到如今这个地步,我却依旧不能掌控自己的去留。

  心中郁郁,于是我一路散步下了山。无人阻拦之下倒是第一次这样顺着自己的心意在天穹山之外的地方来去自如,虽然也只有这么一方小小的天地。

  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河边,那条我格外熟悉的河依旧是那样波光粼粼,澄澈明净,让人望之心旷神怡。我想起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种种,内心却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回忆别人的故事。

  水流花谢,岸边的桃花被风吹落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随着流水远去,刹那间,我也想化成那片花瓣,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随风而去,落到哪里,便在哪里安身。在沧海桑田之后,沉睡于一方沃土,消散天地之间,化作清风追逐明月,不必再像如今这样不得自由,烦恼缠身。

  我在河岸蹲下,一阵微风拂过,碧水起波澜,复又平静,河面如同一面干净巨大的镜子。

  水中人眉眼浓俊秀丽,唇瓣饱满,只是眉宇间却笼着淡淡的愁思,略显瘦削的脸颊显出几分病气。

  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明亮,让我不禁伸手想去抓那瞳孔中的神采,只是不等我指尖触碰到水面,胸前垂落的发梢先一步落下,于是下一秒水镜破碎,潋滟波光一圈圈荡开,那张不算明晰的脸也随之四分五裂,慢慢消失了。

  我看着层层的涟漪,叹了口气站起身。

  天气慢慢变热了,哪怕是晚上也不觉寒冷。我踩着影子,追着天穹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自娱自乐地玩了会,直到傍晚才不情不愿地往回走。

  打开精舍屋门的那一瞬间,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那并不算宽阔的小房间被一片五彩缤纷的光芒笼罩,在沉郁夜色中,竟现出一种浓墨重彩的美丽。

  而施烺,罕见的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雅衣袍,坐在我的床上,坐在那数盏飘荡的花灯之间冲我微笑。

  那张容色昳丽,眉眼凌厉的脸庞在灯辉映照下看起来居然有些温柔。

  我停在门前不敢进去,于是他就起身来拉我,然后捉着我的手对着离我最近的那盏灯轻轻一点,那花灯竟真的变成了一朵合拢的莲花,花瓣娇艳欲滴还沾着露水,花芯幽幽散发着光芒。

  我突然想起曾经他似乎送过我一个走马灯,只不过好像是碎掉了。于是好奇问他:“你怎么总是弄这些灯来?”

  施烺顿了几秒才道:“我以为是你喜欢。”

  我愣了下,垂眸对他说谢谢。

  他就静静看着我,看着我走过去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盏盏漂亮的花灯。

  心情确实有变好一点,但是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他大费周章地准备这些东西让我有些不安。

  我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我低着头坐在床边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不曾离开,气氛有些奇怪,我忍不住就想揪手里莲花的花瓣,最后还是遏制住了这股冲动,若无其事地先开口:“你还有事吗?”

  施烺走到我面前,眼底燃烧着不再克制的爱欲,我仿佛被烫伤般移开视线,他说:“你知道的对吗?”

  我知道什么?也许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但我不想听,也不敢听,于是我将莲花灯一把放到他怀里就要起身离开。

  他拉住我,扳过我的身体和我面对面对视,不给我逃避的机会,说道:“我喜欢你。”

  我被按住肩膀,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心神一震。想到他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态度,他对我种种的维护和帮助,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可我不懂不信,更无法回应。这情从何而来?我不愿细究,因为我已经完全不想再陷入任何一份情爱了。我脑海里某段短暂又并不愉快的回忆告诉我,即便两个人在一起了,也会有被欺骗,被背叛,情人变心,求而不得。此中苦楚,唯有真正付出感情的那个人才晓得。

  或许我太过平静,太过无动于衷,施烺看着我的神色,慢慢收敛了微笑模样,低下头道:“我知道从前我欺负你,折磨你,还总拿你取乐,你肯定恨死我了。”

  我静静看着他,没错,从前这个人最叫我害怕恐惧,我曾对他避之不及。

  他漆黑的眸中微光闪动,继续说:“我不为当时狡辩什么,只是我现在是真心想对你好。你若还气我,那便打回来,骂回来。”

  施烺牵着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脸上露出一种可怜的,又带着某种勾引意味的缱绻神色,一双眼脉脉含情,柔光泛滥,他轻轻说:“你想怎样都行。”

  我呼吸一窒,一时间竟不敢看他。他的脸颊微凉,但在我掌心下慢慢变得温热,他蹭了蹭我的掌心,近乎滚烫的炽热仿佛要烧伤我的手。

  我一把收回手,扭头道:“可是我并不喜欢你。”

  一点黯淡的难过在他脸上转瞬即逝,他带着丝苦笑说:“没关系的,没关系。”

  到此,我是真的起了一丝好奇,于是问他究竟为何喜欢我,明明从前如此厌恶我,如今却又一副对我情根深种的模样。

  他似乎在认真思索,最后道:“我也不清楚。只是竟思,我从前也并没有厌恶你,我只是看不惯你逆来顺受的样子,想要看看你究竟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才会反抗。而且你哭起来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很漂亮,我……”

  我下意识立刻抬手捂住他的嘴,脸上有些发热。他微微低头看着我眨了眨眼,没有反抗。

  收回手我低声说:“就算我逆来顺受又怎样,那就是你能随便欺负我的理由吗?况且你们都比我厉害许多,叫我又如何反抗。”

  他怔了怔,随即脸上慢慢露出痛惜之色,不断对我重复着:“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他有些发痴地看着我道:“但你最后还是反抗了,为了那个人。我曾经以为你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软的,谁来揉捏一把都可以,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有不肯屈服的东西,为了他你不怕痛甚至也不怕死。”

  “可是结果你也看到了,”我笑了笑,“我太傻了......”

  “不,”他摇摇头,“是他太傻,你这么好,他却不懂得珍惜。”

  施烺的神色太过真挚动人,恍惚间让我想起有人也曾对我笑着说过这话,说我很好,值得别人的喜欢,那时我确实好爱那个人,一颗心只装得下那一个身影,却在最后才知道原来这只是一场骗局,梦碎无痕,痛却有余温。

  于是我定了定神,冷静下来。

  施烺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神色,又问我:“那你后悔过吗?为不值得的人搞得遍体鳞伤。”

  我认真想了想,淡淡说不后悔。这是实话,如果重来一次或许我还是会这样奋不顾身地陷进去。毕竟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看不透人心险恶,从不知道原来脉脉深情也是可以演出来的。

  曾经的我对别人一点点的好意都难以抵抗,楚容熙虽然骗了我,但那段时间带给我的快乐却是实打实的,也是我短暂的人生里最开心的时光。而事已至此,不管后不后悔都已经没有意义。

  施烺神色晦涩不明,心疼和妒意在他眼中交替闪过,最后凝成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悔恨痛苦,他慢慢环住我的腰,将脸颊贴近我的脖颈,沉沉的气息扑在我的耳垂上,他用很不甘心的语气说:“我真的嫉妒死他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他对我突然剖白心意到现在我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斟酌着词句,并不想伤害他,也不想给他任何遐想的机会,说:“我不怪你了,毕竟你也帮过我许多,但我的确不喜欢你,也给不了你任何回应。我早晚都要离开这里过自己的生活,所以你还是......早点放下吧。”

  施烺呼吸变重了,仍然很执拗地抱着我不肯送手,他说:“我说了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不在乎的,我只是想对你好,就是要对你好,你总不能连这点权利都剥夺。”

  我默然望着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张嘴还想说话,却被他慌乱地制止了。

  他叹了口气说:“不必急着再拒绝我,我已经知道你的态度了。只是事无绝对,你现在不喜欢我,不代表永远都不喜欢我。”

  他说着说着眼眶竟然有些泛红,带着一点点凶戾和偏执地看着我,声音却仿佛自言自语般轻柔:“我总要叫你喜欢上我的。”

  最后他趁我不注意,俯身蜻蜓点水般轻轻吻过我的脸颊,说来奇怪,明明比这还要亲密的事我们都做过了,这似有若无的一吻结束却让他的脸变红了。

  不等我再说什么,他逃也似的离开,满屋花灯失去灵力支持灯芯燃尽慢慢都熄灭了,屋内重归黑暗寂静,留下一室凄凉冷清。

  我对着面前的一片空寂苦笑,声音轻轻飘散开:“可是我不需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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