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竟思>第40章 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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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愣在原地,师尊却紧按额头,看向我的眼神明灭闪烁,嘴边鲜血不断涌出来,染得他下半张脸有如修罗厉鬼般可怖。

  他一掌将我那贬书撕得粉碎,隐隐露出痛苦之色:“方竟思……你!”

  师尊虽一向刻薄,但从未有如此近乎癫狂的情态,我有些害怕地想要后退。

  却因为师尊身上恐怖的威压而定在原地动不得,洞府内属于他的暴烈灵气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见师尊面色有一股模糊的狰狞,明显是有些神智不清了。

  我汗涔涔地望着他,胸口发闷四肢发软,眼见一片灵刃即将飞到我身上,一道身影突然挡在我身前替我挡了那一击,沉声道:“师尊!”

  周身气息稍微松动了一刹,我这才得以喘息,也不禁喃喃唤道:“师尊?”

  师尊神色冷峻清明了些,看向我时面色一怔,有些茫然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半晌紧紧蹙起眉,扭头道:“带他出去!”

  桑流云二话没说拉着我转身疾步离开,我脑中还一派混沌,想起方才的可怖场景,我问他是怎么回事。

  桑流云捉住我的胳膊抬起来仔仔细细将我浑身检查了一通,才松了口气似的回道:“师尊他生了心魔。”

  心魔?我愣住,脑海里抽丝剥茧思索良多,从前许多细小疑惑此刻迎刃而解。

  师尊修为这样高深莫测,已臻化境,离飞升只不过一步之遥。可为什么他的境界突破却如此缓慢,成年累月的闭关,却始终不曾渡劫飞升。

  我想终归逃不开仇恨二字。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大道至上无情,需心性坚定摒弃杂念,师尊却一直沉溺于仇恨难以自拔,甚至迁怒旁人,心性如此又怎能飞升?

  我同桑流云对视了一眼,想他应当也知道师尊这是为何所累。

  不合时宜的,我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快意。

  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随口道:“师尊这心魔此前倒是从未发作过。”

  桑流云说:“因为他的心魔是才生出来不久。”

  “什么?”我疑惑看向他,莫非是我想错了?师尊明明在我出生之时就已身负仇恨数年,为何近来才生心魔?

  他对上我的视线缓缓道:“其实在你逃跑前被幽禁在山上那段时间便有预兆,但具体如何我也不知,我的修为还不足以帮师尊压制心魔,所以他不曾同我们多说什么。本以为凭师尊深厚修为足以诛杀心魔,可如今看他发作起来倒越发有些不受控制了。”

  顿了顿,他又说:“所以你还是少去师尊那里,当心他伤了你。”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昨日师尊叫二师兄过去也是所为此事?”

  不待桑流云回我,另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我身后响起:“问他做什么,想知道来问我啊。”

  施烺鬼魅一样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笑吟吟地望过来,桑流云看见他面色立时冷了三分。

  我也冲他假模假样的一笑,转身进屋不说话了。

  其实我真的不怎么好奇,比起师尊的心魔究竟为何而生,何时而生,我更关心他什么时候发作完毕,我好去讨一个将我这离经叛道的废物弟子逐出师门的手令。

  我这样贴心,怕师尊他老人家麻烦还特意写好了贬书,如今却也被他不领情地撕毁了,当真是可惜。

  施烺厚脸皮地跟进来,贴着我坐下,那桑流云竟也沉默走过来站在屋内一角不肯离去。施烺对着他冷嘲热讽了几句,他权当听不见,不回也不理只看着我,依旧是一副姿容俊秀,神色冷傲的模样。

  他们既然不愿走,我又没有赶客的本事,便干脆当着他们的面展开新纸重写贬书。

  施烺在我旁边看了会,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贬书。”

  “什么贬书?”

  想了想,我觉得没什么好瞒的,于是诚实回答:“是我请师尊将我逐出师门的贬书。”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下一秒我面前整案的纸瞬间如羽般飞起全部化为碎片,包括我刚写了一半的那张。

  我拿着笔愣在原地,墨汁滴落在书案上,我抬头看向桑流云,见他冷漠的面具碎裂,一双眼如同两方寒潭,透出森森寒意。

  施烺倒是面色如常,抬手为我轻柔擦掉脸颊上溅到的墨汁,一挑眉露出几分笑意:“原来你回来是为了这个。”

  他亲密地揽住我:“这破地方的确是无聊的很,没关系,若是师尊还不放你,我就再帮你一次。”

  “你敢。”桑流云沉沉吐出两个字。

  施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如何不敢?”

  他转向我时眉眼又温柔下来,还带着几分邪气,勾唇一笑轻声说:“别理他,反正我有的是办法。”

  我一时失笑,道他果然是天生反骨,看起来对天穹山似乎也并无丝毫留恋。

  桑流云说:“竟思你不能走。”

  我还在心疼被他撕掉的纸,没理他。

  “你不能走。”他又重复了一遍,似乎还要过来抓我的手,被施烺挡住。

  我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我为何不能走?我父亲早就尸骨无存,如今楚衡也死在师尊手里,你师徒二人想来已经大仇得报,还留着我在这里做什么?要继续折磨我吗?”

  “你本来也讨厌我,我离开岂不正合你意?”

  桑流云眨了眨眼,声音突然变低,几乎有些听不清了:“我没有讨厌你……”

  恍惚间昨日他压在我身上,用近乎破碎的神情说着“不恨”的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我立刻闭眼定了定神,不以为意地摇头:“今日师尊心魔发作,我就不去打扰他了,待明日我再去自请离开天穹山,也就不必时时刻刻再惹你们心烦了。”

  “你不能走!师尊,师尊他救了你的命,你不能离开。”少见的慌乱神色在他脸上显现,他皱眉思索,也许最后却悲哀地发现这山上似乎真的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东西,踌躇片刻才涩然开口。

  “师尊本来十八年前就可以破境的,但因为将圣灵丹给了你,所以耽误至今,哪怕心魔丛生也无能为力。”桑流云指骨紧紧抓着桌子一角不敢看我,不知在说话的时候是否想起过我这些年的经历。

  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也不在意他口中的圣灵丹是何物。十八年前师尊救下了我,却只把我当做他仇恨的寄托,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温情慈爱,反而只赐我如刀恶语和彻骨鞭伤,如果可以,我宁可他不要救我,留我同父母一起死在山林间,也好过这些年我过得这样辛苦。

  “什么?圣灵丹给了竟思?”倒是施烺此时惊讶开口。

  “那是何物?”我轻轻怼了他一下问道。

  他说:“圣灵丹是我族圣物,数百年炼得一颗,这才是真正的‘活死人‘,既能助大乘修士渡劫破境,又能使方死之人起死回生。”

  “我幼时因误食恶蛊中了蛊毒,连我娘亲对此都束手无策,恰逢师尊那时云游到南疆,便提出以圣灵丹为酬,许诺收我为徒为我解蛊毒。”

  原来如此,师尊本想用圣灵丹助自己突破成仙,却不想阴差阳错遇到了我。我又想起曾经揭开真相的那个梦,梦里天穹山一如既往的瘴气浓密,师尊抱起襁褓中的我之时,我的嘴唇青紫,身上泛着死气。

  他明明知道我是谁的儿子,却还是喂我丹药救了我性命,我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只是为了要顺理成章地将仇恨发泄在我身上才救我。

  我始终看不懂他,若他真觉我当时稚子可怜无辜,不忍我横尸荒野,那为何又不肯正常待我?若他真因为我父亲而恨毒了我,那为何不干脆弃我不顾,叫我无声无息死去呢?

  他给我一条命,便是要我如今这样还他?认打认罚,毫无怨言。

  或许从前我忍得,但现在我做不到。

  施烺似乎在想这其中因果联系,然后突然一把抱住我,将头埋进我的脖颈:“我那蛊毒当真是来的及时,也幸好师尊当时良心发现救了你,不然我现在哪里还见得到你……”

  他没想过自己幼时中毒性命垂危,反而感激那蛊毒能让圣灵丹到师尊手里救我一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故意冷了声线轻飘飘道:“是啊,多亏了师尊才能让你有机会欺负我那么多年。”

  施烺一下哽住,松开我,心虚又理亏地悄悄来钩我的手指。

  他长长的指节扣住我的,狭长双眸似笑非笑扫向一旁桑流云:“那你的意思是,师尊如今生了心魔,是全怪竟思当初吃了圣灵丹?”

  我亦微笑看向桑流云。

  桑流云只盯着我,神情古怪而激动:“没有怪你,全部都不怪你!我知道的,我爹的死不怪你,我全家灭门本也与你无关,如今……师尊入魔更是怪不到你身上,我只是想说,你不应该走,你不能走......”

  施烺在一旁听得直冷笑摇头,但他也许知道自己从前比桑流云要恶劣许多,哪里有资格指摘对方,便只抿唇不言,抓着我的手又变紧了。

  比起昨日,桑流云今天这一番开诚布公的话更叫我惊讶万分,若是早些,再早些……他从来都是锯嘴葫芦一般不言不语,冷漠怨怼。我少不更事时因崇拜或艳羡而对他产生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弱情感,尽数被他亲手扼杀在摇篮里,直至今日他终于肯对我说这样多的话,他说他知道我是无辜的,可是已经太晚。

  桑流云低低开口:“我也知道师尊他对你不好,我们对你都不好,你怨我们是应该的。但是......我就是不想你走。”

  许是因为当着施烺的面,他一脸欲语还休地看着我,似乎腹中还有好些话要说。但无论他说什么,我意已决,也不会因为他改变什么。于是我恹恹说自己身子不舒服要歇息,将这两人全赶了出去。

  关门之后我感到真的有些疲累,迷迷糊糊躺下时桑流云似乎仍徘徊在门外不肯离去,但片刻后外头飒飒风声响起,施烺的声音似乎也传了过来,又过了一阵外头终于安静下来。

  终得片刻安宁。

  第二日我照旧拿了同昨天一模一样的贬书去找师尊,本以为会被拦在门外,却不想师尊已经摆好了茶案若无其事地邀我共坐与他品茗。

  他今日看起来面色没那么苍白了,头发整齐地束在白玉发冠里,道袍凛凛,玉面生辉,除了隐隐还透着一点虚弱,看起来与从前没有差别。

  想来可悲,我认他为师十八载,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二人居然会这样和谐地对坐相饮。看起来好似一对真正亲密的师徒,实际则各怀鬼胎。

  我不为此感到受宠若惊,反而心生警惕,透过桌上袅袅而上的热气,我看到他双眼一闪而过的茫然和探究。

  定了定神我将手中贬书给他,他粗略扫过一眼就将它放在一旁,道:“我不再关你在山上,让你和怀霁一样随便进出如何?”

  师尊依旧神色淡淡,但他似乎认为这对我来说是某种莫大的宽恕或者奖赏,以极其别扭的温和口吻说出来,好像在等我感激涕零地拜谢师恩。

  到现在他以为我想要的只是他掌控之下的方寸自由吗,那不叫自由,仍然是枷锁。

  我垂眼嘲弄地笑了下,一切与从前的确没有变化。然后摇头,他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静静打量着我,眼里惑然意味更浓。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我不明白。”

  “嗯?”我微讶,原来他也会有不明白的事吗?

  “我不明白为何你总是这样固执,哪怕楚容熙这件事已经足够证明了你的愚蠢,你却依旧这么冥顽不灵。”

  “这一点倒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他笃定而又自以为是地继续评价我,我却惊奇于现在他再提起我的父亲竟也能如此心平气和,不再怒气冲天一副要杀人的模样。若这是心魔的作用,那我倒是要感激它。

  “我当真和我父亲一样吗?”我漫不经心地转着茶杯,懒得和他再虚与委蛇,“我反而觉得师尊你才是和他们一样残忍愚蠢。”

  他面前茶水的蒸汽瞬间凝固,他也变得面色如纸,在那片刻的静默之中,我感受到了某种冷若冰霜的寒意。

  “你在胡说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眸中有淡淡的红光闪过。

  “你总是说我和我父亲一样,好像这样就能心安理得地将仇恨安在我身上。我是愚钝蠢笨,不比师兄弟们天资出众,可是师尊,从小到大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也没生过伤害任何人的心。我和你,和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我看到他的手似乎在发抖,脸上更是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便疑心他是否又要心魔发作。

  “逃避事实,固执己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对无辜者施暴。”即便他心魔此刻发作,我也还是要说下去,语气淡然闲适,仿佛只是在与他谈经论道,“师尊这才是你,你时至今日受心魔煎熬,我想大概只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吧。”

  “啪!”面前我们二人的茶杯全部破裂,茶水四溢,似乎是他对我的警告,我却不躲不逃,任由手指被碎瓷片割破,只双眼直直盯着他,见他面上青白交加,慢慢咬紧了牙齿。

  我知道我这话太过尖锐难听,简直是谩骂了,他或许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竟然敢这样和他说话。

  于是我最后微微一笑:“师尊这样灵智无双,其实心里对此都一清二楚吧,不然怎么会因为弟子而生了心魔?不是吗?”

  师尊彻底愣住,片刻后终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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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尊心魔的根源大概是从竟思开始反抗起,这一系列事情,他慢慢发现他想象里的竟思和实际上的竟思是完全不同的人。他放不下仇恨却又想得道升仙,在他矛盾纠结的内心里,既有对伤害竟思的愧疚,但因为这么多年其实固执的是他,所以又有不敢也不想面对真实、承认错误的懦弱,所以有了心魔反噬,确实是咎由自取。我好啰嗦,随便写大家随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