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竟思>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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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又过了七八日,他悄悄带我下了山。

  我们去了人间的集市,比平日的街道热闹数倍,不似戏园里大家沉醉安静地听着角儿的莺啼婉转,也没有勾栏瓦舍里熏人的香风和缠人的手臂。

  有人来人往,买卖吆喝。有七嘴八舌,有步履穿梭。这份熙攘再不是书上冷冰冰的文字,很鲜活地在我面前铺展开,我才晓得,这叫烟火气。

  怀霁带我下山也不过数次,全往那静谧狭窄的巷子里钻,去的都是清幽雅致的馆楼,不曾来过这样嘈杂的闹市。

  他见怪不怪地看着我四处张望的惊奇模样,神秘一笑,说:“师兄,等再晚些,我带你看些更好看的。”

  这叫我不禁怀疑难道他千方百计拐了我来只为给我看这些我未见过的人间景色?我理智地停住思绪,怎么会是为了我,更何况他用了威逼的手段,让我看不清他此行目的为何。

  但逛着逛着我突然没那么害怕师尊的惩罚,也不怨他威胁我与他下山了,欢乐满足来得快而简单,我只是看不够似的瞧着,看那些摊前摆着的稀奇小玩意,看每个走过的人。

  奇怪,单看他们每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可人流涌动中他们的脸便开始模糊了,幻化出了温柔的笑着的面孔,极具亲和力地裹挟着我同他们一起向前走,没有排斥,他们在接纳我融合我,我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

  我突然就想起了大师兄,想起我站在他面前时也有如隔了道银河般遥远,他是一名优秀的修士,清风霁月,风姿卓然,可他又是如此的高高在上,生人勿近。

  站在他身边很冷。只是不知如果是他站在这里是否还能一身冷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

  这时已接近黄昏了,我望着天空中一抹残阳,这倒与天穹山上的别无二致,甚至在我的房间能将那块不圆满看得更清楚,血色更深。

  可在这里看着,那一半的落日仿佛要顺着天际流下来,远处的雾模糊了天地界限——天,地,人群,连成一条线,赤霞的光芒顺着这条线柔柔散到每个人的头脸上,他们的头发,瞳孔,脸颊甚至半张嘴唇微露的牙齿都折射着橘红,人群流动间,暖意仿佛在蒸腾。

  我停在一处卖首饰的摊子前,拿起一副木珠手串,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些山水鸟兽,笔力粗糙拙劣,但又丑得有几分可爱。我觉着有趣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怀霁就略带几分嫌弃地看着我,似乎在质疑我的眼光。

  然而我眼神一转,越过他的头顶,突得望见长长的人群尽头竖起个草木棒子,上头红彤彤一片,我视力很好,一眼便认出那是糖葫芦——怀霁常常带上来给我吃。酸酸甜甜,是我最喜欢吃的。

  我瞧着那草木棒子顺着汹涌人潮就要离我远去,拍了下怀霁垂在我身旁的手,然后在嘈杂中大声知会了他一句,也顾不得他听清与否,便一头钻进那车水马龙里追糖葫芦去了。

  终于那卖糖葫芦的汉子被我叫住,我额角热得出了点汗,但还是用心选了个个头最大,颜色最亮的满心欢喜地等着他给我包起来。

  那汉子伸出两根黝黑的手指,说:“两文钱。”

  我一下愣住了,仓促间忘了向来都是由怀霁付钱的,我整日呆在山上,平时的吃的用的皆有师兄采买回来,根本不劳我费心,因此当真是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

  可我焦灼回头时,却只见得一片陌生的人头攒动——我走得太急,和怀霁被人群冲散了。

  在糖葫芦主人的视线里我慢慢羞红了脸,手指不动声色地抠着一点衣角不知如何是好,但实在不好再妨碍人家做生意,便让出条路来低头就要走了。

  此时,突闻身后一把沉稳的青年声音,叫我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那声音叫住我,然后从怀中掏了一锭银子给那汉子,说:“我请这位小公子吃吧。”

  我定睛一看那人在暮色下的脸,居然是那个之前在青楼里吃醉了酒倒在我身上的人。他这次穿得整齐,头发也尽数束起,露出俊美的一张脸,倒是很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

  只是不知怎的,我一见他就想起那带着酒气的两片唇来,顿觉浑身不自在了,再瞧他正浅笑晏晏地望着我,手里还握着个糖葫芦,我简直要说不出话了,磕磕绊绊道:“多谢这位兄台,我的……弟弟就在这附近,我找他给我买就好了。”

  那人弯了弯唇,打趣道:“怎么你这个做哥哥买东西的还要弟弟来付钱?”

  我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只不住回头望,希望能看到怀霁的身影,可我越急就越是遍寻不到,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才好了。

  这人看我有几分羞愤的意思,道是他问得僭越了,又知我是和兄弟走散,便提议我到人少些的路边等,说我那弟弟如此也好辨认我。

  我见他神色真诚,当真在为我想办法,心下一暖,于是跟着他去了那边巷口等待,我倚在墙上,用脚尖去踢地上的尘土,然后一双眼紧盯着往来人群。

  我离他半尺远,他不离开也不靠近我,高高大大地拿着串糖葫芦站在那,还有几分滑稽,见我看他,他就转脸冲我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很是温柔好看。

  我清楚地听到我心跳错一拍,连忙移开视线继续试图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寻得怀霁。

  可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在橘黄朦胧的灯笼下,每个人的面目更辨不清,我瞪花了一双眼觑了半天也没能瞧见怀霁的身影。

  那人就走过来,低头道:“今日来集市的大都是为了去河道放灯看灯,你弟弟也许会在那里。”

  若是旁人恐怕要觉着此人真爱多管闲事。可我当时实在有几分六神无主,怕找不到怀霁独自回去会被发现,再加上这人通身气质温润和煦,这样温柔真诚地建议,和那日孟浪作风完全不同,倒叫我对他又好奇又生了几分好感。

  于是我谢了他,急切地向前走了几步才猛得想起自己根本不认路,又悻悻停住,回头看那人还站在原处,仿佛早料到一般轻轻眨了眨眼:

  “要我帮忙带路吗?”

  我觉着他当真是善良热心。

  跟着他穿过那一大片人群时,他转头对我说:“我牵着你,小心走丢。”然后径自用力握了我的手腕一路小心稳健地朝另一条小巷走去了。

  终于巷子尽头变得开阔,人也少了许多,他松开手将那串糖葫芦递给我,并说“我叫楚容熙,你呢。”

  “方竟思。”我犹豫了一下,虽然我嘴馋得很,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微笑道:“与你遇见两次,我们也算是有缘,这个权当上次我冒犯你的赔礼了。”

  想起我们尴尬的初遇,我哂笑了下,那的确算是段缘分,他说他那日是吃醉了酒所以行为无状叫我一定要原谅他,此刻他眼神坦荡而热情,我就有些慌乱无措了——我向来只会在别人的冷待下沉默,不太会回应这样毫无保留的善意。

  于是我接下了那串糖葫芦,很认真地对他说自己早就不介怀了,并且谢谢他的糖葫芦。

  在他的注视下咬了一口糖葫芦,味道一如既往的酸甜美味,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聊天。

  我实在是内向寡言,也是头一次有些怨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可是我还是很快乐,从未有过的快乐。一路上几乎都是他在说,我应和。他说了许多新奇有趣的经历,是我在话本上也不曾见过的。

  我虽寡言,但并非不通人情,一路上他对待我的态度,说的话都让我如沐春风,我感受到了他是很诚挚努力地想与我接触相处,让我放松开心些。

  他不嫌我沉闷,一句话说完了就要低头看我,我就对着他抿起嘴唇用力点点头——因为我听得入迷却实在不知怎么接,硬要我回应大抵也只是些感叹词,生硬尴尬,于是我不住点头,想叫他知道其实我很开心也很乐意听他说话。

  我又想起他的名字,楚容熙,这名字很好听,一看就是父母精挑细选来的,仿佛寄于了无限期望与爱意。不像我,因为被捡到时坐在一个形状四方的竹筐里,便得了方这个姓,竟思此名则是因为我住的院子后面附庸在天穹山旁的那座小山就叫竟思山,师尊大概嫌起名麻烦,便随手指了这山名为我名。

  但我还是很感谢他没给我起些张三李四之类的名——因为在话本里,这些名字大都出场三四话便或死或伤,凄惨得很,我想像那山一样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就很好。

  我和楚兄仿佛多年不见的好友,说了好些话,从草地说到河边,从暮色起说到月色合,不知不觉有混着水汽的夜风拂过我脸颊,他停了步子,我望着前方,原来是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