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77章 追赶

  达奚旃很快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他的计划周祥缜密,但显然他的对手也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

  此刻耳后突袭的罡风恰如惊雷,达奚旃无暇他顾,急急旋身挥挡。这一势猛不可当,达奚旃滚落车下,掌心剧痛,夜视之中人影闪动,耳边微微一响,另一刀如电掣般闪至。

  “是你!”达奚旃斜纵避开,乍一看清这偷袭之人的面貌,登时目眦尽裂。

  “你没有死!”

  “听起来,你似乎认识我。”来人掣住车辕,把躁动的马安抚住,一刀劈断了套马的绳缆。车里的人勉强探出手,跨上马,垂头低语道:“这个人力气奇大,你小心应对。”

  “你先走。”答非所问的,温旻握紧了刀,没有回头。

  达奚旃大笑:“他回去,也会被自己人杀死!倒不如成全我这把刀!”他本是想激怒温旻,但随即发现不对,脸色倏地一沉:“你们算计我!”

  他今日所作所为,只怕是已经被人预料到,所以此刻才会横空跳出一个救兵!

  达奚旃怒气上涌,面色发赤,发狠地一啸,朔西刀来势凶锐,要把商闻柳捅个对穿。温旻翻掌就是一劈,尖锐刀锋划破了达奚旃的脸颊,一条血ko剌剌地豁着,达奚旃呼吸沉重,自知不敌,转身一个纵跃,攀上了房顶,踩着瓦片在檐间逃窜而去。

  “今日如我所想,他们倾巢出动了。”商闻柳深吸了两ko气,又道:“计划不变,你多保重。”

  温旻收刀入鞘,在商闻柳执起缰绳的时候,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腕。

  “等我回来。”他说。

  ———

  商闻柳离开黑市,外面的乱像已经稍稍平定。

  京营在半个时辰内迅速反应过来,疏散平民,逮捕逃犯,但这些仍不足以消除人们的恐慌,城门前仍然挤满了马车。朔西军队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挑衅,随时有可能破城杀人。

  禁军正在搜寻商闻柳和达奚旃,见商闻柳策马而出,立刻整合小队,如临大敌。

  然而商闻柳勒住了马。

  “上面有令,”那小头领还算客气,看了眼后面,发现只有一个人,“提了商大人回去受审。”

  周遭火把熊熊燃烧,zao热的空气似乎凝结了,商闻柳没有抗令,下了马,道:“是谁审我?”

  小头领垂下眼,没有答话。

  这等于是告诉他答案了,商闻柳略微颔首,从容地露出手腕,由人把他绑上。

  进宫的道路从未如此漫长过,商闻柳合计着一会面圣该怎么交代,正想着,前面押送的禁军停下来。

  宫里空荡荡,照理说,此时宫女太监也跑不掉,但路上见不到一个人,这实在奇怪。

  殿内只燃了一支蜡烛,安置在天子近侧,晃晃荡荡的,像枚孤寂的星。

  “你说要抓朔西人,抓到了一个说不清身份的和尚,结果那和尚还被你放跑了。”天音如金石冷冽,从上首沉沉传来:“如今京城被这帮人搅乱,你可知此罪当以凌迟论处?”

  “臣知罪。”商闻柳沉声道。

  李庚冷笑:“知罪,你还要去做!”

  商闻柳缓缓抬首:“因为罪臣知道,此蛮贼今夜必将逃狱。”

  李庚一挑眉,耐xin渐被杀意吞噬:“哦?”

  达奚旃逃狱,是在商闻柳意料之中。

  太过巧合之事,多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刑部追踪商铺伙计前去寺庙,达奚旃偏偏在此时“错手”杀掉了他,又恰好烧掉了自己的度牒,处处都和刑部对着来。商闻柳在得知左澹自荐前去审问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左澹从前暗中替洛汲办事,是归附于郑士谋的,而这个朔西人在第一时间得到探子的情报,在朔西部里想必是属于上层,他了解郑党的机会有很多,知道一个左澹不是什么难事。

  商闻柳赌了一把,达奚旃临时起了故意入狱的心思,是为了骗取左澹的协助,后面攻下刑部,也能以此胁迫左澹做他的助力。

  果不其然,当夜左澹中计。所以商闻柳顺水推舟,利用了左澹的贪念,让达奚旃成功脱狱。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他在被挟持时铤而走险说出的那些似乎通晓全局的话,目的就是要达奚旃对自己的安排生出疑心。有了这份疑心,达奚旃一定会去确认接下来将要登场的最重要的东西有没有被人发现。

  那是足够在一瞬间毁坏屋舍的东西。

  前面放出囚犯、扰乱衙门的行径都是障眼法,这才是他们今晚的目的。

  朔西军队兵临城下,看似来势汹汹,实则有一个最为薄弱的缺点,他们一路快速推进,是轻装行军,经不起久耗,所以他们就要加快京城的内耗——毁掉粮仓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京城有三座粮仓,相互之间相隔甚远,商闻柳不知道达奚旃会把东西藏在哪,所以他用了这一招引蛇出洞。

  “照你这么说,今夜你还是有功的。”

  商闻柳额头触地:“臣出此下策,令圣上心忧,臣罪该万死,不敢言功。”

  皇帝的目光微微闪了闪:“朔西送来和谈信,不仅要粮千石,还要朔边两座城池作为他们的永居之地。看来他们对今夜是十拿九稳呐,你刚才ko若悬河,推论说了一大堆,就没做点什么事?”

  商闻柳如实承认:“罪臣安排了人手。”

  皇帝睨着他:“你哪来的人手?”

  这事情迟早要被皇帝知晓,商闻柳没打算瞒:“前锦衣卫指挥使温秀棠的旧部。”

  李庚早知道他会做此回答,可听到这三个字时还是怔了怔,捏了一下眉心,那副威严面目像是被凿开了一条缝,露出可笑的疲惫。

  “......禁军还有人手,叫赵文钺调人过去支援。”

  商闻柳霍然抬头:“臣感愧,谢陛下开恩!”

  李庚挥了下手:“走吧,今夜一过,就知道谁是天命所归了。”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似乎形容憔悴,灯火闪熠着,商闻柳心有不忍,向前趋过半步,轻声唤了一句:“圣上......”

  这一刻,君臣之间的试探突然瓦解。

  李庚抬袖掩住了脸,“有时候朕会想,是否朕真的太过绝情,才会到了这种地步。”

  人为造物之所钟,天子更是天地长养之灵。可是商闻柳看着高处端坐的天子,却觉得那也只是个可怜人。商闻柳止住脚步,沉默片刻,只能道:“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李庚想了想,忽然叹气:“朕对不起他,但是朕没有做错。”

  ———

  粮仓本由军队守卫,可是今夜情况特殊,士兵被调走大半去增援各处治安,三座粮仓的守卫空虚,换防时一度无人。

  这里是一片高地,远处听得见运河的击水声,视线下望,能看见地面上约莫有三十来座大仓房,南北顶部开ko,都是用来储存粮食的。按理说,这里地势偏高,本该有人巡防,可是今夜人都被调走,只剩下大仓内走动的士兵,每隔两刻,便有人持火把来回巡逻。

  今夜不宁静,但此处静得可怕。孙修在皮护腕上蹭着刀背,眼睛死死盯着某一处。过了片刻,后面钻出来个年轻人,气喘吁吁的,扒拉住边上突起的岩石,飞快地擦着汗。

  “查到了,当时那个穆兰妲的香料铺里,确实残留了一些硝石的粉末。”

  “其他两处的人通知了没有?”孙修皱着眉:“那些香料就是用来掩盖火药气味的,看来分量不少。”

  “都通知到了,孙哥,接下来怎么办?”那个年轻人又问。

  “等着,”孙修越想越冒冷汗,“这里是京城最大的粮仓,他们要炸,最可能的就是炸这里。”

  年轻人咋舌,瞧了眼周围隐匿的几个兄弟,想到脚下也许就有足矣将人炸为血沫的火药,心中便隐隐恐惧。他也跟着伏下身体,聚精会神地盯着四周的情况。

  忽然,孙修握紧了刀把,悄声说:“有人来了。”

  在此处潜伏的锦衣卫大气不敢喘,绷紧了肌ro蓄势待发。

  大仓外的情形,锦衣卫一览无余,只见斜前方的低矮屋顶上,缓缓伏下一条人影,似乎也在观察百丈之外大仓的情形。那人见此处守卫轮空,便缓缓跃下屋顶,贴住墙壁,侧身闪进了一道小门。

  孙修心中合计,假如这是朔西人,地下应该有他们挖的地道。

  他向后比个手势,经验老道的锦衣卫立刻心领神会,屏息凝神,缓缓向那处进发,靠近了那人所进的门——

  正是此时,那小破屋里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咔嗒”,孙修走在前面,只来得及看到一线雪亮的银弧荡出,在阴阴月纱下直逼面门。

  被发现了!

  孙修折身便躲,但那刀锋已经逼近眉睫,刀身那一瞬的震颤让他两耳响起令人眩晕的耳鸣——刀身猝地一歪,尖锋挑开了孙修一点油皮,虫咬一般,接着“哐当”一身,方才那偷袭的刀已经落地。

  达奚旃怒而暴喝,就势翻滚,迅速拾起了被击落的兵器,那坏事的物什接连又至。

  竟是普通的一枚石子。

  “你穷追不舍,”达奚旃眼中han恨,将将卸去那石子来势,手腕酸麻,“刚好也让我报了兄长之仇!”

  陆续赶至的锦衣卫各自拔刀,只见那击石之人自黑暗中走出,孙修呼吸顿了顿,低声喊了句:“指挥使!”

  “去找东西。”温旻拔刀,指向达奚旃,挑衅道:“你的兄长又是我哪位刀下鬼?”

  达奚旃双眼一突,喉中嗬嗬有声,暴怒道:“是你祖宗!”

  说罢,双腿发力,骤地腾起,掷开一肘大开前门,竟是不顾防守直递数刀。温旻掠开两步,反手破开杀招,这时却听远处隐隐的怪啸,身边留下的锦衣卫反应迅速,即刻挡住了那些突袭而至的弯刀。

  是增援的朔西人。

  他们莫非想趁机强夺大仓的掌控权?

  锦衣卫不及细想,他们不过五人,朔西人来得突然,他们分不出手去身旁大仓内知会守卫,只好边战边寻找方位,发出呼喊令大仓中的人听见。

  锦衣卫训练有素鲜有敌手,朔西人虽多,却渐渐落了下乘,孙修猱身一扑,砍倒一个挡路的,趁此时机进入那屋中。

  达奚旃侧身去拦,可是温旻横刀一斩,击退了他的去路。

  “报你兄长的仇,”温旻许久不曾这般酣畅地动过手,脸上带了不易察觉的狠戾,“可不要分心啊!”

  月光森森,寒冷如霜的刀刃上淌着血痕,锦衣卫重复着劈砍的动作,朔西人像是杀不死的鬼魂,在他们胸ko刺一刀,他们还能爬起来,锦衣卫只好砍下他们的脑袋。

  两方缠斗终于引起了大仓守卫的注意,那里面火把闪烁着,隐隐有一群人擎刀跑了出来。

  “空的!”小屋的门大开,孙修从一方黑黢黢的洞ko攀出来,大吼着砍下一个迎面袭来的朔西人的脑袋,“这里没有东西!”

  “这也是你们的障眼法?”温旻猛地抬腕,锵一声格开达奚旃的猛攻。达奚旃这一击有摇山撼岳的力气,温旻脚下险些滑开,先时的腿伤崩裂,渗出一股热意。他勉强站稳,不让敌人看出端倪。

  这时达奚旃又一击杀来,阴惨白月直照在他脸上,“你们不是自认聪明,何必问我!”

  温旻被腿上剧痛分了神,一时招架不及,只得纵身闪躲:“你以自己为诱饵,目的是分散我们的人手——可是今夜你们跑不掉了。”

  达奚旃虎扑而来,温旻情急之时,被逼退数步,连连抬臂拆招,交错的刀刃发出切骨般刺耳的声响。达奚旃的力气太大了,温旻虎ko发麻,可能被震裂,但达奚旃也不好受。方才那一击耗去他大部分体力,如今且战且退,眼见大仓中的守卫已经赶来,现在朔西人才是寡不敌众!

  “退回你们的草原。”温旻擦掉眼睑上覆盖的血,稍稍喘定,刀尖对准了达奚旃,咬字极重:“否则就永远留在‘这里’。”

  “草原,”达奚旃突然笑了,“世上再也没有了。”他忽然暴起,双手勾上一旁的屋檐,两足一瞪,落稳的同时打了个唿哨,那些幸存的朔西人纷纷后撤。

  温旻心中一紧,随即追上。

  达奚旃几个起落,竟是直奔大仓的瞭望塔去了,温旻向塔周一望,后面便是连绵的仓房,绝不能让达奚旃得手!

  他迅速前奔,是生平罕见的速度,在瞭望塔中间追上达奚旃,二话不说,两人挥刀相撞,火花溅开仿佛星坠。

  达奚旃手脚并用,体力早就在奔跑时消耗殆尽,此时是强弩之末,他在阶梯上方,是个易守难攻的位置,温旻数次进袭都不得法。眼看达奚旃已经到顶,风啸在塔顶显得凄厉冷冽,瞭望塔极高,又是极险要之处,温旻握紧刀,微微拧眉。

  达奚旃苦于他紧追不放,体力没有丝毫恢复的时间,但如今他地处优势,又有兄长殒命之恨,当下心中悲恨交加,挺身便是一刺。温旻闪身躲避,阶梯空间狭窄,那刀险险划过脖颈,擦出一丝血线。达奚旃顺势挂掉门板,直砸过去,而后疾疾旋身,控住升降麻绳,抬脚便要向大仓的方位溜下。

  岂料温旻反应奇快,一肘砸开了厚重门板,两步蹬上,揪住达奚旃衣领,把他后背狠狠掼在地上。达奚旃内脏巨震,头晕目眩,但双腿仍然勾住瞭望塔四面窗ko的木板,情急之时,猛地挺起以头撞击,温旻挥手一掀,把他拍开。达奚旃堪堪站定,却无力支撑,身体一晃,竟松了手,往瞭望塔下坠!

  而正在此时,温旻疾步追上,伸手将他胳臂拽扯住,达奚旃在半空荡了个来回。

  “东西藏在哪了!”

  达奚旃哇地吐出一ko血,襟ko鲜红一片,想来是方才乱阵之中中的一刀。

  “自己去找啊!”达奚旃刚才的刚猛更像是回光返照,此刻他的气力全然耗尽,剧烈地咳嗽着,“等它炸了,你们就知道藏在哪了!”

  达奚旃癫狂大笑,从靴筒中拔出匕首,飞快地向温旻手上刺去!

  温旻下意识松手,挥掌拍开,达奚旃直直落了下去。

  漆黑如深渊的夜色里,有什么声音在坠地前回荡开:“我魂归苍天的怀抱,我会在那里听到你们所有人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