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40章 巧言

  秦翌头一次过堂,什么也没审出来,他拒绝讲话,刑狱官碍着他的身份,也不好用刑,两边就这么僵着。几个时辰还没有什么结果,只好推到第二天再审。

  隔天清早,借着职务之便,商闻柳调取了秦翌的案卷。

  照傅鸿清的说法,秦翌身上有杀人的罪过,然而是否参与军马倒卖一事还有待商榷。商闻柳昨夜琢磨了大半宿,白天当值时又把案卷翻来覆去研究一通,仍是没什么头绪。

  要说秦翌通敌,是没有确凿的证据的,这事坏就坏在“没有证据”这一点上。秦翌的案子浑然是张白纸,拿来就是任人涂抹的,案子最后如何,全看断案的刑狱官怎么想。

  朝廷里没几个官员不搞结党那一套,升堂的上官心里向着谁,这点不好说。毕竟几个元老重臣里面,还是有几个拿得出胆气和皇帝唱反调的。

  这两年商闻柳摸爬滚打,攒下不少经验,顺着模糊的线索往前推,发觉能在这案子里搅混水的只有两个人,郑士谋和赵复。

  秦邕脾气直,嘴巴更不饶人。因他父辈都是有名望的仁商,接济过不少穷苦读书人,受此影响,秦邕所谋多是为了寒门士子,是以郑士谋和他政见相左。若是走过内阁值房,听见骂架声,那多半是秦、郑二人正在针锋相对。

  至于赵复,赵文钺虽被强塞了禁军的差使,但东南并非完全为皇帝所掌控。秦家的生意在东南如日中天,对于赵复而言,想要重新翻盘,打压秦邕无疑比拉拢更好实施。

  当下最重要的是把军马一事完全盖住,在过堂时让案情停留在“杀人”这件事上,所以商闻柳必须弄清楚这案子背后有谁在推波助澜。

  他抓过案头的另一册案卷,仔细翻读。

  大理寺发抄来的卷,写得规矩清楚。秦翌案子里的借据是陆斗带人搜出来的,傅鸿清知晓后立刻送去了锦衣卫。然而本该由温旻收到的借据却被江抚截下,江抚“请”来了秦翌,当夜就把他扣在了北镇抚司。

  本来由温旻经办的案子,为何江抚要半路截下?他怎么有闲心去办这种得罪人的案子?

  商闻柳浑然未查额际已经冒起冷汗,想到此前的“皇孙”疑云,那时也是江抚带人前去问罪。没有人指使,他断不敢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一次秦翌的案子,江抚是否受命行事,也是难说。至于那指使之人——

  “哎哎,我们这都开始忙活了,商主事也动起手来啊。”

  同值房的主事从边上过,商闻柳蓦地一悚,从一番推论中脱身,轻轻擦着方才惊出的汗,糊弄道:“惭愧、惭愧。”

  “你这是在看......那个案子啊。”这会儿左澹出恭去了,那同僚便没什么顾虑,凑近了,摇摇头:“甭看了,这案子简直铁证如山,十拿九稳翻不了案。”

  案子还没有宣判,他这样定论实属不妥。商闻柳合上册子,闲谈似的侧过视线:“怎么说?是得了新线索了?”

  “哪儿啊,”那人站着,低声道,“他被扣押之前,自己不都认得差不多了吗。秦阁老这回,怕是要栽跟头。”

  对秦翌,商闻柳始终存了一点信任,觉得他并非是贪财滥杀的酒色之徒,可如今人言皆是秦翌杀人,他心里多少也有些动摇。

  若秦翌真的下此狠手,合当偿命。

  那同僚讲得兴起,大谈道:“我偷听着小道消息,这回锦衣卫要来人,下午第二回过堂,专门盯着呢。”

  “信你的鬼话,”前边公案上的主事侧过身,捏着笔杆子一捅人胳膊,“上回你说那姓左的要升官,结果呢?白费了我的礼!”

  门外晃动着人影,是左澹回来了,那闲话的主事一瞥,努起嘴道:“这回......不信拉倒!”

  商闻柳掩起卷宗,装作无事发生。

  日头逐渐攀升,过了会儿,本月提牢的主事回来,把手里抱的一沓册子撂了,站门前道:“我有个大消息。”

  有人呿了声:“少卖关子!”

  “没劲,”那人道,“方才我去提牢厅,顺带着去看了眼那位,那叫得,惨兮兮的。这下午一会儿又要过堂了,上次他不肯开ko,这次可来了锦衣卫的听记,怕是要吃苦头喽。”

  有人一拍桌:“锦衣卫真要来?”

  提牢回来的那主事:“可不嘛。”

  刑部的犯人不开ko,还不至于惊动锦衣卫,这个衙门既然来了人,那摆明是要查点别的了。这个“别的”,谁提谁倒霉,有心人听着这话,不动声色地应着声,心里各自盘算着往后。

  这话也勾动了商闻柳的心思。

  见着空,他插了句:“即便是锦衣卫,也要给秦阁老几分面子吧?”

  “一看你就没吃过亏,他们......他们呐!”那主事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一拍大腿:“哎唷不说这个,秦翌今天要是挨了打......这保不齐——”

  值房里一下静了。

  人在官场,谁也不是神算,何况秦阁老这个位置,不是哪个都能望到的。主事算不上大官,升迁倒是能升,可多少人一辈子到这儿也就算到头了。刑部和内阁,往后有公务往来,低头不见抬头见,谁能说清是怎么个光景。

  在这办差的人都精着呢,那后半句不说也能猜着:保不齐秦阁老得把公堂上的人都记恨着了。

  一时间没人讲话了,众人心思各异,揣着明白装糊涂。

  左澹擦掉掌心的汗,环视一圈道:“今日是谁陪堂录事?”过了一小会儿,有人说:“还没定下来,上头说让咱们自个儿挑人。”

  左澹看了眼说话的那个主事,还没接腔,那主事忽的捂起肚子,ko边垂着涎沫,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值房立时乱了,众人连搀带扶把人拽起来,又是抚背又是顺气:“怎么了怎么了?”

  那人虚弱道:“指定是早上吃坏了肚子了。”

  “下午就要开堂审案,咱们可不能耽搁。”左澹这时又跳出来主持大局了,他像是苦恼思索了一阵,起身抬臂,示意众人安静:“咱们这儿的老人都去陪过堂吧?”

  角落里稀稀拉拉地有人附和:“是。”

  “那不如这样吧,商主事,”左澹点了点一侧的案头,露出笑容,“你才就职不到一年,还没有机会跟着上面一道过过堂,不如这次就由你去。在堂上官面前露个脸,大小算个机会,你看?”

  他这话一说出来,有幸灾乐祸的,有抬头看戏的,也有暗骂左澹欺软怕硬的,十几个人全噤着声。总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都等着商闻柳的回复。

  众目睽睽的,商闻柳弯起眼,没一点推拒的样子:“蒙左主事抬爱,在下受宠若惊,若不受领岂不是不知好歹。”

  主事们纷纷叹息,这个商兰台,还真是没脾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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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过堂,刑部和锦衣卫都各自摆足了势头,商闻柳得了个角落的位置,往人群里看一眼,发现江抚居然在场。

  一把花梨木圈椅,江抚倚了半边手臂上去,全然没有身在公堂的自觉。锦衣卫的两个听记一左一右,抓着笔蓄势待发。

  商闻柳所站的地方正面对着他,不过江抚似乎没有看见。看不见也好,商闻柳暗自啐着他,怎么着都想给他那张脸上来两脚。

  审问时,秦翌照旧不开腔,打霜茄子似的蔫儿巴巴地杵着,谁的面子也不给。堂上陪审的是尚书孔照,他是专程匀了时间过来,为的就是稍稍震慑今天来的锦衣卫,一个是怕手底下人露怯,一个是让秦翌少吃些苦头。

  但秦翌屁都不放一个,孔照实在有些不悦。

  才一炷香的功夫,堂审就不得不停下来。秦翌被带去后堂,由人劝着,三个外来的锦衣卫还是坐着,跋扈十足,刑部的官见了,敢怒不敢言。

  一丈开外,江抚扬着声和孔照客套:“尚书大人在此陪审,这公堂果然是威严不少。可是这犯人实在是茅坑里的石头哇!依下官所见,犯人如此嘴硬,还是尽早上刑。”

  孔照面色不变,道:“江同知,此案不宜见血。”

  江抚道:“尚书大人果然面慈心也善,下不去狠手。但下官还是要提醒尚书大人一句,这刑狱之事,可不能宽坦太甚。法令乃是天下人的法令,孔尚书总领刑部,可不能存一己之私啊。”

  这就是存心挑衅了,一时间,公堂上的吸气声都低下来。

  商闻柳方才也跟着录了半天的文书,停下笔,刚向江抚那儿探究地看一眼,不期然就对视了。

  江抚先是愣住,紧接认出他是谁,大皱眉头,有几分刁难的ko气:“这位瞧着眼熟,”视线在那身官袍上来回打量,任谁都看出那不怀好意了,“看你这样子,莫非有什么高见?”

  孔照一边站着的郎中是商闻柳的顶头上司,见状对尚书耳语道:“这就是当初圣上开了御ko,从大理寺调过来的那个。”

  孔照捋须,看着下首立着的青年,道:“原来是商主事。江同知既然问了,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现在并未堂审,在座都是一个衙门里办事的,尽可畅所欲言。”

  想撒野,看看清楚这是谁的地界,孔照觑了眼江抚,客套一笑。

  闹了这一出,商闻柳不得不开ko了。江抚没怀好心,就想把他挑出来现现眼,孔照又憋不下这一ko气,隐隐有替他撑腰的意思。电光石火地,商闻柳心中灵光一动。

  江抚火上浇油地:“那也成,你就说说。”

  这下整个公堂的人的目光都投到他这里来了,商闻柳理了下官袍,微微垂首,道:“回尚书,下官一点浅薄拙见,是万万比不上江同知的。”

  上首坐的孔照微不可闻地咳一声。

  商闻柳抬起头:“方才江同知说‘刑狱之事’,下官有幸读过几卷旧卷宗,知道刑狱案件最重要的就是证据。”

  他停顿片刻,直到见着孔尚书点头了才继续说:“可是下官依例翻看此案卷宗时,有个疑惑。”

  二十来个人,齐刷刷望向一处,端听他一人讲话。

  商闻柳站得直,不卑不吭道:“大理寺办事谨慎,查到了秦少卿的头上,事关朝廷官员,第一反应当然是和锦衣卫通个气。往前多少年的案子都是这样办,没什么值得怀疑之处。”

  江抚莫名道:“不错。”

  “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案子由始至终,从未经过江同知之手,按理说是该避嫌的。我们臬司经年处理这种案件,倒是知道同知你是一片热心,为温指挥分忧。可这卷宗上却偏偏不写明,教下官好生不解,万一要落在旁人耳朵里,恐怕就不能理解同知为何要越俎代庖了。”

  商闻柳直视江抚:“这岂非是陷江同知于不忠不义之地?”

  江抚那张脸,眼见着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