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19章 寒梅

  入腊月之前,京里就陆陆续续降了几场小雪。这个年末比以往都要惨淡,盖因这一年从年头到年尾,朝廷到处都要用银子,好些衙门便被拖着俸银。眼看年关将至,户部简直是燕ko夺泥般从各库里刮了些银两用以发饷,其他还不够的,便只能以棉衣咸ro之类替补了。

  俸银的事焦头烂额地告一段落,六部便清闲不少,清贫的小官员苦中作乐:银子少些便少些罢,今年南北遭灾,权当是赠济天下了。

  一年最忙也不外此时,天子案头堆放的奏折比寻常时候多出不少。李庚拢起大氅,送走了愁容满面催促皇孙的太后,重新提笔。拟完一道圣旨,他将卷轴抚平,重重压上御制印玺。

  还缺一个合适的传旨太监。

  殿内地龙点得旺盛,李庚坐得热了,解开外衫,支颐翻弄着余下的折子,忽然道:“松湛在何处?叫他去赵尚书府传旨。”

  他说的是禁军老统领解甲一事。老统领卸任一月有余,这位子也就空悬了整整一月。赵文钺打听不到风声,这奇症怪疴也就将好未好,在家躺了数十天。

  殿内明粹正在侍茶,闻言眉毛抖了抖,瞧见帘外倏地挪进来一个人影,秀秀气气的,便知道是松湛进来了。

  “我记得今日是你当值,”李庚瞟了眼,收回目光,“出宫一趟,把旨传了。”

  松湛刚要应声,却听一旁的明粹出声:“陛下,禁军一事兹事体大,让松湛传旨,似有不妥。”

  “还是由老奴去吧,松湛不常做这个。再者说,有些规矩,他不懂。”明粹一眼也没看自己的小徒弟,他语气里透着家常,真像个大户人家里伺候数十年的忠仆似的,对着皇帝慢慢地劝。

  皇帝没什么反应,下面跪着的松湛却一愣,心知明粹的意思不止于此,往深处想,恐怕是说自己不懂宫里的规矩。

  皇帝道:“都进宫这么些年了,还不懂规矩,那还待在这做什么?”

  明粹不吭声,他心有些乱,掩在宽袖下的指头冰凉冒汗。

  赵复握着东南的兵权紧紧不放,哪是区区一道旨意就能夺回的。赵氏虽拥李庚登基,可事态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早已经和皇帝分席而坐。经东南兵权之事一闹,更是火上浇油,想让赵复不动气都难。

  但赵复这气绝不会明着往皇帝身上出。李庚也看得通彻,今天他把松湛指派去赵府宣旨,无疑是让松湛做这个出气筒。松湛毕竟年青,若是出了纰漏招致忌恨,将来赵氏再得了机会,头一个整的就是他。

  陛下哪里是器重松湛,这是把他往火坑里送啊!明粹暗自痛心,松湛怎么就看不明白。

  松湛跪在下面,声音细细地:“是奴婢懒惫,明公公恐奴婢受累,奴婢感念万分。传旨一事,全凭陛下的御ko。”

  明粹微微闭上眼。

  “领下去吧,外面风雪大,带上几个人乘车去。”皇帝阖上奏折,淡淡吩咐。

  松湛退了出去。

  殿内复又陷入沉寂,明粹盯着松湛出去的背影,直到窗格上蒙蒙的影痕消去,他也没有收回目光。

  李庚按住明粹掌背:“不必看了,各人有各人的因缘。”

  明粹向外探看的视线止住了,像是明白自己不过是雾里看花。老宦官颤颤地吸了ko气,说:“奴婢糊涂了,奴婢该死。”

  果不其然,这道旨意传到尚书府,赵文钺拒不肯纳。他把京城的武将夸上了天,再说自己微职驽才不敢争辉,把传旨的松公公讲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这禁军移权,闹得不太愉快。

  赵文钺不愿接禁军的差事。皇帝却下定了决心要重整浙地的兵权,哪管赵文钺弱柳扶风的作态。他不接便不接,皇帝冷笑一声,将宫中太医派去一批又一批。治病是其次,太医每日登门,为的就是提醒赵文钺,禁军这支兵,他必须得接下。

  赵文钺称病推拒,于是从月初开始,禁军统领的腰牌一直这么空悬着,仅凭军中几个校尉当着调度防卫的差使。几家之言常闹得营中不可开交,如此大的疏漏,皇帝竟然毫不在意。

  然赵文钺最拿手的便是沉得住气,他在东南待得久了,时刻都需提防着落人ko舌,眼下在京城倒好了,没完没了的军务和应酬都不必费神应对,不过是在宫中来人的面前做个病态,咳嗽两声。他整日在家点茶临池,赵尚书更是一解倚闾而望之愁,整日提着鸟笼子han饴弄孙,放眼京城,倒没有哪位高官府邸有如此其乐融融之景。

  只是婴孩懵懂,加之冬日太阳少见,府内上下晒的尿片便挂满枝头。一身湿迹的太医前脚刚走,提鸟笼的赵尚书后脚便踱出来,笼内黄莺扑腾几下,蔫头耷脑地啄脚链。

  小孙子刚满月,见着什么都要抓一把,赵尚书好容易把黄莺尾羽从孙子手里夺出来,捏捏孙子肥嫩的脸颊:“你也想什么都攥手里?”

  小孙子“嗷呜”一声。

  赵文钺听得眼皮突突跳,拎着儿子:“爹,你常说要慎言。”

  “慎言个逑,都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了。”赵尚书冷笑,转身捻着草须逗黄莺:“好名又好功,这等好事有是有,只是不会总让一个人捡着。”

  赵文钺抱着哇哇乱嚷的儿子,把襟ko的涎水擦干,没敢接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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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移物换,才过了腊八,转眼除夕已至了。

  热闹还是同往年一般热闹,宵禁暂休,沿街边都是商贩。杂货郎肩上一条鼓囊囊的褡子,十来个孩子围在那里看人家掏ko袋,买一只玩具能得一块糖。

  越近集市人越多,杂乱交错的鞋底把未融的积雪踩得嘎吱响。商闻柳从集市的人堆里挣脱出来,惊魂未定地喘ko气,心道好悬没把置办的年货给挤坏了。

  这年说好同温旻一块守岁,他便打算去挑了样小物件做彩头送了,东西正装在袖袋里,没被拥搡的人群给压瘪。

  天眼见着擦黑,各处的灯亮起来,炊烟这时才缓缓升起,商闻柳掂掂重,疾步往燕子巷赶。

  温旻在家里等人,久等不至,便摆了棋盘和武释下象棋。唐录闲不下来,去后厨帮着烧火。

  “这段时日,我看小唐总是心神不宁。”温旻随ko道。武释摸摸下巴,拍下棋子,说:“兴许是天冷了,湿寒太重。”

  温旻觑他一眼,道:“我是说,你少带他去逛那种地方。”

  武释不敢把话说太直,结结巴巴辩解:“那人他不、不、不那样,哪算人嘛!”他搓了搓手,忽然如梦初醒,连声说:“我我我不是那意思!”

  指挥使沉着脸:“闭嘴。”

  到了酉时,看门的来报有客到了。

  几人热热闹闹落座,年夜饭十分丰盛,大人桌太高,温旻专程弄了张小桌给檀珠用。檀珠吃得小心翼翼,她认字不多,“挨饿”这两个字却牢牢记在脑袋里,吃饭时宛如鲸吸四海,此时生怕把没见过世面的老底给泄露了。商闻柳频频回头,难免心酸。

  酒足饭饱后,就等着守夜。武释喝大了,在内堂里嚷着给檀珠表演胸ko碎大石,唐录放心不下,在里面照看。正让温旻逮着空,带商闻柳转去后院。从敞轩步出,正前挖了方小塘子,已经结了冰。边上植着梅树,恰是花期正好时。

  二人捡了敞轩下的坐垫休憩,商闻柳饮了酒,人懒迷迷的,指节屈起把温旻的手攥着,另一边不知窸窸窣窣摸着什么,一会儿变戏法样的摸出个兔子样的玩意出来。

  温旻挨着他的肩,伸手去触那兔子:“给檀珠的?她都十岁了,怕不会再玩这个。”

  商闻柳哽住,倒是清醒不少,呵了半天清淡酒气,才嘟嘟囔囔说:“是送你的。”

  他记得温旻少时勤苦,少有闲时摆弄这些孩子玩的物什。今日他在集市看到有人贩灯,不知怎的便动了心思,买了下来。

  兔灯做得精致,通身描了彩绘,两丸黑眼点得如曜石灵动。

  “送我的?”温旻眼里攒着笑,擦了火把里头搁的小烛芯点燃,一双黑瞳如星灯摇曳。

  商闻柳甚少见他这般笑,兀自定了定神,又道:“还有一只。”

  他把自己的兔灯点上,两只荧荧的烛火靠在一块。

  灯影和人影,一双、一对,都是团圆。

  忽有风至,雪檐沉沉,凛风砸落了灰橘色的积雪,温旻侧身替商闻柳遮了寒风。细小的雪花扑在脸上化为凉露,庭下梅瓣簌簌纷飞,凝在冰层上。

  商闻柳将下巴枕上温旻右肩,伸手去承一片闯入敞轩的梅瓣,随ko念道:“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温旻不知他因何感慨,只想把他护在身后:“是首悲词。”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却听身后一声醉汉怪叫:“悲词!”

  二人转身去看,见唐录将将把武释的衣带拽着,神情里透着无奈:“不想碎大石了,非要来找指挥使。”

  武释哼唧两声:“商大人都念诗了,指挥使也来一个!”武释拍手起哄,唐录大概觉得在商闻柳面前太丢人,紧张地把武释往回拽,可惜醉汉死沉,没有拖动。

  商闻柳不知武释听到见到多少,脸上躁起来,交错的手指松开。

  掌心的热退去,温旻捏捏鼻梁,心道该早些把武释给敲昏。他站起来,冷眼锥着武释,转身去院中折下梅枝,蕊瓣上尚凝着冰壳,好似雪玉琉璃。

  指挥使道:“兰台珠玉在前,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倒是有一桩拿手的。”话音间,梅枝已斜至身后挽开剑花。枝尖轻振,一片眼花缭乱里,花枝骤然凝至商闻柳眼前,“学艺不精,当个乐子看。”

  商闻柳轻轻拊掌,端坐好了,han笑看他。

  院里残雪未扫,图的是个雅趣。温旻错开步,脚下雪沫被这一步震溅,只听得一片凌空的“呼呼”声,那人影已如潜蛟腾举,在交错的枝条间荡开一阵流风,激得枝间积雪扑簌簌坠落。

  他使的这一枝脆如秸麦的树枝,分明一击即裂,在他手中却韧如柳条,商闻柳觉得一瞬间听到刀兵相击的峥嵘之音。

  温旻的身形渐隐,让商闻柳不得不眯眼去分辨,哪一片是溅起的雪雾,那一片又是温旻的影子。他盯看了许久,耳边忽然有什么动静......还是那根枝子,猝然从层叠的花枝间掼荡而出,梅花还在枝上,而消解的冰壳已经“噗”地溅开在武释脑门正中,醉鬼喝蒙了脑袋,不知发生什么。

  商闻柳怎会看不出温旻是故意,递了绫巾给武释,忍笑道:“知君赠君,一片冰雪意。”

  话是在安抚武释,可意思却像是说给旁人听的。

  温旻不掩眸中得意之色,一步踏回,掌中花枝已经离手,唯余小朵脆嫩的梅瓣。他一扬手,将寒梅簪在商闻柳鬓边,这还不够,又是屈指勾了下那润白的耳垂。

  商闻柳呼吸一滞,被这一勾勾得露了怯,索xin不再看庭中,垂在木廊下的两脚并起来,负气地往后挪了挪,而后取下别在鬓发上的花,两指搓着,把花瓣蹂躏得丝丝溢汁。

  温旻动作利索,抖去了外衫上的雪水,屈腿靠上来,听到熟悉的轻哼。

  风雪忽的转大,俄而饕雪骤降,庭中宛似飞花。温旻给商闻柳挡雪,对方却不承他的好意,探了半个身子出檐,鼻间呼出阵阵白气。

  “好大的雪,来年应当是天下太平。”商闻柳的手有些发凉,指腹透着红。温旻怕他冻着,一把攥了裹在袖内。

  “天下太平。”温旻揉揉那修长的手指,感慨地说。

  武释总算消停下来,凝神蹲在地上团雪球,唐录站了片刻,去叫来仆役,搬了暖炉过来。

  几人挤在院子里看雪落。

  身后有笛声,幽咽婉转。

  是唐录在吹笛,是首极应景的曲子。武释醉醺醺抱着石柱敲拍子,过一会儿伸手抓雪,簌簌银雪如絮,从天边瀚海扬在庭下几人襟前发上。没过多久,远方街巷隐隐的爆竹声响起来了。

  如昼灯火中,商闻柳嗅了嗅梅香,重新握紧温旻的手。这样欣快的时候,他心里却煞风景地想:人生中极乐之事都如梦幻,今夜这雪絮寒梅,是梦还是醒?

  外面的爆竹声愈近,他闭上眼,靠在温旻肩上。

  梦一时,醒一时;梦是乐,醒亦是乐。梦也好,醒也罢,他愿此生都能如今夜这般,一抔雪,一树梅花,和一个知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