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18章 细雪

  户部侍郎洛汲娶了个娇滴滴的续弦,这事被人津津乐道了整整三日。皆因那天一番锣鼓吹打后,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新娘子,在洞房花烛夜往洛侍郎脸上踹了个小小的鞋印子。

  “早晨上衙遇着他,那脸都是黑的。”陆二公子不掩喜色,单手往众人面前的茶盅里添热酒,接着贼兮兮地笑了笑:“那晚宴席塘月没去,这热闹便少了一成,实在可惜。”

  傅鸿清笑而不语。

  陆斗绘声绘色地把宴席上洛侍郎精彩纷呈的脸色讲了一通后,转向一边偎手的商闻柳,挤眉弄眼道:“你说解气不解气?”

  商闻柳进屋有一会儿,一身寒气还紧紧裹在层层衣袍间,闻言带着笑,嗓子边颤边说:“解气啊。”也只有在此时才能不必假以辞色。

  这日是几个老相识邀着出来吃酒解闷,前段时日因着清对文书一事,大伙都忙得脚不沾地,心浮气躁得很。眼下这案子也快告一段落,正是松一ko气的时候,陆斗生xin爱热闹,这才呼朋引伴,找了间酒家摆桌吃饭。

  商闻柳啜着热酒,浅淡的红晕浮上脸颊。他平素没什么机会饮酒,也不愿在这上面费银钱,家里更是只存着几罐用来待客接物的茶叶,所以酒量称不上多好,勉强能饮数杯罢了。今日这暖身酒后劲颇足,这才喝了几ko,酒热便有些上脸。

  老何在他边上坐着,见状把自己用的汤婆塞给他,顺手换了杯清水在商闻柳面前。

  这间酒家装潢简陋,屋里点的炭烧不起热,坐着等酒菜的几人冻得腿直抽。小二半天才回一句话,大约是忙着,好一会儿才端上来一锅菌菇汤。

  ru白的汤面热气蒸腾,几颗葱花缀着,香气扑鼻。

  席间几人先盛了垫肚子,钟主簿观望片刻,颇为嫌弃地吸吸鼻子,而后从怀里摸出几根辣椒,干嚼着吃了。吃完一瞧大家脸色,殷殷笑了,把红椒递去:“来一根?”

  席间异ko同声回绝。

  这么热热闹闹的,像是提前过年了。

  一席酒菜吃完,散去后又是老样子。陆斗趿拉着步子,一左一右拽着人,醉得ko吐胡言。

  商闻柳和傅鸿清架着他,一扯一带,走得踉踉跄跄。

  醉酒之人呱唧呱唧讲了一路,侃完天南侃地北,傅鸿清不堪其扰,把随身的绢子团进他ko中,耳边顿时清净了。

  商闻柳憋笑半晌,把陆斗摇摇欲坠的胳膊一提:“犹敬啊,真是......”

  “没个正形,”傅鸿清道,“他么,自小就是这个不着调的脾xin。我十三岁离京,后来赶赴cun闱,在京城重新聚首时,发觉这些年他简直全无长进。”

  陆斗虽然醉着,旁人的话多少还是能分出个好赖的,立刻吱哇叫起来。

  从前傅家落魄的故事,有意无意间商闻柳多少也知道了些,此刻觉出了傅鸿清的意思,心中多少有些讶异:“自小的情谊,真不是旁人能比得来的。”

  傅鸿清托了一把陆斗,微笑说:“兰台要损我,直言就是了。”

  “嗳,到了。”傅鸿清扯了绢子,捻着一角塞进陆斗袖袋里。

  陆府的匾额已经在前面了,陆斗支起脑袋,一张嘴就乱叫:“你个......”话还未讲完,头便歪倒,赫然是睡去了。

  醉死的人重若千钧,傅鸿清停下来,商闻柳也只好一块止住脚步,万幸前面就是陆府的大门,红灯笼半晾着天风,光亮抖个没完。守门的门丁眼光利锐,远远瞧到自家少爷吃醉了酒,连忙招手叫人来一并帮忙。

  二少爷发出不雅的鼾声,陆家的下人对此见怪不怪,吆喝着把二少爷扛起来带去陆老爷那儿挨骂。

  商闻柳看着陆斗被搀进去的背影,顿了半晌,才道:“寺卿想说什么,也不妨对我直言。”

  傅鸿清有那般过往,留在京中必定有他欲竟之事。眼下若想挣脱这虺暗密网,与人结盟已是避无可避,商闻柳直觉他是可以托信之人。

  果然,傅鸿清轻轻振平衣摆,语调温和:“去我那坐坐吧。”

  ———

  明粹端了些温养小食,小步进了内殿书房。房内暖熏,澄然灯火下,皇帝正在翻阅这几日的奏章。

  屏息在御案一侧站立许久,明粹见那摆放的折子有些杂乱,便伸手去整理。

  李庚一抬眼,笔下不停:“我道是松湛,他有好些日子没在殿内当值,是出什么事了?”

  明粹迟疑一瞬,道:“病了,奴婢恐怕旁人侍候不好,这才冒失着给他顶上。”

  李庚停下笔,明粹立刻心有灵犀地替他掩卷浣洗。老宦官托着袖,半晌才听天子淡笑道:“你对你的这些个徒弟啊,真是爱重太过了。”

  明粹动作一顿,把浣了一半的笔杆子架在瓷山上,掀袍便跪了下去:“主子训斥得是,奴婢昏老不知数,见着小辈竟觉着比往常时亲切许多。残废之身,然犹怀老牛舐犊之爱,听来实在可笑,却、却也是人之常情。”

  孤孤单单的两片影子一动不动。

  “你在宫中待了数十载,侍候过先皇,又于朕少年时有恩,朕敬你,”李庚不露悲喜,居高临下地望着明粹,“往后这样的话,不要再提了。”

  明粹记得,当年李庚尚在京城,偶尔进宫时被人刁难,正是他出面解了围。思及此,明粹连呼“不敢”,他再抬头,没有带防备。

  李庚转而又道:“等你实在走不动路了,朕赐你宅院,到时再出宫养老去。”

  明粹伏地而拜:“叩谢主子圣恩。”

  李庚挪了挪姿势,又翻开一册折子,虎起脸道:“还不来给朕研墨。”

  明粹爬起来,一叠声说是。

  挑好了灯芯,明粹在一旁给皇帝整理御批,年末时各地的折子是平常时候的数倍,李庚比先皇勤勉,常常批阅至深夜。明粹的心突突跳着,平时他是不该多眼的,但或许是经历了方才那一出,明粹竟然凭空借了副胆子,往那奏章上望了眼——旁的字他没看清,那奏折正中,秦邕和他那儿子秦翌的大名倒是出现了数次。

  胆战心惊地,明粹瞬间收回了目光。他有分寸,知道不能像松湛那般不知天高地厚。

  将帝王起居告与他人知晓,这是何等的重罪。偏偏明粹看得清,李庚是有心卖个破绽出来,那位打听的大人是否心知肚明他不知晓,但他这个不听劝告的傻徒弟是真陷到泥沼当中了。

  明粹屏息凝神,轻轻地把端来的食盘托起,拉长了音,低低地说:“奴婢再去换些热食来。”

  ———

  “你身在刑部,那里的风吹草动,你应该已经有所觉察。”傅鸿清摆好茶点,看得出他早为了这一天做了准备。

  商闻柳捉着茶杯道:“刑部人多眼杂,哪阵风吹了什么草,总要说清楚。”

  屋门没关严实,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傅鸿清关紧门,重新坐下时匀了匀气,道:“今日我邀你来,必定是会交付真心的。”商闻柳默默喝ko热茶。

  傅鸿清接声道:“今年水患接着瘟疫,看似天灾,实则为人祸。郑士谋把弄朝纲,他所贪墨之巨何止区区今年的修河款。仅为了私欲便致生民倒悬,清流如何能容他。”

  “郑党在十数年前就已经是我朝流毒,先皇受其党羽掣肘,加之偏信权阉,从那时起乾坤颠覆,死于郑党之手的忠臣良将不知凡几。”傅鸿清话音一顿,眼中沁出恨意:“当年由郑士谋谋划的一桩冤案,令京城乃至地方,上书求情的官员都遭到他的清算。戕害人臣罔顾纲常,此等ko蜜腹剑的国贼,早当为天道所诛。”

  商闻柳目光深重,未置一言。

  “兰台,今日邀你来,我并非无所准备。倒郑一事,我并非势单力薄。”傅鸿清言辞恳切,对他说了许多。商闻柳有些许怅然,却不知怅从何起,待傅鸿清这厢话毕,他垂目摩挲了下指腹。

  “有人在推着我去查青骢江水匪的卷宗,我粗略看了,或许和军铁粮运有关。”商闻柳没什么避讳,直截了当道。

  闻言,傅鸿清拧起双眉:“刑部多的是郑士谋的人,若有人引你去查卷宗,怎么会逃得过他的眼睛。”

  “刑部有一人名叫左澹,寺卿可识得?”

  傅鸿清道:“洛汲旧日的同僚。”

  “原来如此。”商闻柳垂下视线:“这件事情古怪之处不止于此,在我调职之初,此人将青骢江的卷宗顺序调换过,尔后便引我去了照磨所。后来我查阅卷宗时,发现这些卷宗的朱墨顺序都有问题,就是说,相当一段时间,青骢江一带的文书都是先盖好印再拿去填写。”

  商闻柳轻轻呼一ko气,又道:“官员玩岁愒日,纵然算不得死罪。但官印盖得这般随意,只要有人拿到空印纸张,便可随意颁废法令。如此一来,百姓生死全在他人转念之间,着实令人胆寒。”

  “问题不在此,”傅鸿清打断他,“从青骢江走的粮和军铁都有郑士谋的一份,他为何会将这短板暴露给你?这事不简单,兰台在刑部要千万小心,不要落入有心之人的圈套。”

  商闻柳又捏紧了茶杯,缓声道:“我自当小心。”

  傅鸿清沉吟片刻:“此事暂且不要轻举妄动,郑士谋自断臂膀实在可疑,我更偏信是洛汲倒戈。但此事怪就怪在洛汲新娶的续弦,正是郑士谋养在府中的养女。局势不明,我们要再作商议。”

  商闻柳一愣:“养女?”

  傅鸿清说:“他并没有将养女的身份宣之众人,你不知悉也是情理之中。招洛汲为婿,恐怕是郑士谋病体衰微,想尽快找出一个可托之人,稳住其余党羽的心。”

  “这倒说得通。”

  “你既已调任刑部,有一件事还要劳你多留心。”傅鸿清神色凝重,盯了商闻柳片刻,垂眸道:“轸庸初年那件叛国的案子,若能找出蛛丝马迹,或许便可借此掀起风云。”

  叛国一案时隔多年,想必许多证物已经无从考证,傅鸿清不过借个由头将其发散,可他如此胸有成竹,如果不是出自狂妄,便是有了强劲的靠山。商闻柳呼吸一顿,对上傅鸿清的视线。

  “扳倒郑党是大事,其中诸多筹算应当从长计议,”傅鸿清用力地攥了一把商闻柳的手背,“不必操之过急。”

  从傅鸿清的住处出来,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商闻柳看了眼天色,厚云遮住月亮,今晚这么冷,怕要下雪了。

  他匆匆回了家,刚一推门,正堂的帘子便被掀开,温旻从屋内走出来。

  “今日回来得这么晚?”温旻捧着个蒸屉,倏然檀珠也从帘后钻出来,手上抓着油腻腻的包子。

  小姑娘一见他回来,嗷嗷喊了两嗓子撒娇。

  商闻柳伸手,在檀珠沾着油光的脸颊边迟疑了一瞬,最后揉了揉她的头顶。

  温旻把东西搁进厨房,撩着门帘矮头进来,“是公事?”

  商闻柳见到温旻,不免又想起他那义父的那糟心事,懒懒应了声“嗯”,而后拉来坐垫坐下,拉开外袍,交错着双手在小炉子边取暖。

  “心里揣着什么事呢?”温旻使个眼色,檀珠一骨碌爬起来出去了。

  商闻柳不想教他看出端倪,轻轻搓了把腮,露出个揶揄的笑:“瞒不过你啊,又快到年关了,我娘催着要儿媳呢。”

  温旻“啊”了一声,面贴上他颈窝,耳鬓厮磨地:“咱们娘好心急。”

  “嗳,我愁死了,”商闻柳顺水推舟,屈肘去碰温旻的脸颊,“丑媳妇也总得见公婆吧,什么时候,挑个日子?”

  “丑媳妇?”温旻一挑眉,十分危险地吻上商闻柳的下颚线。商闻柳气一促,推开他,颐指气使地飞着眼刀。

  指挥使伸拇指擦了擦嘴cun,委委屈屈地说:“商主事这么凶,难怪找不着媳妇。”

  商闻柳瞪他一眼:“咱们半斤八两,谁还能说谁似的。”

  小炉子点了一整个黄昏,这会儿炭火快烧尽了,商闻柳觉着热度正好,也没去添。他那一半的轮廓掩在灯下,平添了些朦胧的寂寥。

  温旻撑着肘,端详了他少时,道:“年年岁岁花相似,不知今年小郎君守岁与谁同?”

  “小郎君被人害惨了,不敢回乡,只好自己独拥被衾,守着冷炙除岁了。”商闻柳板着脸,冷冷道。

  温旻牵起他散开的袖角,凑近了些:“我那院子还算暖和,今年......一块儿?”

  商闻柳哼一声,没理他,那样子是同意了。

  凶巴巴的商主事衣冠楚楚地盘坐,伸手在小火炉边取暖。温旻盯他看了半晌,觉得那衣褶都透着股矜持劲儿,可眼神相对的时候,又好像经了一场大汗淋漓的搏杀。

  他突然好想抱他。

  商闻柳叨叨了一顿,那点凝重烟消云散。他静坐一会儿,听人半晌没声儿了,正奇怪着,冷不防身后被人裹了个囫囵的怀抱,他的心肝都颤了下,嘴上还较着劲:“又发什么疯?”

  温旻贴着他的背,拖着调子道:“相思疯——”

  “成天像个孩子似的。”商闻柳拿指尖刮起了温旻的手背。两人的手指玩闹般追逐一会儿,商闻柳蓦地停下来,犹豫须臾,还是问出ko:“秀棠,你当初进京......悔不悔?”

  “突然问这个。”温旻圈着他的腰,想了会儿:“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胡思乱想也无益处。”

  “我只是在想,踏上这条路,你我既为刀俎,也为鱼ro。”商闻柳没有动,听见身后温旻模模糊糊说了声“嗯”。

  “有我陪你呢。”温旻又说。

  身后温热的胸膛渡来了宽w,商闻柳微抿双cun,把自己的后背全都交给他,接着轻声道:“那你要一直陪着我。”

  屋外飘落了今冬的第一片雪,天穹吹开玉屑穿庭而落,风拍小帘,飞雪无声。黯灯下,两片孤舟泊到了一处。

  商闻柳在清冽的雪夜听到了那句承诺。

  风雪没能在今夜铺开银粟,徒留下消弭过后满檐的湿痕。等到白雪积厚,各家小儿纷出家门打雪仗玩儿的时候,帝京一片祥乐,已然是腊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