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06章 劝告

  “杀了他?”

  煎好的茶水早就凉了,穆兰妲面色不虞地将瓷壶盖子阖上,室内冷香萦绕,令人心神凛然,后屋仓库吹了冷风进来,一时间,她额上竟渗出些细微的汗珠。

  没有人说话,半晌,她才抑制住微颤的嗓音:“达奚旃,你做和尚这么久,也该把尾巴收一收。”

  达奚旃的眼睛里仿佛射出了幽绿的凶光,穆兰妲几乎听见他ko中恶狠狠的磨牙声。

  穆兰妲是害怕他的,人都会对露出獠牙的野兽抱有畏惧,早在朔西的时候她就见过达奚旃宰人的场面,那是真正的将人当做牲ko一般豁开。达奚旃此时说要杀人,便是真的动了杀心。

  他们在草原上游荡的时候,死在达奚旃手底下的冤魂不计其数。穆兰妲还能回忆起那种困窘却自由的生活,除了与丈夫的一点温存,掠夺就是生活的全部,她一时有些迷惘,好像关外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分明没有过去多久,一眨眼却又重新嗅着京城的气息。

  安稳妥帖,年少远走的时光像是困在了一场梦中。

  穆兰妲惊疑不定地想,他要杀那人做什么?

  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般,达奚旃横了眼睛过来,伸手在光秃的头顶蹭了两下,收敛了一身杀气:“我认得他,六年前那双眼睛,我一辈子不忘记。”

  这话如潮水一般,把满腔的恨意重新推上来。六年前穆兰妲的丈夫殒命荒野,尸骨为豺狼所啮食,仅剩一把齿痕斑驳的污骨。

  瓷制茶具砯然撞出声响,穆兰妲抬眼看向他,漆黑的双眸中涌动雾流。

  达奚旃的笑容里翻滚着血色:“嫂子,杀了大哥的那个人,就是他。”

  温旻到了商闻柳住的院子的时候,院门正开着敞气,檀珠不知道去哪里玩了,院子里的鹅嘎嘎地横行霸道。

  晚秋的风太寒,屋里屋外都挂上了新制的厚帘子,商闻柳过得养生,就连烹水的小炉子也支起来了。里屋咕噜咕噜地沸着响,指挥使跨过外间门槛,在书房前叩了两声门,叫着商闻柳的字。

  屋里人道了声“进”,指挥使掀了厚帘子,微微矮身踏进去,只见屋里那人正背对着门ko,披散着头发,发尾没有干透,还有点湿漉漉的痕迹,从窗纸透进的微冷的光显得他肌肤愈加素净,行止间乌发做衬,有点冰肌玉骨的意思。

  屋里并不太敞阔,想是刚沐浴后没来得及收拾,门窗都还闭着,只有南窗敞着透气,边上摆了个小炉子,上面正烧着水。

  “老远闻着有香味,想不到是你来了。”商闻柳惊奇地从小火炉上提了壶,往杯子里兑了点温水。

  温旻贪凉,走了这许久早就热了,端在手里不肯喝:“路过家香料铺子,我看用料都讲究,便买了些。”

  他把锦袋放在桌上,稍稍拉开,商闻柳过来嗅了嗅,觉得有寒梅冰雪的冷香,赞叹说:“哪里调的香,闻着不俗。”

  “就是家小店。”温旻晃着杯盏晾水,杯ko聚起的一把细细的影子被摇碎,他盯着那细碎的涟漪,想了想说:“要是你觉着平时上衙用不合适,给檀珠用也行,小姑娘应该都喜欢这个。”

  说话间,商闻柳已经把锦袋收拣起来,“刑部都讲究,用一用也无妨。”他转回身,坐到了温旻对面。

  商闻柳看他喝完了水,起身去炉边再给他添。

  温旻捏着空杯,有些发怔。

  他和商闻柳之间总葆有一种微妙纯然的联系,两两相对着,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又好像什么都不能做,总有这么一条线绷着,越线了就是死罪,但越过了似乎也就是那么回事。指挥使这么想着,从身后囫囵地把人圈住了。

  商闻柳还没碰着壶把儿,登时腰身一僵,石头似的不敢回头,一瞬间气也不敢喘,可嘴上还是气势十足:“撒手!”

  温旻搂得更紧,问他:“兰台,咱们这,算什么呢?”

  身前那人静了一瞬,一会儿瓮声瓮气的声音传过来,还是那股酸劲儿:“算什么?我被我爹骂得狗血淋头,指挥使现在反来问我这算什么了?”

  他继续凶恶地逼问:“你那晚说,我爹告诉了我什么,我还没问你呢,你私底下和他说什么了?”“那晚?”温旻和他绕圈子,“是哪晚?”

  商闻柳不吃这一套,冷漠地说:“别装傻,不老实交代,我给你脸上画只王八。”

  温旻无辜地撒了手:“那么多晚上,我怎知是哪晚,我舍命陪君子,请商主事大展丹青吧。”

  商闻柳算是瞧出来温旻这点德xin了,他哼哼唧唧地用乡音骂着诸如“混球”、“登徒浪子”之类的话,温旻反正也听不懂,觉得有趣极了,捏捏那绸缎似的头发,又抱着人在颈窝处蹭了好一会儿。

  指挥使越过了那条线,也并没有遭到什么天打雷劈的报应,十分餍足地松松臂膀,闭着眼睛也想得出来商闻柳的红脸颊。他懒洋洋地说:“瘦了啊。”

  “嗯?”商闻柳低头抚平弄乱的袍子。

  休沐在家,也用不着穿得多板正,他便随意披了件袍子,几层棉布松垮垮罩在身上。

  温旻靠在椅背上,他生得高大挺拔,就这坐相也能坐出几分威势来。商闻柳刻意不看他,只听身后那声音又说:“刑部伙食不行,比之前在大理寺瘦多了,这腰,一根竹棍。”

  商闻柳疑惑地攥紧了腰部宽松的布料,左看右看。

  小腰那么一掐,指挥使也满意地左看右看。便是这样使小手段也能尝到甜头,指挥使心满意足,觉得商闻柳什么都好。

  总算察觉到不对头的小商大人冷冷一撇脸,走到桌案后头去,拢起垂散的头发,接着又说:“说起刑部,最近有桩案子,”商闻柳手上收拾着杂物,同他闲谈,“是朔边的那桩‘借头领功’案,再过几日就要审理了,我看那犯事的凶嫌同你旧日所在的卫所隔得不远,你近日还是多留些心,免得有人拿这个翻了旧账做文章。”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此案经查,牵涉颇广,朔边的官衙闹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这会该是正商量着推谁出去顶这个渎职罪。官员的相互攀咬,咬出十几年前的旧案都是有的,商闻柳虽笃信温旻的品行,但还是有些忧心他被牵连。

  刑部这些案子,锦衣卫事先都是知道的,何况又是这么大的案子,温旻附下有不少当日的军士,对这个自然就上心,他安抚道:“在朔边时是陛下统领我军,这个倒没有什么值得好翻旧账的,毕竟要撇关系就得费些劲。”

  这时候,窗边炉子里的水沸了起来,已经来回换了两壶水,商闻柳去把炉子里的火停了,铜壶晾在一边。

  “不只是什么‘旧账’,你没觉得今年的朝局太古怪了吗?先是上元的细作,连你也被累及,接着钱谦明落马,洛汲替了他的位子。”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望着温旻,怕他还是对此无动于衷,便话锋一转:“从南关水患那个时候起,我总是觉得不对劲,好像被人牵着鼻子走。我调职到刑部,就即刻有人上来攀关系,我不过在南关那里有了点功劳,京城新贵大有人在,也不至于这么攀附,后来我又去查阅旧档,竟然也没遇到什么阻碍。”

  温旻没说话,听商闻柳的意思,自他进入刑部之后的所有事,都像是什么人默许的。

  跑一次马纾解不了商闻柳的忧心忡忡,他不自觉紧锁了眉头:“秀棠,我便都同你说了罢,你知道我能去南关,是常朝时户部洛侍郎的举荐,局势之下,没有人愿去蹚这浑水,大理寺固然是最好拿捏的衙门,但为什么偏偏举荐我?”

  温旻严肃地看着他。

  “洛汲是郑阁老的学生。”商闻柳声音里带了点寒意,他继续说:“年初的时候,我就遇见过郑阁老一回,后来的云泽案,他送来了请柬......有招纳之意。我惧于党争,因此回绝了他。”

  接下来南关水患,河监被处斩,王白不知所踪,而他手中那枚商闻柳通信用的私印显然是事先备好,若无筹划,照南关那种境况,怎么可能临时去寻工匠来仿造,此行是早有人安排好了。

  这几件事之间,都存在一个微妙的联系,就是郑士谋。温旻神色微变:“郑阁老素有贤相之名。”

  “天下都知道他贤能,可贤能和结党不是不能共存,”商闻柳想说“谋私”,却忍下了,“退一步说,不管这个人是谁,你我都要万分小心,他所谋的,恐怕要更——”

  “兰台。”温旻站起身,执起了他的手。

  “此前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提起。”他像是深思熟虑过了,说得极慢:“我虽父母早亡,但也不是没有人养育,郑阁老是我的养父,他断不会做暗害我的事。”

  商闻柳瞪大了眼:“他——”

  温旻慢慢地把中间的曲折简明地讲给他听。

  再多说也无益,商闻柳本是想告诉温旻对郑士谋洛汲之流多些防备,却万万想不到他们之间竟还有这层关系。他叹气,只好退而求其次:“你在御前行走,要更当心。”

  温旻亲了亲他的指尖,像是发了一桩誓愿:“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