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05章 和尚

  温旻得了空,登门拜访了秦翌的私宅。

  “怎么有这兴致来找我?”秦翌跷着腿在嗑瓜子,边上有人捏着小锤给他捶肩——自从瞧上香料铺的老板娘,他连私宅里漂亮的小婢女都遣了,换成了十多岁的少年。

  “你平时也不买这玩意啊,”秦翌换了条腿跷,瓜子皮扔得满地都是,“转xin子了?”

  “送朋友的,我看你和那老板相熟,就来找你替我代为引荐一下。”温旻端着茶,望着幽绿的茶水半晌没动,一边捏着小锤过来伺候的小厮刚要给他捶肩,被他挥退了。

  秦翌磕完了一把瓜子,舌头就起了个小疱,他闻言一下来精神了,摆手让正要递茶的小厮出去,挤眉弄眼地一掀袍,大爷一般仰在椅背上眯眼看温旻:“真是朋友?谁啊?”跟着加重了语气:“谁敢啊?”

  他可还记着温旻上回在重阳时揶揄他的这茬呢。

  秦翌贱兮兮的神情委实欠揍,温旻觑他一眼,自顾自把手掌翻来覆去地看:“刑部的商兰台。”

  “哎哟,这......”秦翌知道自己失言了,商闻柳送的那幅字还在他墙上挂着呢,他嘿嘿一笑:“该送,是该送,我看下午这天儿就不错,我拾掇拾掇,咱俩一块儿去。”

  秦翌搓搓手,站起身踱了一圈:“要不现在就去吧,白拿了人家收藏的画儿,我怪不好意思的!”

  “拿了人家一幅字画,脸皮倒薄了不少。”温旻嘴上损着他,自己心里倒先酸起来,他还没收过商闻柳什么礼呢。

  又想到这香料铺子的事,他看了眼秦翌,心下有几分愧对。当初结识时知道他是秦邕的儿子,本打算只做个点头之交,也是郑士谋的授意,渐渐地来往便多了些,说是好友,却也没几次礼尚往来的客气,总是他占了秦翌的便宜去了。

  秦翌自小就有气喘症,因此被宽待了许多年,天xin不被琐碎礼法拘束,行事在官宦子弟里称得一句荒唐,温旻也只好在够得着的地方给他些提醒,不至于让他吃哑巴亏,权当是一点回报。

  他这么想着,秦翌已经踱了几个来回,ko里念念有词的嘀咕着什么,温旻甫一抬头,被他这迷乱的神情给惊了一惊:“你这是?”

  “没啥事。”他红着脸磨磨蹭蹭地琢磨着什么。

  温旻等了一会儿,秦翌歪着脑袋,只听他忽然很是羞涩地说:“你换身便服,莫把她吓着了。”

  接着鸡飞狗跳折腾了好一通才出了门。

  就快立冬,市面上早摆出了过冬的用具,京城的街市是常年热闹的,三教九流都有,这时节还有赤身喷松香粉戏火的,大冷天就是图个热闹,赶在年末把钱给挣了。结果前头围着全是人,温旻只好慢慢拨着人群辟路,让秦翌跟在后头。

  好容易出了这一段,秦翌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腰:“我说找顶轿子坐吧,好赖挤不着咱们呐!这人,又不是大节,也忒多了!”

  温旻心说秦翌是昏了头了,乘轿更不能走此处,得要绕临宛河一大圈才能到地方。

  他话还没出ko,便听秦翌喊他的名字。

  “你看那边,那个秃子——不不,是和尚。”秦翌附耳过来,压低了嗓音:“竟然是和尚。”

  那和尚身穿寻常的青灰僧衣,但那身量却是罕见,走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饶是温旻都不得不略略扬头去打量他。

  和尚的头是新剃的,光溜溜一片,僧衣看不出新旧。他双手合十,一双结实的腕子稍稍露出,指节也颇为粗大。是武僧?温旻对这种人有近乎敏锐地直觉,那和尚显然也察觉到有人正在肆意打量他,突然间侧过身来,人却是定住了。

  秦翌还在咂舌:“这和尚也太高了,怕人。”

  说话间,和尚已经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秦翌喉间梗了一下,生怕是方才那话被和尚听见了,这和尚高出秦翌一个头,纵然身披僧衣,但那气势就先把秦翌压倒,他闭上嘴,客套地笑着。

  和尚念了声佛号,冲着秦翌道:“我看施主面色红润,是刚不久结交了善缘罢。”

  这话算是说得正好,秦翌犯相思病犯得病入膏肓,听见什么都能扯到这上面去,当下一喜,看这和尚的眼神都热络起来:“是、是,确实是逢着善缘了,大师真是料事如神。您再给算算,我和这善缘,能结多久?”

  这是把人当街边算命的了。

  温旻反而起了几分戒备,把秦翌往后拉了一把。秦翌是什么身份,秦阁老的嫡子,想结交的人从城南排到城北,这和尚一张嘴就是什么“善缘”,有几分真才实学先不论,就秦翌这个行事风格,找个人打听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个和尚来得蹊跷,不能不防着。

  秦翌古怪地看了一眼温旻:“秀棠拉我干甚。”

  温旻暗自怒其不争:“......你衣裳脏了。”

  和尚微笑地俯视两人:“善缘谓缘,既然是缘,自有一份因果,说出来,可就抓不着了,大千世界,糊涂才是众生的本来相。”

  秦翌恍然大悟:“说得甚是。”接着又叽里咕噜一连念上几句“着相”。

  和尚盯着温旻,又说:“倒是这位施主,杀孽太重,是从行伍中来?”

  不等温旻回答,秦翌已经拍手道:“大师神了,我这朋友就是从前在边陲当兵的,这样,大师再看看我,说说我那善缘。”

  和尚微微垂首,但笑不语。

  “今日还有事,大师的佛法我们改日再来领教。有缘相会,请教大师何处脱籍,择日定来拜访。”温旻不欲在这里多待,况且这和尚太过诡黠,该撇开关系就撇开关系。

  和尚说:“是从前种因,才结下今日的果,自报家门就免了罢。况我云游已久,时常在各处挂单,若是此时再结因果,来日也会重遇。”

  温旻没必要在此多费ko舌,既然和尚并未表露什么,他也只当是多留个心眼,拽着秦翌便走了。有一小会儿功夫,秦翌都在品咂那和尚所说,温旻嗤之以鼻,和尚所言句句虚无缥缈,碰巧让秦翌撞上罢了。至于什么“行伍中来”的猜测,和尚不像是随ko提及,倒像是......倒像是在套话。温旻从小习武,但习武之人又和常年从军的人颇为殊异,体格和习xin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那和尚分明有些拳脚功夫,自然是能看出端倪。

  他甫一想到这一点,便洞明几分,这看似寻常的偶遇,恐怕并不是冲着秦翌来的。

  正当时,街面上往来的平头百姓渐渐地少了,乘轿的多起来,只听秦翌说了一声:“前头就是了。”

  果然是专门结交贵家的铺子,店门的陈设虽简朴,但那木料分明是金贵难寻的,和京里明里暗里摆阔的权贵一个样。温旻老远就闻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他站着不动,保持了客人的矜持,身边的秦翌殷勤地递上帖子,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引见。

  “秦公子来了,老板娘煎了茶,您来得正是时候哇。”那人笑意盈盈,忽的瞥见后面还有个温旻,便礼道:“这位是?”

  秦翌道:“我的朋友。”

  那人俯了俯身:“秦公子的朋友,果然也是贵气不凡,小的怠慢了。这便请吧。”

  店内台案上缀着几盆净瓷植的虬松盆景,除此之外,陈设十分寡淡,像个隐士的去处。柜架上摆出来的香料都是用瓷罐封存,上面贴了条子,以免相互间串了气味。待客的厅堂布置的开阔,四面都设了内室,挂着锦帘,暗纹倒映的光华随风自动。穆兰妲坐在中央的小几边斟茶,见客来了,到长柜边,取了小戥子调香。

  温旻听她的名字是关外人,本以为也是关外女子的相貌,这一见之下,觉得她长相更接近汉家。穆兰妲挽着松髻,大袖翩然在这股冷香中摇摆,温旻这才察觉,她梳的是个妇人髻。

  他见状不动声色瞥眼秦翌,心道不知这小子要怎么在秦阁老那里交代。

  秦翌凑上去:“老板娘,这就来叨扰了,莫嫌我烦呐。”

  穆兰妲把小袋的香料递上去:“怎么会,秦公子光临,敝店蓬荜生辉。”

  秦翌摆摆手:“今日不是我添置,是我的朋友。”他退开小步,托袖做了个“请”。

  “他是初次来,老板娘替他想想,若是赠友,该用什么香?”

  “秦公子的吩咐,我自然要尽心。”穆兰妲弯起眼睛,她的确是一个很美艳的女人,难怪秦翌会这么上心。

  趁着穆兰妲转身取罐子的功夫,温旻随ko提起:“老板娘的姓氏在中原不多见,是从关外来的?”

  穆兰妲闻言顿了一瞬,侧身将瓷罐摆在了长柜上,伸手别开垂落的额发,笑说:“客人见多识广,旁人听了我的名字,都道我姓穆。”

  秦翌不明就里,赶忙补了一句:“我就没有。”

  穆兰妲又一次笑弯了眼,桃瓣一样的嘴cun开合:“我知。”

  她捏着银勺在戥子上添了几次研磨成粉末的香料,轻筛进锦袋中,指尖翻飞着将锦袋系好:“赠予好友,有这样一副料方,客人试一试,若不喜欢,还能再换。”

  温旻嗅了嗅,确实是清香袭人,闻久了却并不腻乏:“老板亲自调的香,哪有什么不满意的。”

  边上的秦翌丝毫不掩喜色。

  穆兰妲han笑道:“客人喜欢就好。”

  温旻收下了锦袋,正待结账,忽的向内屋看了看,见那后面十分清静,状似无意般道:“老板这后面是做什么用的?”

  “平日本是有些雅士过来斗香取乐,今日倒清净,想是知道有贵客来,不好来打扰。”穆兰妲话说得滴水不漏,边说着边从长柜的屉子里排了几纹碎银出来,“再后面就是敝店停香的仓库,这就不方便向客人透露了。”

  温旻收了碎银:“是我唐突了。”

  秦翌在边上咋咋呼呼的:“就走了?”

  “你想留,不该问我啊。”温旻说。

  秦翌剜了他一眼。

  穆兰妲掩了cun轻笑一声,目送二人离开。

  内屋里人影一闪,先时引见二人的那人走了出来。

  “小东家在后院等候多时了。”那人恭敬地说。

  穆兰妲道:“几时到的?”

  “与那两个客人一同到的。”

  穆兰妲把那东西放下,往店内望了望,内屋里挂的帘子被拨动了一下,走出来一个很高大的和尚。

  和尚肆意地释放杀意,他死死盯着铺子的出ko,那目光几乎是淬了毒一般。

  穆兰妲冷冷地看着他,直到那和尚牙咬切齿地说了一句古怪腔调的话,她才神色微变,哂道:“你发什么疯。”

  和尚眯着眼,拳头紧攥,关节发出一连串嘎啦的响声。

  他的齿间咬出了丝丝鲜血,换成了汉话:“刚才那个人,我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