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68章 惊变

  雨是昨夜停的,麻河水势依然骇人,浊浪奔腾轰鸣。一月前修好的河堤此时被淹没了大半,还剩一片残败的木构,木构中间豁开一条巨大裂ko,水浪沸翻着冲荡而下,激起层叠的浪鸣。

  头顶拢着阴云,湿热不减,一股死尸的烂臭蒸得人喘不上气。

  许仲槐腰际拴着几排粗绳,从他这一端延伸出去,同样栓了绳的还有几名赤着上身的锦衣卫,健硕的肌ro布满热汗,正在检查绳子是否栓牢。

  “许郎中,要不然还是......这太险恶了,万一被冲下去,救都难救!”庄奚擦着汗,言语里透出焦虑。

  这是麻河的第一道水门,上游无法控水线,只能暂开下游水闸,要蹚水入河十分凶险。

  “不妨事,河堤是坏在我手上,理应由我去查看,只是要辛苦几位。”许仲槐向几个锦衣卫一揖,又向温旻道:“劳烦温指挥了。”

  温旻略微颔首。

  锦衣卫先一个蹚下去,水势急,几乎无法稳当浮在水面,后面的麻绳缓缓放长,锦衣卫两臂攀着河堤露出来的木构,屏息往河中央过去。他到了破损处,对许仲槐一挥手,表示可以下来了。

  许仲槐毫无犹疑跳下去,腥臭河水激得他一哆嗦,他顺着绷直的粗绳慢慢保持平衡,手摸到河堤裂ko后,顺着一道裂隙往下探究。

  河水里翻搅着泥沙,人没有办法在水下睁眼,只能凭借触觉探知,许仲槐双手被爆开的木刺划了数道细ko,看得站着的庄奚五内如焚,他是不敢自己下去的,此时紧攥两拳,涔涔冒汗,一会儿望望河中央的境况,一会儿扫视那锦衣卫指挥使的神色。

  温旻并没有关注许仲槐的安危,仿佛在神游。

  庄奚暗暗啐一声铁石心肠。

  指挥使双臂后叠,火红赐服像一团火焰烧在堤上,他在看队伍最末的王白。

  早在来之前就看过名单,温旻着实吃惊。

  什么人来都不稀奇,为什么偏偏是王白?秦邕推举庄奚,本来就是为了避嫌,这无甚可说,但是王白实在太巧了,巧到温旻无法不把秦邕推入用心险恶之列。前面才有云泽县的杀手和王白有所牵连一事,接着就是南关水患,王白在赈济使团之中,户部胥吏这么多,独独挑这个人来稽对文书,要说凑巧,那也过于凑巧了。

  温旻在脑中拼凑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

  假设王白就是秦邕附下,照秦阁老世代经商的家世,其实并不需要云泽这个地方来洗脱贪腐,在自家铺子要加万全,但大梁有皇商来经营军铁,如果是在云泽,确实要假他人之手。瞒报产量私造军工谋财是重罪,秦邕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哗啦”一声,温旻抽回思绪,是许仲槐上来了。

  “洪水归槽还要等上几天,下游的关ko已经在逐步泄洪,我看这个阵势,只要不下雨,明天应该就能退水。”许仲槐擦了把脸,他的头发缝隙里全是砂砾,簌簌往下掉。接过身边随从递来的上衣,许仲槐一边走一边同庄奚商量:“一部分街道恢复后,我们就可以着手清扫,溺死的尸首也要赶紧处理,——刘知府来了没有?”

  他说的是这里的知府刘汀,刘骥慵。

  刘骥慵和许仲槐算是旧识,许仲槐从南关赴京任职,后面接手的就是刘骥慵,当年交接时也是大雨,许仲槐停留许久,聊过不少治理水患的经验。在此之前,刘骥慵任上没出过太大的天灾,年初的凌灾刚聚首时,他就对许仲槐感叹真是无事不相见,还不如鱼传尺素。

  庄奚道:“在放粮那里监管,灾民太多,知府衙门分不开身。”

  许仲槐点头,来时就已经看到各处都在放粮,冉槊也因为守备军协助衙门放粮,要赶回去主事。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临时借来的粮食已经快吃完,衙门里也在饿肚子。皇帝拨调了北粮仓二十万石来救急,等粮食押运到境,还要先还一些给周边灾情不严重的县,剩下才是发给本县灾民的。

  救灾的钱粮都到之前就要全盘拟请赈济的方案,再像现在这样任灾民一窝蜂来领粮食是不行的,救济粮迟早要吃完,大仓里的存粮又是有限的,现在各个粮商手里还有大批粮食,等到眼前这波过去,马上粮价就要翻上几番。

  两人说完这些,腹中已经饥鸣阵阵。

  眼下已经过午,一路耽搁到现在还没有吃饭,便回了衙门里,草草开锅,荤素炖了一锅子,一人发一个碗,围着大锅扒饭吃。刚遭了灾的厨房里一穷二白,厨子费尽心思把这锅菜炖得看起来像人吃的,把锅端上来的时候,很是发憷地瞅了眼那些锦衣卫,没成想温旻换了普通衣裳,十分没有架子蹲下来,捧个碗吃饭。一院子官老爷蹲着扒饭也是奇景,厨子里里外外忙着添菜添饭,还啧啧称奇。

  许仲槐此时还在和庄奚谈论方才在河中摸索到的情况,他大略讲完了,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玩意。庄奚搁下筷子去看,许仲槐手心躺着一粒银锞子

  “这个东西紧卡在两块木板夹缝中,我取下来的时候很费劲,不像是被水冲进夹缝里,倒像一早就夹进去了。”

  庄奚听后,若有所思。

  他们身后几步外就是两部来的胥吏,乌泱泱的青袍子,从一片凄惨的青色里冒出一张白脸,王白状似不经意地向两个上官蹲的地方看去,心事重重拌了拌碗里的汤汁,半天没咽下去一ko。厨子炖锅还不错,他随意咽了粗糙米粒,推说要去如厕,匆匆绕开视线去了后院。

  庄奚放下碗,吃饱了。方才和许仲槐商定,用过饭后他先去放粮棚处协助,许仲槐则继续在河堤上查验。王白休整片刻,跟着许仲槐去了河堤上。

  数十丈的粗绳重验过,许仲槐系好绳子,前面的锦衣卫吆喝一声,跳进水中。

  麻绳绷得死紧,随人的动作颤抖。这些绳子是泡过油风干的新绳,温旻在选用时务必保证绳子要结实,

  雷声又卷土重来,厚云里窜着光,一搭一搭的滚闷雷。

  “打雷了。”温旻看一眼天色,双眉紧锁,叫来边上一个锦衣卫去传话。

  那人抓着绳子缓缓走近,大喊道:“许郎中快些回来,开始打雷了,安全要紧!”

  许仲槐在远处听见了,挥挥手,表示听见,他回身对同样泡在水里的几个锦衣卫说了,几人有条不紊地往岸上攀游。

  王白在一旁记录,停下笔,微微抬起头,头顶风起云翻,乌色浓云为劲风吹动,似一面不祥的巨旗,烈烈潮涌。岸上的人在帮忙拉绳,雷声已经越响越近,隆隆好似擂鼓,大风简直要把人的巾帽吹飞,呜呜的风声穿行在窗牖之间,废弃的屋宇中掀起噼啪一片的碰撞声。

  “快拉!”温旻指挥岸上的锦衣卫,他将粗绳缠在腰间固定,两脚蹬在泥地上,沉气使力,将水中的几个人往岸上拉。

  河水渐渐急了,湍流冲着,把人往下拽,许仲槐奋力攀上残堤,眼看就要爬上来。

  忽然天地颜色为之一变,方才昏黄的天幕骤然撕开一条蓝紫电光,众人手中紧绷如弓弦的几股粗绳霎时窜起一簇火苗,浸过桐油的绳子唰然燃起一条诡异火线,飞快地向两侧烧去。

  抓着绳子扯的人被这火唬得扔了绳,大叫着躲开,王白眼利,脱下外袍就朝被点燃处扑火。

  温旻未松手,那火已经烧到手掌,他大喝一声,快步冲去最前,伸手去捞那截浸了水无法燃烧的麻绳。水中的许仲槐懵了,身后的锦衣卫连忙把他往岸上推,正是危急之际,麻绳起火处微不可闻的一声撕裂声——幼树粗细的绳子以迅雷之势炸开一圈,极细的麻线伶仃巨颤。

  温旻心中大惊,他飞扑上去,只是已经晚了——最后一根麻线骤然崩开,水浪冲击,还在水中挣扎的几人还来不及呼救,全数被吞进巨流中,片影无存。

  温旻呆立岸边,他的掌心被烫伤,冒起几个蚕豆大的水疱,一滴汗划过脸颊,缓缓往下淌。

  云中惊雷涌动,一声一声暴烈的巨响在头顶炸开,他面前仿佛不再是一条会吞食生灵的河流,而是一道黑黢黢的深渊。狂风扯动着花白雨幕浇在人脸上。

  他遽然反应过来,转身疯了一般对剩下的人吼道:“快去下游找人!!!快!!!”

  雨滴噼里啪啦坠下来砸个没完,岸上没人敢说一句话。许仲槐如今还是重犯,不管是丢了还是死了,都是重大失职。

  温旻很快冷静下来收拾残局:“绳子归库!好好查今日都有谁去动了绳子!”

  歪风斜雨把人迷得睁不开眼,雨里的缇骑来来去去换了一拨人,全都明白出大事了,绷着脸不敢泄露一丝情绪。

  有人急匆匆过来报信,身上脸上都挂了彩,红一道青一道,疯狂喘着气:“指挥使!放粮棚那边、那边!有刁民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