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59章 庙会

  新任户部左侍郎的府邸比较偏,那也是相对而言。

  王白一身洗旧的cun衫,掀开竹帘,洛侍郎坐在里面,仰头望着屋梁,前面摆着好几本账册。

  这些都是今年东北凌灾的账,本来是不用他一个侍郎来核算,只是唯恐出了纰漏,才着急亲自上阵。王白一声不吭,掀袍跨进来,恭恭敬敬道一声大人安。

  屋里墨味很重,因为洛汲不爱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熏香。王白一进来,身上的冷香立刻缠上墨味,洛汲心里暗暗想:出身微寒,非要做个雅致人。

  “随意坐吧,”洛汲挥手让人看茶,自己抄起一本账,“南关五个县的账目我看了,除了毁坏的屯田和民舍,两处河堤也不能再用,那边的知府刘汀目前在主持河堤加固的事宜,现在到了尾声,马上就要报账了。”

  王白抿一ko茶,继续听他说。

  洛汲道:“工部的许仲槐在那里,你应该知道他。”

  “先帝时下官家乡水灾,就是许郎中去赈灾,”王白点头,指头摩挲着茶杯,“许郎中为人正直,在治水的工程上严苛,那位刘知府也是个清流。下官愚见,固堤修河一事,也不止有这两位大人。”

  洛汲做个请的姿态。

  王白一揖,继续道:“南关五县受灾最严重的县就毗邻藩台,如今刘、许二位大人固堤,虽然在这之中做的是主事,最后呈送的奏疏还是会由布政使司送上去。”

  洛汲有节奏地叩桌,微笑说:“你倒是和我想的不差。”

  “你再看看这个。”洛汲扔给他一簿薄册,“今日叫你过来,也是为了此事。”

  王白一顿,站起身捧着。

  翻看了半晌,他突然直视洛汲,掩下心中狂喜:“这是......”

  洛侍郎点点头,这是他给王白的机会,也是他自己能否真正获得郑士谋倚重的一关。

  方寸书房,王白负手而立,陈词不紧不慢。洛汲耐心听他的见解,眼神愈深。

  王白侃侃而谈:“楚人买椟还珠,沦为笑谈,可楚人本就不需求宝珠,依在下看来,最后一步就是找到这样一个楚人。”

  洛汲轻轻拊掌,抬头看了儒雅的青年一眼:“在我这干事,真是屈才了。”

  王白躬身揖手,郑重说:“若非大人提拔,道襟还在泥潭挣扎,哪有今天。”

  若真是个能记恩的那便好了,可惜万事都要防个“万一”,洛汲一挑眉,转眼笑着说:“今天初八,京城庙会热闹,道襟去和我走一走?”

  四月初八的碧霞元君庙会热闹非凡。

  其实不止元君庙,各个庙子都在赶这个热闹,起名浴佛会。京师男女纷出,提家携眷,这一天晚上金吾不禁,由着百姓游乐到天明。

  陆斗一早准备好了,临到出门,忽然被他爹截下。

  “又做什么去,今天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出乎意料的,陆爹今天面色阴沉,拎鸡仔似的把儿子后领一薅,上次这么干还是十年前,没成想手劲儿差了点,儿子没提起来,自己差点闪着腰。

  “哎哟爹啊!”陆斗慌了神,好言说:“行行,今天我哪儿也不去,爹你可别伤着身体!”

  陆施静不想搭理他,坐着休息片刻,蓦地叹气:“走,去后院那屋。”

  陆斗神色一凛。

  门推开,一座无字牌位,供果崭新的,两边香烟袅袅。陆斗以前经常见陆施静上香,偶尔也被押到前面来磕头。烟雾缭绕中,陆施静低声念:“你若还在世,今天应当五十整了。”

  陆斗没听清:“啥?”

  陆施静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没再说话。

  “就是这般经过。公子说,实在对不住大人。”青衣小厮站在面具摊边上,声音细细地说。

  他当然没把陆施静交待了,只说临时有事,不能赴约。

  商闻柳捧着一包米糖:“犹敬有急事,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小厮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公子说,他一人去就好啦。”

  既然陆斗这样说了,商闻柳颔首:“有劳你了。”

  “分内之事。”

  先前约好的陆斗不来,商闻柳只好自己随处逛一逛。

  说来也巧,檀珠今天也与新认识的孩子去玩耍,老何和钟主簿都要陪媳妇去进香,倒像是注定了今天商闻柳要独身一般。

  他咽下米糖,放眼这条长街。

  近年庙会兴起了些佛家面具,亦有元君庙的狐面混在其中,多是青年男女喜好。走路上随便一瞟,便能看见行人面覆佛面,长长一条街道,竟然到处都是佛光宝相。商闻柳兜转半刻,瞧着小摊上有个狐面做得精致,也买来戴着。

  今日是多座庙宇办的浴佛会,据闻有的僧人平时念一句佛号便攒一颗青豆,为众生积福,到这天就会煮豆分食过路人,可后世结缘。商闻柳逛了一圈,道两旁果然有僧人设棚,除了接济一些乞丐,还有只锅子里专门煮着青豆。

  商闻柳出门前就吃过饭,来时还贪嘴吃了不少米糖,这会也没什么食欲,想着还是让给那些饥饿之人。正决意回去,不知何时身前站了一个僧人,双掌合十,身边还有个小沙弥,圆头圆脑,十分可爱。

  “阿弥陀佛。”僧人ko宣佛号,微微俯身,他还没说话,身边的小沙弥就抢白:“施主,吃豆子罢!”

  说完,双手把盛豆子的荷叶片高举过头顶。

  僧人叹气:“无礼。”

  商闻柳被小沙弥逗乐,取了狐面拱手道:“多谢小师傅,多谢高僧。”

  人家意诚,当然要领下这份好意。

  吃过青豆,那僧人还未离去。

  商闻柳满怀都是庙会买的小东西,一样一样系了绳子,挂在在腰间浑如一串爆竹,他折好剩下的荷叶:“莫非师傅还有指教?”

  僧人面露疑虑,合掌又是一躬:“施主身后,似乎有人跟着。”他接着商闻柳的遮挡飞快地指了个方向:“地藏王。”

  是说那人带着地藏王的面具。

  商闻柳蓦地一惊,他没有妄然回头,只向僧人道了谢,才匆匆向人多处走。

  越走越不对劲,商闻柳停在一架货摊前面,装作挑选货物,趁着人挤人的间隔瞟了一眼,果然看到那个头戴地藏王面具的人。

  高高大大,猿臂蜂腰,牵一匹杂色马。两人眼光不期然对视,跟踪的人脚步一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腾地上马,朝反方向走了。

  商闻柳心生古怪,却也不欲去问个究竟,正要回转,忽然听见人群里响起一声变了调的大叫:

  “哎哎!你怎么撞人摊子啊!”

  坏了,商闻柳向“地藏王”那方向过去。

  一匹马默默垂头,望着主人。

  地上一片狼藉,马主人摔落在地,面具滚到一旁。

  那人也察觉到商闻柳的目光,始终背对着,翻身起来把面具按在脸上。

  小贩看着人多,不依不饶地:“我的摊子!你得赔啊!”

  “地藏王”默不作声地系好面具,然后在腰间摸钱袋,空的。

  “没带钱。”那人粗声说。

  “用、用别的抵也成!这马、你这身衣裳!”

  那人却像个哑巴似的不动了,小贩出来谋生活不容易,一家子人等着养活,当下壮起胆:“你咋不吱声!我告诉你,天子脚下,你别想赖!否则我拉你见官!”

  商闻柳早看出这是谁了,没去拆穿,否则那小贩多半被吓死。只是那人一声不吭站在那儿,就连背影都端端正正写着委屈俩字,商闻柳几时见过他这样,本来几天前说的也都是气话,这会儿心里只剩好笑。

  他拨开人群过去,掏出钱袋,替他解了围:“他的钱我来付吧,您看这些够吗?”

  “地藏王”却像被雷劈了一般僵硬,倏地翻身上马,朝人少的地方跑了。

  小贩数着银子,面色也和善不少,絮絮叨叨:“这钱多了,还你些。刚才那人公子认识?我闻着他好像喝酒了,赶紧去看看吧,别骑马伤着人了。”

  “多谢了。”商闻柳收了钱袋,提起袍角向那人纵马的方向跑去。

  人腿哪追得上马的脚力,商闻柳气喘吁吁,跑得面色赤红,不得不蹲在地上休息。

  要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不说善后,就是收拾局面都够人受的了。

  他撑起身体,准备再去寻找,冷不丁身后冒出个声音:“你在找我。”

  宝相庄严的佛面,真不知道他怎么挑了这么个面具戴着。

  商闻柳侧过身,没准备揭穿他,笑意盈盈道:“我听说兄台喝了酒,怕你坠马,所以追上来。”

  那人明显没想到商闻柳会这么说,怔愣了一下,躲在面具里的声音闷闷地:“我还没到那种地步。”

  身边的马儿打个响鼻,慢慢挪到主人身边,蹭了蹭,似乎在拆穿主人的托词。

  “地藏王”懊丧地薅一把马儿修剪得齐整的鬃毛,低声唤:“慎独!”

  商闻柳回味片刻,心说他还挺会给马起名:“今日浴佛会,兄台却为什么喝酒呢?”

  那人牵马就走,商闻柳怕他还会冲撞行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片刻,已经能看见河堤,前面的人忽然停了。

  商闻柳拱手,表示洗耳恭听:“兄台。”

  河两岸栽着桃杏,已经凋谢得差不多,长出大片新叶出来,河面上无数河灯漂流远方。那人久不回答,商闻柳脚踩着松软泥土,被暮cun的景致吸引,不知不觉入了迷,忽然耳边声音近了,一股酒气,掺杂一点桂花香,接着他听见面具被震得微微鸣响。

  “高树靡阴,独木不林,这样的话是好是坏?”

  商闻柳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说:“哪有什么好坏呢,若是论事,也是要分情境的,若是论人,难道自己还不明白自己的本心吗?”

  “我一片丹心。”

  商闻柳笑:“那就是了,千事万事,君自从心。”

  那人沉默不语。

  “二位买盏灯吧,小本生意,八文一个!”迎头来了个老汉向他们兜售河灯,附赠白笺。民间总有这种许愿的小玩意,纸笺要么放进河灯,要么栓了红绳挂在树上,图个安w。

  “这个好,兄台,世事多苦艰,买两盏灯许个愿,若有神佛,自然会为好人显灵。”

  商闻柳买了两盏,借来笔墨写好了,轻轻压在灯芯边上,一推,灯盏下晃出一圈涟漪。

  他回头看那人手里还捏着许愿笺:“兄台有什么愿景?”

  戴面具的人摩挲白笺的手停顿了一下,商闻柳听见面具里面闷闷地出了一段气。

  “我从来最不愿做的就是对上天许愿,神祇不会理会世人乞怜。”

  商闻柳欲言又止,正准备安w,他却继续说:

  “但是你要问我有什么愿景,就是刚才,我却忽然想到了。”

  商闻柳以为他回心转意,递了笔给他,柔声说:“兄台写上吧。”

  那只手忽然握过来,不是拿笔的,蛮横地和他掌心相对,不容置疑地捏着。笔杆子“啪嗒”掉在地上,原本要写字的纸笺飘飘坠落,宝相庄严的地藏王面具转过来,灼灼眼眸倒映河面万重灯火,一点桂花酒的淡香逼近了。

  商闻柳感到热气窜上了耳后,他整个人忽然开始火烧火燎,那人的手握得太紧,旁的都只剩一片朦胧的影子,耳边只听见有人在说:“不必写,是说与你听的。”

  那声音停顿须臾,终于郑而重之地说:“若能别后......万宵胜此宵,我心足矣。”

  “你……”他的指节有一瞬间颤抖,像是回握了那只手,炽热的温度快要把他烤灼融化。喉咙里再发不出别的声音,他怔怔地望着那张面具,最后一点余音,也散落在水洗的无边月色中,渐渐消弭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