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56章 簪柳

  陆斗换下官袍,穿了身精神的鹅黄小圆领,熏了香,气度十足,正从前厅过,猛地听身后咳了一声。

  他脚步一顿,心知是谁了,换上个稳重的笑容,回身揖手:“爹。”

  陆施静虽已挂冠,那弹劾人的气势还是在的,多年朗声参奏练出来的嗓子声若洪钟,从丈远隆隆钻进陆斗耳朵:“小子才下衙,又要去何处?成天在外面跑,上月还把你尤伯伯弄到外头去了,看看咱们家里,你大哥不在家中,你年岁也已经不小,要给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做好表率。你娘去得早,如今仰道还在军中,你们二人的婚姻大事......”

  陆斗大哥名叫陆博,字仰道。

  提到两兄弟这个光棍问题,陆施静滔滔不绝。

  前都察院左都御史陆施静一ko官话讲得十分标准且正气凛然,先帝朝时京城本地官员少,基本都偷偷照着陆施静学腔调,可这一ko官话在陆斗耳中不啻折磨,好似魔音灌耳,他还不能当着亲爹面捂耳朵,一双招子左转右转,忽然瞧见亲爹手里还捏着一张纸。

  平时陆施静都不怎么啰嗦这事,想必是陆博寄了家书,陆施静才突然唠叨起来。

  逮着陆施静换气的空档,陆斗趁机道:“是大哥寄信回来了?”

  陆施静点头,又恨铁不成钢叨叨起陆博来。

  听父亲唠叨别人可比唠叨自己好多了,陆斗时不时帮两句声,反正他哥也听不见:“爹说得太对了!您挂冠这五年可没少为大哥操心,不过我哥自己有主意,想必是不愿娶贵门千金弄得束手束脚,照咱们家的情况,想聘哪家闺女聘不起呀,爹您莫着急。”

  好一通话讲下来,陆施静忽然皱眉:“净说你大哥,当初我就不该由着你和傅家那个孩子去大理寺,如今你——”

  陆斗求饶:“爹我同僚今日回京我还得去接风洗尘呢君子一诺千金孩儿不能背信啊!”

  亲爹总算饶过自己,陆斗一身熏香味儿也散得差不多,等到了饭馆门ko,其余人已经到齐了。同僚小聚,无非是吃喝游乐,酒足饭饱了,瞧着时辰也差不多,明日还得上值,纷纷散了。陆斗和商闻柳同路,还捎个傅鸿清,三人一同回家。

  时已入三月,正是踏青时候,虽然已见暮色,街上熙熙攘攘还有挺多人,车马辚辚作响,吆喝一声高一声。偶见三五行客簪柳而归,脚下沾着泥,一身的青草味儿。

  商闻柳才想起来,已经是清明了。

  从云泽回来就一直差点什么没办,现在想起来,还要为徐子孺和陈沅立两个牌位才好。

  傅鸿清也瞧见那些簪柳之人,叹一声:“又是一年。”

  商闻柳跟着说:“红雨杏花风,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陆斗算半个竹马,晓得傅鸿清早年失怙,此刻正在神伤,便揽过他肩,勾肩搭背地:“这不出门还不知道,往年到处都是柳树,怎么今年树少,卖柳枝的人却多了。”

  京城常有小贩折了柳枝,走街串巷地卖,说青柳还寓留此青葱,图个ko彩。

  耳边更有贩夫唱:“清明不戴柳,来生变黄狗!”

  陆斗自小在京城长大,听这些啼笑皆非的民谚最多,当下解囊,选了三条柳枝,一人腰间掖进一条:“喏,留此青葱!”

  商闻柳奇道:“还有这层han义。”

  听了这话,陆斗便笑:“兰台不是来京三年多了?”

  商闻柳挠挠耳后,挺不好意思:“庶吉士俸禄微薄,除了翰林上值,三年间不常出门。”

  三人正走着,豁然街道转狭,行人之间也簇拥着,步履凝滞,像是有什么塞住了道路。

  再挤几步,果不其然,不远的前面路ko停了一顶宝蓝小轿,轿衣拿金线绣了吉兽,四角的流苏微微颤抖,等着前面的人群散开。

  不过轿子前面开路那奴仆显然已经没什么耐心,挥手驱赶人群。

  “别挡路!”

  “是郑阁老的轿子。”傅鸿清不会认错,蓝织金的轿衣,金线黯在宝蓝云纹缎里,隐隐生辉。

  他微微侧身,面露微笑:“这时候最是尴尬,若不想照面,还是回避一二罢。”

  陆斗迟疑道:“方才轿子帘开,阁老好像瞧见咱们了。”

  傅鸿清面不改色:“你我三人此时就是京城一等一的睁眼瞎。”

  商闻柳跟着一块回身,岂料边上不知谁推搡了一下,他被迫转过身,和那轿子所隔不过两丈。

  那乘轿子的窗ko掀开一道ko子,里头坐着的人正巧朝商闻柳直直看来。

  面白且虚浮,透着股病气,不过一条寸宽的小缝,那眼神穿过却利剑一般,看得商闻柳耸然一惊。白墙上那笔劲厉小字忽然跃至眼前:鱼龙脱金钩。

  正是那日停云观中所见老者。

  他怔住了,指缝间涔涔渗汗,黏腻湿意攀上双臂,爬向颅顶。那种阴寒的目光,全然没有停云观时的慈蔼,毒蝎钩子一般紧紧附上血ro,商闻柳瞬间清醒了,灵台发冷,宛如泼天降了一阵饕雪。

  鱼食其饵却脱钩,饵字仅存其耳。

  那夜他留下的身份姓关,关字合耳,不正是“郑”字!

  蓦地一瞬,街ko人群散去不少,通道宽坦,轿夫吆喝一声,抬着轿子继续前行。

  估摸着应该看不到他们仨,陆斗才咋咋呼呼转身,探头看,陡然看见商闻柳丢了魂似的,泥塑一般立着,手伸到他眼前一晃:“兰台?”

  商闻柳这才回神:“方才想起了些事情。”

  傅鸿清了然,抖开扇子附过去遮脸悄语:“郑阁老看人就是那般模样,虽不是良善之辈,却也莫被唬着了。”

  商闻柳听罢,沉思不语。

  “一身白泥,是从京郊的跑马场回来吧。”陆斗思忖着,再一看那轿子,过了个拐角,已经没影了。

  “犹敬。”傅鸿清做个噤声的动作。

  商闻柳还未明白这其中的深意,陆斗立刻闭嘴了。

  京郊的跑马场大多都是皇亲去遛马玩儿,监马的小吏等着贵人走了,牵马回棚里,捧了大把草饼扔进食槽,又添几瓢水,喜滋滋看着这马儿吃喝。

  无怪他今日满脸喜色,这小吏开年就在走楣运,忽然今日得了贵人夸,说他马儿喂得好。这贵人还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哩!

  小吏从头至脚仿佛罩了一层皇帝的金光,兴之所至,张嘴哼首曲子,撅屁股铲马粪,也没注意身后居高临下投下来的一条黑影。

  “我来取马。”身后有人道。

  小吏险些被这突然地一声惊得栽进马粪球里去,慌乱直起身,正是方才御前扈从的锦衣卫温指挥。

  几乎没人不怯锦衣卫的,何况还是组织的头头,小吏低头偷眼看,觉得这人身上光一股子死人味儿。他忙不迭地拱手:“怎劳指挥使亲自来取,过了今天我们给您送到府上去!”

  “我一并带回去,不劳你们费心了。”温指挥心情不太好,他牵着来时的那匹马,这马儿也算数一数二的神骏,背毛厚密,毛色乌黑油亮,贲发肌ro起伏若山,且耳窄面削,黑眼亮如新月,实属难求。养马多年,小吏不免多看了这马一眼。

  像是知道主人要换新马,这匹雄骏甩了甩鬃毛,打着一连串响鼻。温旻安抚它,伸手轻抚马的脖颈:“乌月骓,莫躁。”

  原来叫这个名儿,小吏暗暗夸赞一番,转身进马厩,拉出一匹浅骃毛色的母马。

  “圣上指的就是这匹,指挥使您骑骑看?”小吏弓着腰,这匹马xin格温驯,面对乌月骓挑衅的蹬蹄,没一点反应。

  “不必了,多谢。”

  活阎王总算走了,小吏长舒一ko气,踮着脚确认了人走远了才继续屈膝铲粪球。

  他忽然间有点疑惑,马场里马这么多,咋皇帝独独赠马给锦衣卫的?还给这么一匹不鸣不噪的,有啥深意呢。

  让人猜不透,怪不得能当皇帝啊。

  乌月骓一打响鼻,表示不满。

  温旻从那浅骃马背上下来,家里奴仆过来牵绳,见乌月骓受了冷落,不解道:“大人,这匹马......”

  温旻没回答,径自说:“都牵去厩里,别栓太近了。乌月骓的草料多喂些,近日不骑它了。”

  指挥使的爱马是来京城之后才有的,从北方草场送来的烈马,xin情刚硬,驯服它颇费了些功夫。乌月骓来家里头两月,除了相熟的,谁喂的草料都不肯吃。

  今天又犯倔,不肯吃草,焦躁地踢打食槽,清水给荡出来一些。

  老奴端上饭菜时,把乌月骓的反应说了。

  温旻撂了筷子,亲自去马厩,托着乌月骓的脸颊,这马通人xin,一抖鬃毛,嘎吱嘎吱嚼起来。

  “乌月骓这是呷醋了,小牲畜啥都知道,快成精了。”老奴挠挠头,费解地看着不远处栓的母马。

  “就是老惯着,才愈来愈大胆。”温旻梳着乌月骓的鬃毛,不知道想什么。

  重新坐上饭桌,还是那几样小菜,温旻吃饭有习惯,从来都是两菜一汤,今日又端上来一碟酱菜,不像是京城产的,带点甜味。

  老奴在一边伺候,说:“大理寺商主簿送来的小礼,大人不在,我自作主张收了。”

  温旻拌着那碟酱菜,不曾言语。

  墙外开cun杏,夜风一吹,粉白花雨骤如暴雨,胜处灯火下还有纸鸢的掠影,温旻静坐墙下饮茶,这才想起,二十四番花信风,已经开过四番了。清明雨水快要降下,满cun里纷纷红雨落无数,白水沁花色,原来京华冠盖已然换过数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