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39章 相谈

  李庚不悦,左右扫视,内侍惶然退下,皇帝隐忍道:“何出此言。”

  “圣明如陛下,容臣一秉愚见,”黄令庵道,“臣曾观阅过去十年的天时。”

  “自先帝轸庸十年,气温日渐寒冷,朔西边境一带冰灾严重,大雪埋人,十里难见活物。受冰灾影响,自北至南,近年的夏收秋收都不尽如人意,送往薄云关的军饷军粮尚能有余,但随着军士增多,很多卫所屯田也供不上粮。人一多,兵器火器也要增加,生产和维护都需要人力物力,工部的人已经跟不上......”

  黄令庵侃侃而谈。

  皇帝身在帝京,边关诸多艰苦,已经没有人敢告诉他,有胆子说的,折子都不知道被扣在哪关长绿霉了。

  黄将军的意思,要想发兵,当选在于民于国都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如今后方脆如琉璃,一旦大军赴西北,生变则两头难顾,国祚譬如累卵。李庚原以为自己只有白银这个难题,黄令庵这么一席话,令他胸中郁愤。

  李庚悻悻卷起地图,眼尖的内侍上来,李庚扫一眼,几上摆的茶已经凉了:“松湛呢?”

  那小内侍瑟瑟道:“松公公今日不在殿中当值。”

  小内侍不懂看菜下碟,李庚指了指茶杯:“换些新茶来。”

  黄令庵和善地笑笑,小内侍下去后,他抚着胡须:“适才陛下说,不愿守成。臣请示,此成为何成?若是疆土守成,如今四方平定,纵有三方鼎立,却大可不必操之过急;若是守民成,令百姓休养生息,圣人得威望,众心所向,未尝不失拓土。楚有一鸣惊人,而大梁幅员辽阔,正是蒸蒸日上之时,陛下已是云端,真待陛下一飞冲天时,必将声震寰宇。”

  黄令庵擦了把汗:“是故臣以为的守成,是守先皇之志,于此志中兼施仁政,守成之后,则万方可待。陛下登极以来,仁政畅行宇内,赦大辟、免赋税,譬如甘露洽沾濡溥,使九州松茂竹苞,其中固有先祖之余荫,却更是陛下之宏图......疆域与民心,此二成,皆在陛下取舍之间,”

  李庚一笑,恰好热茶端上来,他提过玉壶,晶莹润青色的茶液斟好:“说得好,黄卿的这一段‘二成’之论,想必要传唱于天下文人ko中了。黄卿,请。”

  黄令庵伏拜,起来饮尽。

  商闻柳看账半天不到,已经一个头两个大。

  文人读书作文,佼佼者构思无滞、悬然天得,商闻柳算不错了,到了算术此道,满脑子辞藻如遭茅塞,全然一潭死水般了。

  云泽县的公廨敞阔,此时空无一人,都在外面战战兢兢等着钦差出来,屋外蜜色的阳光泄地,本该是热闹的气氛,却无一人说话。商闻柳毫无头绪,叹了ko气,晃晃胀痛的脑袋,门一推,两个青绿衣裳的锦衣卫小旗站在门ko,绷着一张冷面,齐齐回头:“大人!”

  商闻柳被吓了一跳,昏沉沉的脑袋也不晕了,记忆里某张脸的神情和眼前两人对上,他暗暗想,果然是指挥使带出来的兵。

  “辛苦你们了,暂时先回去吧。”商闻柳回头看了看倒扣在书案上的账册,边上还有几本没打开的,他看了就发昏,皱着眉问:“你们中间可有哪位精通算术?”

  守门的两个面面相觑,摇摇头。

  商闻柳也没抱希望,思忖着是否要请个账房过来,可放眼整个县城,有哪个本地账房敢妄算云泽官府的账?早知就从京城请一位来了,商闻柳头痛难当,回去抱了账册出来,决定今夜挑灯先把这些账粗粗过一遍。

  有个小吏在边上看着,支支吾吾说县衙的重要文书不可带出。

  随行的缇骑瞪了一眼,那小吏立刻噤声了。

  张燎早在外面等候,畏惧于锦衣卫的恶名,不敢近前。他如今有几分信不过葛东敕,谋划着另留生路,存了几分讨好商闻柳的意思,可惜钦差大约信不过他,得找个机会表表忠心。

  张燎琢磨着,打起精神上前,在两个门神一般的缇骑边上晃荡一会儿,鼓足勇气道:“商大人若是想,这些文书带回驿馆也是可行的,下官观大人面有难色,可需要下官协助?”

  县丞本来不矮,可是锦衣卫更高,足足过了一头,张燎忍不住看了眼边上的缇骑,遏制不住地抖起来。

  商闻柳听他说话,仿佛有几丝牙齿打颤的杂声传出,张燎又抖个不停,遂问道:“张大人很冷?”

  “不冷,不冷。”他听见锦衣卫的鼻间呼出一串气声,抖得更厉害了。

  商闻柳轻笑:“多谢县丞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温旻一进殿,正巧遇上黄令庵出来,他们许久不见,匆匆照面,相互点头致意。

  奏对过这几日的要务,指挥使总算轻松,出宫时,在午门外宫墙边遇到正等着他的黄将军。“温指挥使,等你多时了!”黄令庵即便一身便服,武将的气度还是在的,他的眼神里满是看向后辈的慈蔼,温旻不大爱笑,此刻在这样暖煦如阳的注视下,居然难得舒心地露出一点笑容。

  温旻道:“黄将军受累久等了,在下刚得空,这就让家里仆人略备薄酒,给你赔个不是。”

  黄令庵大笑:“那便多有叨扰。”

  两人骑马到燕子巷,正是午饭时,老奴开了门,颠颠地去后厨点火开灶。

  “还从未来过你的府邸,这小院子清净,让我想起一位故人。”黄令庵笑吟吟地捏须。

  他的胡须修剪得整齐,为了朝参,在奔赴京师前就让女儿整理。温旻这些年也想蓄须,曾经尝试过一次,不过因为繁忙,没有时间打理,时间一长满脸杂草也似,便索xin不再蓄,刮了干净也省得麻烦。

  黄令庵这把胡子就很有武将的风范,温旻心生羡慕,想着什么时候再试着留一把飘逸美髯。

  对面的将军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很快饭菜做好,为了这位贵客,温旻叫人启封了一坛他藏了许的陈酿,托人从朔西带来,从不舍得喝。

  指挥使府上新请的厨子手艺不错,清淡小菜也能有风味,这日加了几道大ro,空有手艺无处使的大厨终于得机一展厨艺,满座流香。

  黄令庵早闻到酒香,心旷神怡,他是个老酒鬼,启了封泥,先抿上一ko。

  酒醇且烈,不多时,便微醺。

  “秀棠和我那故友简直如出一辙。”黄令庵感叹,细细端详着温旻,指挥使天天风雨来去,肤色微深,刀刻似的五官,纵然穿了板正的官服,也难掩其锋锐,黄令庵微微出神。

  温旻道:“将军的故人想必也是高义之士,秀棠岂敢。”

  “何须自谦,我夸你的,收下就是!”人一旦陷入旧事中,便难以抽身,黄令庵怔怔地想着,好像又看到了那位英年早去的故人。

  转眼间,菜上齐了,两人一同动筷。温旻心里还怀着事,眼神频频望着西墙,那头空荡荡,隐隐有几座屋舍的顶冒出头来,清淡淡的烟色里,又望不见了。

  黄令庵瞧出他的不对头,问其缘由。

  温旻顾左右而言他。

  “你这眼神,我却熟悉得很。”黄令庵摇摇头,神情十分无奈,恨铁不成钢道,“我闺女看她情郎时,也是这般模样!全然不把她爹挂心上喽!”

  温旻一时惊诧,微醺时忘记收敛,所想全写在脸上了。

  黄令庵呵呵一笑,道:“你想说我闺女揍遍边镇大小武馆,居然有情郎,还是被我说中,害羞了?”

  温旻被看穿,微窘撇开目光。

  “秀棠是适龄,想这些也没什么。我那孩子,唉,陛下调来的那个秦瑞燮!”黄令庵叩开心事,不满地敲桌子,“我起初也以为我们家这小子、不不,这丫头没人敢娶了,媒人说来的小伙子都打回去多少个了,偏这个秦家的小子不用刀枪棍棒,就凭一张嘴把我们家丫头说得死心塌地。当然啊,秦瑞燮确实人品还行,不然我早扒了他的皮了!”

  “你没见着我闺女那样,他们才认识才多久啊,看得我这老鳏夫浑身酸唧唧的。”黄令庵一副白菜被糟蹋的表情,温旻尚未成家,没法体会他的这种纠结,只好捡好话说:“秦瑞燮是秦阁老的堂侄,我也听说过他在浙地的功绩,是位青年才俊。”

  “这一码归一码,还是得等秀棠将来有了女儿,才能体会我为老父的酸辛咯。”黄令庵倒酒,一饮而尽。

  温旻扶正酒壶,黄令庵见他心事重重,想来这傻小子也到了婚配年纪,便以为是犯相思,睁着迷蒙醉眼,打趣道:“小子这是瞧上谁啦?”

  温旻解释:“您误会了,是一位朋友。”

  黄令庵长长地“哦”了一声。

  温旻心说这误会怕是解不开了,便索xin讲了:“起初有些误会,后来得知,原是我先入为主,错怪他了。”

  黄令庵道:“那可要和人家说清楚哇。”

  温旻挟颗花生吃了,安抚下胸中鸣噪:“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