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14章 鬼神

  孔圣不语怪、力、乱、神。

  长久以来,商闻柳也是这么做的。他捏紧了常年贴身的短刀,酒意早被吹到九霄云外,涔涔冷汗自额头渗出。

  漆黑的天幕开始往下落雪,细碎灰雪片片转大,天井下用来种花藤的小木栏被劲风掀得哐哐乱响,雪片疾飞入户。门外白衣鬼阴惨惨地怪笑,张着五指,凄厉声音从乱发下渗出:“我要你偿命——”

  商闻柳喘了ko气,手指摩挲着凹凸不平的刀鞘,居然稍稍平静下来。

  “我不认识你,哪来的偿命一说!”

  那白衣鬼举着爪子,愣了一愣,遂阴惨惨从喉咙里嗬出可怖杂音,凄厉道:“还我命来!”

  原来鬼还是个听懂人言的,商闻柳反倒没那么惧怕,拔了短刀指向那鬼,脱ko而出:“你去寻害你xin命的贼子,何苦来找我。”

  白衣鬼退后一步:“你——你——”

  这一退,露出白布下一双大脚。

  外头更夫卖力地敲更声传来,暴虐风雪扑打在白衣鬼身上,哪还有甚么“鬼”的模样。

  商闻柳吸了ko冷气,灵台一片清明,一霎间向前行两步,伸手就要去揭那块拢着装神弄鬼的人的白布。

  一股冷香幽幽传到鼻尖。

  只是刹那间的事,商闻柳还未有反应,ko鼻已被人罩住,被刺激的气味呛出涕泪,接着一阵天旋地转,肚里那点羊ro汤几乎呕出来,屋外落雪和厉鬼凄啼倏然停滞,眼前金星乱摇,人已直挺挺倒在地上。

  那黑影放下手中麻药包,雪地照来的黯淡光亮里露出一对绿豆鼠目,那人冷哼了声:“白给你用这样的好东西。”

  门前的白衣鬼魂扑过来,低声道:“大哥!”

  竟是个身挂白裙面涂黑血的男人。

  “咱们吓这呆子这么久,他还不搬走,亏大发了!这臭读书的恁大的胆子,他没长心肝么!”

  那使麻包的男人眼珠转一圈,踢了脚地上躺的商闻柳,阴恻恻道:“明晚再来,让他见识见识咱们庄子的手段。”

  腊月里天冷,地板更冷。

  辰时四刻,天刚大亮,雪渐停,积雪已有半尺深。

  院外白茫茫一片披银挂玉,冰雪缀枝,几只寻食的雀子在窗台上寻觅一阵,摇摆着圆滚的身子飞走了。

  商闻柳这时才醒来。

  地板又冷又硬,手脚冻得发紫,喉头干涩,头疼欲裂。

  十有八九冻出了风寒。

  喉间溢出痛苦的呻吟,商闻柳扶着桌腿缓缓爬起来,不仅头疼,胃里也疼,四肢软绵绵找不到落点,他喘着粗气伏在桌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昨夜喝得神思昏沉,记忆混沌不堪,只记得最后门ko一抹惨白身影,后来便蹊跷地晕过去。

  只是那厉鬼,似乎有一双宽大的脚掌?

  眼下已过了点卯时辰,商闻柳顾不得细想,匆匆净脸,穿好官服,外面罩件大棉衣,奔着大理寺去了。

  一夜之间京城家家户户都贴了cun联,街上还有鞭炮碎屑,白的红的喜气洋洋,商闻柳头昏脑涨,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里,过了民居拐进官衢,积雪才被人扫开,露出开阔的路面。

  大理寺前还是冷清,门ko有人洒了把米,停着十来只鸟,真正是门可罗雀,商闻柳提着袍子进去,转头望见多日不见的寺卿在吃米糕,渣子掉了一身。

  “小商,点卯赶不上啦。”傅鸿清和蔼地笑笑。

  商闻柳被抓个正着,赧然愣着。

  “一夜没睡?脸色可不太好。”傅鸿清挽了他胳膊,将他往里引,“钟主簿老家来人,带了蜀地古董羹过来,他们正在里面吃呢。这个锅子跟京城的涮锅可不一样了,辣子花椒八角酱料煮一锅,麻麻辣辣,吃得人嘴肿。”

  他兴致非常,絮絮叨叨介绍一大堆,到了涮锅那屋,还未进门就一股子麻辣香。

  屋里拼凑出一张大桌,上面支ko锅,中间一块铜片隔断,红白两分,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官员们举着尺长的筷子,撸起袖子热火朝天往里头下ro。陆斗拍着圆肚皮指挥人添水,回头看到商闻柳跟着寺卿过来,连忙招手:“兰台快来。”

  商闻柳见他嘴cun一圈红油,刚想说什么,没想到一阵鸡皮疙瘩激立,身体先做出反应,袖子紧紧捂嘴,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

  这一喷嚏惊天动地,把他人给打懵了,脑袋里跟着煮粥似的翻腾,昏昏然不知身在何方,两脚一软,向后直挺挺倒下。

  傅鸿清扔了米糕,眼疾手快搀住他。

  “怎么回事,”陆斗大惊失色,咋咋呼呼跑来,“快快,来个人扶着!”寺卿风寒刚好,十分有见地的伸手摸了他额头,说:“坏了,起烧了。”

  老何转头招呼说:“把小灶支起来,熬碗姜汤!”

  正在涮锅的放下筷子,有条不紊地点火剁姜。热巾子搭在额头,人中一顿掐,总算把人给叫醒了。

  怕馋着商闻柳,钟主簿早收了锅子,端着吹温姜汤递到他嘴边:“兰台*身住起,下雨下雪你个人还是要注意嘛。”

  被几个人团团围着,商闻柳有些受宠若惊,张嘴吞了姜汤:“昨夜受凉,劳烦各位了。”

  钟主簿半操着乡音急切说:“屋里没得人招呼哇?你也半大不小,咋个还不娶媳妇儿噻!”

  老何道:“老钟,你又要做媒。”

  陆斗把他挤到一边,抢了汤碗:“上回给人说媒,结果俩人从饭馆打到咱们门ko,差点把屋顶都掀翻喽!”

  钟主簿被戳中痛脚,脸色微红,辩解说:“那是意外嘛。”

  他说完咳嗽一声,背手在不远处乱逛。

  陆斗说:“老钟最喜欢做媒,兰台别顺着他,仔细给你找个母老虎!不过你这确实得雇个人来照顾起居,这次是在咱们这,万一下回......呸呸!”他轻轻扇了嘴巴,言简意赅:“得买个下人。”

  商闻柳点头,表示心领。

  这烧来得凶,今日值是没法上了,傅鸿清批了三天假,叫商闻柳在家好生休养。

  陆斗给商闻柳好说歹说,从家里叫了两个下人去守着他,下值之后又叫了寺卿和老何,抱着大包药材去看望。一进门,浓烈药味扑面而来,两个下人恭敬叫声少爷,又退回各自位置煎药。

  商闻柳裹着布衾抱本书读,精神倒是比早上好些,只是cun色有些发白,看着就是病中的模样。

  这间院子拢共二进,没什么别的空屋,整间卧房里摆个大斗,里面全是旧书,傅鸿清w问几句便被吸引,杵在旁边翻书看。老何搬个板凳剥核桃,说是怕烧傻了,陆斗一听也觉得有理,跟着一块儿剥。

  到了晚上,老何顾着妻女先走了,傅鸿清还要筹划开cun的籍田典,也跟着离开。

  只剩两个尚未成家的相对无言。

  陆斗吃颗核桃,叹一声:“看见了吗,这就是娶了媳妇的,三句不离婆娘。”

  商闻柳说:“老何妻子贤惠,一家其乐融融,是好事啊。犹敬今年二十五了,也到了要考虑姻亲的时候了。”

  陆斗摆手,挤眉弄眼:“我大哥还没成,我还能再拖几年,倒是你,也有二十三了罢?寻常男子这时候孩子都一箩筐了,你还是个孤家寡人哩。可有中意的姑娘,哥哥为你参谋参谋?”

  商闻柳倒是没怎么考虑过终身大事,此刻也无旁人,他沉思一阵,发觉并无什么佳人影子,只按着幼时心中向往的说。

  “会点功夫的吧,识得字更好了。”

  陆斗:“你这一说,大半个京城的姑娘都指不上了,再说你这胳膊腿,吵起架来斗得过人家吗?”

  商闻柳托腮,又是一阵沉思后,摇头说:“我幼时仰慕那些飞天走地的侠义之人,便觉得自己也能使一身功夫就好了,若是成家,倒真只有这一条要求。”

  陆斗噎了半晌,凝重道:“兰台,其实你不成家也挺好的。”

  闲谈归闲谈,晚间陆斗还是放心不下,刚巧商闻柳这里有一张竹塌,下人归家后,他搬来竹榻,铺好褥子跟着卧下。

  街面上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灭了。

  陆斗的褥子短些,脚一伸出去就僵,他缩着双脚,睡也睡不着,就睁着眼睛数羊。

  大梁一年赛一年冷,今年又冻死不少人,也不知有多少冤魂过不去这个年了。陆家大哥常年在西北驻军,快过年了家里还没收到信,也不知今年能不能团圆。

  各方都在忙,就连傅鸿清都要忙籍田,好像也只有他整天游手好闲。

  这么想着,渐渐迷迷糊糊一阵睡意上涌,眼皮千钧重,昏沉沉陷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好,梦里头正在过年,陆家一家子其乐融融,忽然大门前闯来一个舞枪少女,哗啦一枪给一个阻拦的家仆刺得肠穿肚烂,一副热腾腾的肠子呼啦一声飞到他手上。

  陆斗大叫着醒来,飚着泪花举起双手。

  滑腻腻,湿淋淋,一股腥臭味。

  他手上真挂了一副肠子。

  接着又从顶上滚下个圆鼓隆冬的玩意儿,陆斗惊魂未定,摸着那东西凹凸不平,像张刚剥下来的皮子。

  他还未反应,耳边吹来一阵凉飕飕的阴风,一声凄惨的笑响起。

  陆斗直挺挺站起来,机械地回头,一张血红大脸笑嘻嘻望着他。

  没有鼻子,眼也是两个血窟窿,嗬嗬吹着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