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32章 永宜公主

  永康四年近尾声的时候,燕朝群臣们终于隐约发觉了君上与魏国公之间的关系变化。在年初明明关系冷淡紧张的君臣二人,不知在何时消解了矛盾,竟融洽和谐起来。皇帝似乎忽然惦念起过去相伴长大的情分来,又回头亲近起这位旧时密友。听闻过宣和年间旧闻的倒也不多惊讶,初来乍到者难免一时惊异,但经老人稍稍说道一番,便也不再意外什么了。不知是否为了弥补过去的裂痕,皇帝与这位失而复得的好友亲密得渐渐有些失了分寸。碍于一人天下之主的身份,另一人权倾朝野的地位,加之前几年两人关系的僵持对立,初时也未有人敢说些什么。但君臣间不时言行逾矩,时日一长,坊间慢慢便有了各色传闻。

  永康五年二月春,惊蛰过后,帝都坊间春悦茶寮。

  “哎哎,听说了吗?昨日魏国公入宫后,又一整晚没回府。”茶寮二楼西侧角的座位上,一名蓝衣男子压着声音,神色揶揄地对身边人说道。

  “这算什么,又不是头一次了。不就是,那个吗?”

  先前的蓝衣男子与朋友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两声。

  “哪个?哪个?”另一侧的布衫男子不明白地大声嚷嚷。

  “你不知道?还能是哪个,不就是那位大人和宫里那位不可说……”

  “你是说……”布衫男子稍稍低了声,“那位才子大人?”

  “不是。”原先那人颇有几分嫌弃地摆摆手,道,“你这都什么时候的消息了?”

  “那还能是哪位大人?”

  “自然是夜不归宿的那位。”蓝衣男子挤挤眼睛,笑得诡异。

  “晏大将军?!”那人惊呼。

  “哎!你可轻点声。”

  “轻什么,帝都谁还不知道这点事儿。”蓝衣男子倒是不在意地摆手道,“要我说,这位晏大将军啊,也真是厉害。听说,这可不是头一遭。”

  “不是头一遭?啥意思?”

  “宣和年间,他不是升得快吗?听说啊,就是讨了先帝喜欢。”那人笑得颇为猥琐,“长那么好看,先帝能不喜欢吗?”

  “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位还能动得了他?”

  蓝衣男子被问得一愣,竟还认真想了起来。

  旁边另一人先嘿嘿笑道:“这两个,谁动谁还不一定呢?”

  布衫男子一愣,“没听说那位长得有多好啊,那年元夜庆典,我远远瞧过,可比将军差远了……犯不着吧。”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说不定,人就好这口呢,再说,长再好又怎样,那可是……”说话人说到这里,嘴巴单边古怪地动了动,示意传闻中那位不可言说的身份,“说不定当真是别有滋味。”

  蓝衣男子也笑嘻嘻道:“花魁再美,不及帝姬尊贵嘛。”说着,和方才说话的男子一道放声大笑起来。

  “砰!”隔壁桌的白衣公子忽地将一块碎银子重重放在桌上,猛地站起身,冷声道:“结账!”说着头也不回地下楼离开,那人走得又急又快,全然不理会小二要找他钱的呼唤,只是他离去前视线扫过刚刚闲话的那桌时,明明不过一个刹那,却令原先闲话取乐的三人不自觉就噤了声。但安静只是刹那的,片刻后,那三人便又嘻嘻哈哈地聊起来,言辞愈发下流。

  雅格娜一路冷着脸回了长阳宫,廊下刺绣的晓杏远远瞧见自家殿下的脸色,便忙搁下手中的活,快步迎了上去,一路随着雅格娜进了内室,一面伺候她换了身黛青色宫装,一面寻着机会开口。晓杏原是太后宫中的宫女,雅格娜初来时,身边带着的两个瀚北侍女年纪小,又不通晓燕朝礼仪,先帝便命晓杏前去服侍。晓杏性子稳重温和,又怜惜雅格娜年纪轻轻,独留异国,待这位异邦小公主便更是温柔周到。时日一久,雅格娜视晓杏,如长姐一般,倒比带来的两位小丫头还亲近些。

  看着小主子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晓杏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又瞧见什么不平事了?”

  雅格娜咬着唇摇了摇头,眼眶却有些红了。

  “那是谁给你委屈受了?”虽是这么问着,但晓杏心里清楚,这一位可不敢有人给气受。

  “不是。”雅格娜低了头拨弄腰间的穗子,轻声吐出两个字。

  “那是怎么了?”

  “是……”雅格娜猛地抬头,刚起了头,却又立刻停了,仍是摇了摇头。

  第一次瞧见小公主这副模样,晓杏心下也不免有些犯嘀咕,却还是柔声劝道:“殿下不愿说也无妨,可要去园子里散散心?”

  雅格娜想了想,点点头,道:“我自个儿去逛逛。”

  晓杏知道她不愿有人跟着,点点头,温和道,“好。”

  雅格娜一路走到御花园的石山旁,她知道山上有一处亭子,可以眺望远处的西山,便想着上去吹吹风,静一静。但刚转过山石间的一处拐角,便听得前方不远处有几人在窸窸窣窣地说着些什么。雅格娜一贯知道这燕宫中的习气,她素日瞧不惯得很,遇上了便总忍不住上去训诫几句。但今日也不知因了何故,她竟默不作声地挪近了几步,不自觉放轻呼吸,留神听那些人在议论什么。

  果不其然,也是这些日子某人留宿清安殿之事。

  “莫非那些传闻都是真的?”某个小内侍轻声道。

  “我看呐,多半是真的。”另一个马上接道,“你没听小卓说嘛,他有一次就守在殿门外,可听了一宿的……啧啧……”

  雅格娜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小内侍脸上的神情,指尖不自觉暗暗用力抠紧了石缝。她心下明白,这些话不知添油加醋了多少,清安殿的殿门那般厚重,萧宁贴身侍候的人都守分寸得很,而这些守在殿外的小内侍哪里能听得到寝殿的声音,但纵然他们不知晓实情,但就凭魏国公三番两次宿在皇帝寝殿的事实,就够引人浮想联翩了。

  “可,为什么?之前不还有传闻说,陛下喜欢左相吗?怎么,突然就换了魏国公?”

  “左相?陛下待左相好,不是因了先皇后么?”

  “先皇后?”另一个小内侍惊道,“可先皇后都故去多少年了。唉……陛下也是个痴心人啊。”停了停,他又疑道,“那如今的国公大人又是怎么回事?”

  “这……”先前的小内侍也有些茫然。

  “这事,我倒听过些传闻。”

  “什么传闻?”

  “听说陛下和晏大人本就是一处大的朋友,他俩少年时就常在一处,情谊非比寻常。”说话的人停了停,又稍稍压低了声音,道,“再说如今晏大人权势滔天的,他要是动了某些心思,怕是陛下也没法子。”

  “情谊非比寻常?”另一个小内侍似乎有些不认同,“可我瞧着,这些年陛下待柳大人更亲近些,更好些。”

  “好?好什么?”忽然又一个年长些的声音响起,“你们这些不要命的贱骨头,不干活,还敢聚在这里议论主子的是非?”听起来是有管事的内侍官来了。

  那些小内侍一下子被吓得噤了声,好半晌才有个小内侍怯生生地开了口:“公公,我们这不是……”

  “不是什么?”那内侍官的声音一下高了些,把那刚刚开口的小内侍吓得忙闭了嘴。

  那边静了片刻,正当雅格娜以为不会再有什么的时候,那位明显资历颇深的内侍官忽叹了口道:“你们只道陛下如今待柳大人好,怎么知道,陛下待那位,才是真正的痴心不悔。要我说,柳大人如今也不过沾了那人三分福气罢了。”

  那些小内侍原先被吓得不敢说话,但见这位老内侍如今主动谈起往事,不由忍不住轻声问道,“公公说得可是,先皇后?”

  “先皇后?啊,对,现在是先皇后了。”那时候……年长的内侍有些出神,一刹那思绪仿佛回到宣和年间,那时候,他们唤那个女孩“柳小姐”,在婚约初定后,也曾用“景和王妃”唤她,那个时候,谁也不曾料到,女孩最终留在史书上的身份会是“文懿皇后”,这个从未真正用过的、令人陌生的称呼。

  “陛下待先皇后多好?”

  “多好?”年长的内侍被打断了追思,竟难得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道:“那年,我还在含章宫当差,六殿下,也就是如今的陛下,为了柳姑娘的事,在太后宫门前跪了一日一宿。八月的秋,夜里风多凉啊,更何况还是六殿下那个身子,风吹便倒的模样,可他偏偏撑下来了。”

  “我那时小,与人打了赌,赌六殿下什么时候撑不住,便趁着洒扫的机会,偷偷离近了去看,却瞧见殿下手心、手腕、手臂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血点,红艳艳的,甚是扎眼。我心下奇怪,愈发留心……”

  “难道?!”听到此处,有一位小内侍忍不住惊呼,又忙掩住口,轻声问道,“是陛下自个儿扎的?”

  年长的内侍瞪他一眼,然后点点头,叹息:“遇上柳姑娘的事,那一位,是不惜命的。”自然是萧宁自己扎的,若非如此,他那个身子又如何撑得过那一日夜的秋风,又如何在一次次几近昏厥时死死捱了过来。

  “那,那真……真是很好了。”方才的小内侍喃喃道,“莫说柳大人,便是如今的国公爷,怕是……也未必及得上。”

  “呸!”年长的内侍猝不及防地在小内侍头上一敲,呵斥,“这也是能比的?国公爷是谁,那是国之栋梁,陛下待他好,那是爱惜人才,他俩的事,也是你们这些碎嘴子能议论的?还不给我散了!统统给我干活去!”

  见老内侍发了火,这帮子小的忙一溜烟跑了,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老内侍官忽想起另一件事来,就在昔年六殿下求得太后恩典的那日,他在宣和宫附近的宫道远远又望见过六殿下一次。那个时候的六殿下憔悴虚弱,与当时的晏公子争了几句什么,晏公子原被气得要离去,后又不知因了何故,气呼呼地转身将六殿下强背了起来,一路往昭宁宫的方向去了。那时,他只觉得两人的关系密切得令人生羡,直至如今,清安殿传闻流出,老内侍忽然明白了什么,或许有些故事远比世人所知的,更早,也更简单。

  雅格娜有些恍惚地晃回了长阳宫,她一贯知道萧宁恋旧,知道故人难忘,却从不知他曾那般将那人放在心上,甚至或许仍在心上,愈发深刻难忘,愈发不可触及。神思不属间,少女迷迷糊糊地一头撞在了宫门上,“砰”的一声,听着便痛,她后退了半步,一时像是撞傻了,只呆呆地揉了揉额头,然后被听到声响赶出门来的晓杏一把拉过去仔细检查。望着晓杏温柔而关心的脸,雅格娜忽然便红了眼眶,有温热的、不断的,水,从眼里掉落。

  “怎么了?”晓杏温柔而无奈地问道。

  “我,我,”雅格娜抽抽搭搭道,“我刚刚去了清安殿。”

  “啊?”晓杏不解。

  可是雅格娜使劲摇着头,怎么都不肯再说了,只抱着晓杏断断续续地抽噎着。晓杏叹气,也只好抱着怀中的女孩,温柔轻缓地拍着她的背安慰。

  是的,离开御花园之后,雅格娜并没有直接回长阳宫,她只觉得心头热得很,有什么情绪要涌出来,她想去见萧宁,她要去见萧宁,有些事情,她必要当面问个清楚。她要问萧宁,他如今与晏述究竟是怎么回事,若当真如传闻所说,他又是为了什么才这般委屈自己?

  可是她还没到清安殿,便听说了国公大人已经进宫的消息,知道今日是问不得了,可偏偏是不甘心,干脆堵了送药的侍女,硬是接替了对方的活。萧宁身子不好,常年需拿药养着,服药的时辰不能耽误。他与晏述一处时,也唯有送药的侍女从不会被拦着。雅格娜端着药膏一路进了大殿,往内间的书房走去,里面不时传来嬉笑声。她在书房门前放轻了步伐,从门边稍稍探头,房内的两人似乎正在桌前作画,晏述站在萧宁身后,凑得极近,他在萧宁耳边也不知轻声说了些什么,惹得萧宁展颜而笑,然后又轻推了晏述一下,似乎是让他别扰自己,只是眉梢唇角皆是未退的笑意。雅格娜心一下子像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厉害。似乎还嫌不够,没一会儿,已退到桌子另一侧的晏述忽出声唤了声“宁宁”,萧宁有些懵懂地抬头,晏述笑着伸手擦去了他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墨汁,“这么大的人了……”

  萧宁拍掉他的手,笑着正要回什么,却被突然探过身子来的晏述啄了一下唇,一张脸瞬间红了,“你?干什么!”说着,飞快地往门外瞟了一眼,见并无人经过,方才稍稍放下心来,轻声责备道,“门开着呢,你可收敛点。国公大人清贵的名声可要不要了?”

  “是是是,”晏述笑着连连点头,然后也往门外看了一眼,道,“你也该吃药了吧,今日怎么迟了,我去看看。”说着,也不等萧宁答,便真的出门查看情况去了。

  “公主殿下!”清安殿外,晏述几步便追上了几乎算是落荒而逃的雅格娜。

  雅格娜掐了掐手心,回身已是一副端庄优雅的姿态,“晏大人。”

  “你看到了。”晏述开门见山。

  “你?”雅格娜瞳孔瞬间缩小,“你知道?”

  晏述但笑不语。

  “你?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让我看到!”

  “是!”

  “为什么?”雅格娜的声音渐渐冷下来,“果真?像那些人说的,你,逼萧宁哥哥……”

  “那些人?”晏述冷笑,“那些人,懂什么?不管你如何想,我没有逼他。”

  “没有?难道,萧宁哥哥是自愿的?为什么?怎么可能?不对!”雅格娜忽提高了声音,大声质问道,“我凭什么要信你?你凭什么说他心甘情愿?”

  “凭什么?”晏述冷笑一声,继而却忽放柔了语调,“凭这世上,我是唯一唤他‘宁宁’的人。”

  “不过一个称呼罢了。”雅格娜口中不服气道,眉宇间不觉已有一丝藏不住的慌乱。

  “称呼么?”晏述笑笑,“永宜公主来日不妨也试试。好了,把药给我,宁宁服药的时辰可不能耽误。我想,今日,你也不会想见他了吧。”

  雅格娜这才注意到,方才的慌乱中,她竟带着萧宁的药就那么逃了。可如今,她确实是没有了进去见萧宁的勇气,只好将手中仍端着的药递给晏述,然后一甩袖,恨恨不平地转身离开。回去的漫长宫道上,御花园听到的闲话、晏述当面宣告的言语,在她耳畔交织响着,拉扯着她一颗心七零八落,她一路神情恍惚地走了许久,终是回到了自己的长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