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28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月至中天,草木清阴,萧宁一身黑色披风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夜访魏国公府的时候,晏述正坐在藤蔓缠绕的花架下吹笛。引路的侍从早早退了场,萧宁隔着半池月色望去,那人一身白月底色的长袍,头发不曾完全束起,只插了一支白玉钗,眉目清秀如旧,笛声亦如旧时。萧宁心中不免有些恍惚,摘下头上的黑色风帽,走近了开口道:“夜深露重,怎么坐这儿?”他语气平和亲切,全然无半分兴师问罪的模样。

  那双白皙莹润的手停了,晏述放下笛子,有些古怪地轻笑道:“夜深露重,陛下又为何来?”

  萧宁被他堵了一句,倒也不气,只是往前走了几步,扯了一截藤枝,揉捏了几下新抽出的嫩芽,道:“难道不是在等我?”

  “我等你?”晏述挑了挑眉尖,将手中的笛子转了一个圈。

  萧宁深吸一口气,方才道:“一弦的事,我知道……”

  “哦?你知道?”晏述的语气愈发诡异起来。

  萧宁被噎了一句,皱眉反驳:“我不知道!你难道以为是我的主意?”

  晏述不答。

  萧宁冷笑:“是与不是,怕是陈章早告诉你了吧,何必在这儿阴阳怪气地堵我?”今日的国公府查证是突发事件,晏述却应对自如,甚至能在自证清白之后,反倒拿出了柳一弦通敌罪证,可见得国公府早有准备,多半是少不得那位第一谋士的功劳。

  晏述轻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继而点头示意他继续。

  萧宁倒是稍稍平和了些,“我知道,这事是一弦对你不住,可是……你也不该……”

  “不该什么?不该诬陷他通敌叛国?”晏述古怪地笑了两声,“怎么,柳相说我行巫蛊术是忠君爱国,我指证他通敌便是栽赃陷害?”

  萧宁一愣,手下不自觉地用力,扯下一根枝条来,有些急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没有做巫蛊之事,你也清楚一弦未曾通敌。”说到此处,他不自觉又低了声,“我们之间,又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晏述冷笑着重复道,“难道此事是我起的头吗?”

  “你若早些告诉我,我必不会让一弦做出此事来。”

  “他有心避你,早些又如何?”

  萧宁哑然,柳一弦特意选了他出京避暑时行事,便是担心自己心软。

  月色无声,风影动,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

  最终,还是萧宁先开了口,他压着声音,就像压着此时心底无边无际的烦躁,一字一字道:“你,究竟,要如何?”

  “什么?”晏述抬头,似乎有些反应不及。

  “一弦那么大的罪,你却有意压下消息,我今夜到访,你更是早早留人引路。若说你无所求,如何教人信得?”萧宁抬眸轻笑,“倒不如,直说了吧,阿述,你究竟,想要什么?”要什么,才能换得一弦全身而退。

  萧宁说话时没有侧身,便也不曾瞧见身旁人的不安矛盾,挣扎纠结,他只是停了停,又轻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年,我试探过无数次,功名,地位,财富……可惜,你似乎都没兴趣。你一步步登上如今的位置,却总是不高兴,只是如今我再不能瞧破你究竟为了什么,想要什么?”

  “若我说,”晏述不知何时到了萧宁身后,双臂从他的腰间穿过,将眼前人揽入怀中,在感受到怀中人身体的瞬间僵硬后,他忍不住勾起一抹晦涩不明的笑意来,几乎贴在萧宁耳畔低声道,“要你呢?”

  “什么?”萧宁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语气里的意外全然不及掩饰。晏述的回答,他竟一时有些无法明白,但身后人语气里的缱绻,指尖在手腕腰侧摩挲的暧昧,都在清楚明了地告诉他,这句话的真实含义。萧宁低首蹙眉,在极大的意外和震惊过后,心底浮现竟是如释重负般“原来如此”的念头,而后紧跟着的莫名但无法自制的心酸与无奈,迫得他忍不住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来。

  晏述在后面瞧不清身前人的神情,但那人低头沉思的模样委实令人心烦,他干脆伸手扣住那人的下颌,逼着那人侧身抬头看向自己。萧宁倒也不恼,顺着他的力道抬头,对上身后人的眼睛时,却是轻和地笑了,清清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好。”

  这一下轮到晏述傻了,他的手松下来,有些无措地搭在萧宁手臂上。萧宁颇感好笑地转过身,伸手捧着晏述的脸,略一用力,挤得那如描如画的精巧五官稍稍变了形,他就那么温温和和地浅笑着,道:“我说,好。”

  这句话萧宁说得缓慢清楚,但刚刚被两颊的温度唤回神志的晏述仍像难以相信般看着他。萧宁又笑了笑,悄悄撇了撇嘴,轻声嘟囔了一句,“是这样吗?”晏述还不及反应他这句是什么意思,就被唇上柔软温暖的触感惊得瞪大了眼睛。

  萧宁退开些,忍不住又笑着问了一遍:“是这样吗?”

  晏述终于回了神,立时抬手扣住萧宁的腰,低头将两人贴得更近,一声带着几分恨意的“是”字终消弭于纠缠的唇齿间。

  在第二日初透窗纸的晨光里醒来时,晏述仍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幻梦感,而他一睁眼,本应在身侧熟睡的人却也早已不见。心中一慌,晏小公子衣衫不整地匆匆起了身,急切地想出门去唤随侍,但刚出了内室,便一眼看见那令自己兵荒马乱的人正坐在清晨浅淡温煦的日光里,于案前执笔作画。萧宁仅仅只是在中衣外面披了件长衫,长发在身后松松地绑成一股,又有几缕不安分地散落在脸侧颈间,他的领口不曾拢紧,因长年不见光而分外苍白的皮肤上,昨夜那些绮丽暧昧的痕迹随着他的动作在衣襟间隐约可见。晏述半是羞赧半是掩饰地挪开了视线。

  像是感应到什么,萧宁手中的笔未停,但带着温和笑意的声音响起:“醒了?”

  晏述闷闷地“嗯”了一声,刚刚的惊慌稍定,便立刻用一贯的冷淡态度掩饰方才的失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我以为,你会去见柳一弦。”

  也不知是正好结束,还是为了认真答话,萧宁停了笔,抬头笑道:“你既应了,我又急什么?”

  晏述低头轻笑了声:“这般信我?”语气里是难掩的嘲讽。

  萧宁坦荡道:“是。”

  晏述一怔,抬头正好对上萧宁一双笑吟吟的眸子,不觉竟失了神,片刻方才不自在地挪开目光,温声道:“我让陈章去一趟。”

  萧宁眉眼稍弯,唇角含笑,语气温软地点点头:“嗯。”

  在对方这令人意外的态度里,晏述忽然觉得坐立难安起来,他走到门外去唤人给陈章送信。待回了房中,却见萧宁仍坐在原处,孩子气地双手撑在身侧,双脚来回晃着。只是原先的那副画已经收起,晏述稍稍有些失落,当下他心绪定了许多,开口语气也就和缓了些:“你为何还在这儿?”

  萧宁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行动不便啊。”这话显然半真半假,不过晏述此时也反应不过来,只是想到此话的涵义,脸上神色虽然未动,一对耳朵却红了个彻底。

  萧宁觉得有趣,干脆对着他伸手撒娇:“背我。”

  “去哪?”

  萧宁忍不住轻笑起来,“自然是回内室。我这副样子还能去哪儿?”

  晏述这才想起萧宁的衣衫都还在自己房内,忙顺势上前一手揽住萧宁的肩,一手从他膝弯下穿过,略一用力将人抱起,待人到了怀中,晏述才发觉这人竟又瘦了许多,不由暗暗蹙眉。

  萧宁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心下一时既有别扭也有些失落,但晏述抱起他后那一瞬的迟疑令他来不及去计较什么,忙笑着问道:“怎么,我重了?”

  晏述心下一酸,忙摇了摇头,换了话题道:“你如何醒得那般早?”

  “大概是习惯了?”萧宁不在意地笑道,“那早朝多早啊。”

  晏述忍不住又想皱眉,但担心萧宁察觉,便只是道:“那又何必一大早出来作画?晨起寒气重。”

  萧宁道:“昨夜月色真好,忍不住想画下来。我怕过了这一时,便记不清了。”说着,萧宁打了哈欠,“不过,现在倒有些困了。”

  晏述忍不住好笑,正好到了,便将他放在床榻上,扯过一旁的锦被来仔仔细细地盖好,笑了笑道:“那你便再睡会儿。”

  萧宁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拉了拉晏述的袖子,含笑道:“一起?”

  “嗯?”晏述诧异地看了床上人一眼,但萧宁只是又笑着重复了一遍:“一起。”

  晏述心头转过了无数种心思,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说“好”,躺到萧宁为他留出的位置上,然后带着几分试探意味地伸出手,将那人揽入怀中。萧宁没有任何抗拒,反而十分自觉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安安静静地打算入眠。

  但晏述心头的千万种思绪却搅得他不得片刻安宁,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昨晚……”

  “嗯?”萧宁已经有些睡意朦胧。

  “昨晚……”晏述忽然觉得所有的言语词汇都不足以应付此时的问题。

  萧宁在他的犹疑里忍不住皱眉,因被打扰了睡眠,有些不耐烦地道:“昨晚,你说,你想要我,我应了,只是这样,怎么?”萧宁睁眼,抬眸看了晏述一眼,好笑道,“晏公子现在不要了?”

  “不是的。”晏述忙道,看着怀中重新阖目入眠的萧宁,一时情难自已,低首柔声道:“宁宁,我心悦你。”

  萧宁没有睁眼,只是往晏述怀中靠了靠,将自己埋得更深些,闷闷道:“嗯。”

  听到萧宁的这句算不上回应的回答,晏述眼中的欢喜却几乎要满溢而出,他不由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轻声又说了一遍:“宁宁,我心悦你,由始而终。”

  这一次,萧宁没有回答,晏述低头去看,他的呼吸均匀和缓,显然已经入眠。晏述笑了笑,安心地合眼入睡。他以为不可捉摸的云,终于,乖巧安分地留在了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