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27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永康三年,西北大捷,安西归附。北庭军班师回朝之时,燕帝萧宁亲往城郊相迎,可谓君恩甚隆,可凡是当日在现场的,几乎都能感受到帝王毫不掩饰的冷淡。不过对于朝臣而言,早已是见怪不怪的常事了。永康二年初,薛将军出事后,因燕帝并未借故对魏国公发难,起初众人以为此事并无太大影响。但不想就在几日后,薛将军的葬仪上就发生了变故。因好友离世而伤心过度的萧泱殿下当众打了魏国公,而稍后赶到的皇帝却只是轻飘飘地让萧泱殿下当面道了个歉。虽然皇帝向来宠爱自己这个小侄儿,但也素来奖罚分明,并不溺爱,何况被当众难堪的是魏国公晏述。一旁的国公门人不服,认为如此对待功臣太过无礼,却被皇帝以萧泱殿下伤心失控、理应体谅为由挡了回去。皇帝的态度显然不容他人再辩,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在场的人也都明白了,皇帝虽未在明面上为难魏国公,但心下未尝没有怨恨,之后的种种冷淡似乎也顺理成章起来,至永康三年,朝臣们早已习以为常。

  自宣仁末年,魏国公权势大盛后,朝中便不少人有示好投诚之意,毕竟所有人都看得出如今的燕帝性子亲和,远不如先帝强势威严,手段更是不及先帝狠厉。只是魏国公的反应实在冷淡,那些示好的官员们皆由陈章出面笼络安抚,所谓的国公门下,不少却连国公的面都未曾见过。但如今,魏国公权倾朝野,不论他本人如何,他手下却难免人心暗动。

  从城郊君王亲迎,到宫中大殿封赏,陈章发现自家将军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向聪慧过人的军师将大大小小的事捋过一遍,仍是猜不透晏述究竟是为了何事。直到那位年轻的帝王起身离开,陈章不经意瞥见了晏述跟随而去的目光,心头忽地一亮,闪过一个模糊而离谱的念头。

  但还没等陈章找到机会验证自己的猜测,唐家小姐进京的消息却先一步打破了帝都表面的平静。唐小姐是唐老太师的嫡孙女,唐家的小姐们,素来便是大族仕女的典范,而这一位,更是出了名的才女和美人。唐家此时送人进京,众人皆猜测着,这位唐小姐怕是为着燕帝身侧的那个位置而来。

  柳家小姐故去后,初时为顾及萧宁心情,后来又因储君之事凶险,景和王府便一直不曾有过女主人。再后来,萧宁成了储君,但不久先是太后大丧,又是先帝崩逝,萧宁便也从不曾有过太子妃。如今的后宫中,有位分的便唯有一位原为王府侍姬的丁昭仪,但听闻也并不得宠。后位空置,便不免有人动了心思。新帝登基,先是追封先郡王妃柳氏为文懿皇后,再是待柳氏门人优厚亲近,不久前更提拔了文懿皇后胞兄柳一弦柳大人为左相。柳一弦虽年少有才名,但到底资历尚浅,如今做了这燕朝史上最年轻的左相,一来有人猜测是为了制衡那位同样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的大人,二来又何尝不是因了当今天子对早逝的妻子念念不忘。

  只是逝者已去,并不能对那些高门大族造成任何妨碍。比起帝王心心念念的亡妻,那个先帝亲封的永宜公主才是各家眼中通往后位最大的障碍。先帝的心思,众人明白,可偏偏新帝却好像一直将那位瀚北小公主视作妹妹,并无半分封后的意向。久而久之,便难免有人动了心思。而今唐家小姐进京,分明便是唐家有了打算。燕国几大世家中,卢氏大损,薛家、晏家、柳家又都没有适龄的嫡小姐,唐小姐的家世便已占足了十成的优势,加之她本就是一代佳人,人人都说,若无永宜,后位定归唐家。至于永宜,到底是外邦人,燕人心中,自然是偏向唐小姐的。

  唐小姐进京实在算不得小事,故而第二日,陈章在国公府前厅议事后,特意留了留,打算与晏述谈一谈此事的影响。

  晏述见陈章独自留下便猜到了他的意图:“想问唐家的事?”

  陈章观察了下晏述的神色,道:“听说公子见过唐小姐了?”陈章早年间便跟着晏述,称呼一直未曾更改。

  “你那位学生倒是有心。”晏述冷声道。

  陈章忙道:“伍皓觉得这是个机会,只是不敢说。”伍皓是陈章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晏述前阵子去安俞郡巡查,陈章未去,跟着的是伍皓。

  “什么机会?”晏述皱了皱眉。

  陈章瞧着他神色不对,知道晏述并不赞同,但他既是问了,也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伍皓说,您在安林救过唐小姐,她似乎对您很有好感。与唐家联姻,于我们大有益处。”

  “联姻?”晏述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唐家为何送人进京吗?”

  “正是如此,才更不能让唐家……”陈章急道,但一眼瞥到晏述的神色,心头一惊,忙住了口,讪讪道,“我知道公子没有那个心思,但陛下未必如故。如今魏国公府权势正盛,动您不得,但若陛下有了唐氏,只怕,情势有变。就算您忠心一片,岂不闻功高盖主?”

  晏述摆了摆手,只冷淡道:“他若真要做什么,也不缺一个唐氏。至于你们的心思,不要动到我府中来。”

  晏述的语气无甚起伏,但陈章分明听出了几分警告之意,忙低头领命道:“是!”转而又想起一事来:“那,今日唐府送来的赏秋宴请帖,要回掉吗?”

  晏述微微困惑:“唐府宴会?”

  “听说也请了陛下和柳大人。”

  “陛下?”晏述皱眉,“他要去?”

  “听说已经应了。”

  晏述的眉头愈发紧皱。

  陈章稍稍等了会儿,问道:“那,您要去吗?”

  “去!”晏述下意识脱口道,但很快推翻:“不,还是不去了。”

  陈章愣了愣,然后神色微微一僵,似乎确认了什么,眉目间闪过一丝叹息神色,答道:“我知道了。”

  五日后,唐府宴会散席,沾染了一身酒气的陈章,却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独自步行去了魏国公府。

  国公府庭院西南角水阁上,晏述白衣散发,半倚着雕花石栏,望着身旁临风饮酒的好友兼下属,问道:“席上没喝够?”

  “我宴席上未曾饮酒。”陈章道。

  晏述皱眉看了他一眼,神色间有些许不解。

  陈章为他解疑:“现在是为了壮胆!”

  晏述愈发困惑。

  陈章兀自笑了笑,道:“陛下今日虽去了,但走得极早,看来唐家未必就能如愿。”

  “哦。”晏述冷淡道。

  “公子可安心了?”

  “我安心什么?”晏述皱眉,“我本就无意于唐家。”

  陈章摇了摇头,喝下好几口酒后,方才道:“不是唐家。”

  晏述心头大骇,立时转头盯着陈章的眼睛,像是在确认什么。

  陈章带几分苦味地笑了笑:“公子从不说自己要什么,我只好一直猜着。如今看来,我错得厉害。”

  “陈章,你?”晏述心头一时又惊又恼又惧,千头万绪之下倒失了言语。

  陈章恍若不觉,“公子于我有知遇之恩,自我入公子门下,便一生为公子之臣。公子想护国守边,我为公子守城;公子想开疆拓土,我为公子先锋;公子想登临高位,我为公子谋划。如今,公子想要天下至高的真心,陈章难道便不能为公子所用了吗?”

  “我?”晏述一愣,半晌喃喃道,“那,不过是我的私心。”

  陈章道:“为公子谋,便是在下的私心。”

  “阿章……”晏述忍不住想要叹气。

  陈章先一步截断他的话,叹道:“早知如此,倒是可惜了小薛将军。”

  晏述皱眉,薛知远的事一直是他与萧宁的心结。

  陈章许是真有些醉了,只是顾自碎碎念般说了下去,“小薛将军很有天赋,他可算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学生,若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名将。”

  “是么?”晏述神色不明。

  “我心中十分可惜,却不能不动手。”

  “为何?”

  “他,很厉害。”陈章轻轻晃了晃脑袋,吐出一口气,道,“他不能留,不仅因为他是陛下的人,而且他,太出色了。作为老师,我爱惜他的才华,但作为北庭军军师,我害怕他的未来。”

  晏述望着显然醉了的陈章,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教他时,是真心的。”

  “嗯,真心,当然是真心的。”陈章仰头笑了笑,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嘲弄意味,“他可是我最出色的学生。”

  晏述望向远处的水上月影,目光悠远起来,正是陈章当时的真诚令他安了心,才渐渐全然不再干涉薛知远的教导和行军安排,也让薛知远失了防备,不曾质疑陈章当时的命令。但晏述实在不喜欢追悔往事,故而他开口回到最初的话题:

  “我知道,唐家不能如愿。”

  “嗯?”

  “他心中一直有人。”

  “是,文懿皇后?”陈章轻声问道,脑中却不觉浮现出某些陈年旧事来。文懿皇后柳氏,与眼前人也颇有纠葛。

  晏述点点头,叹道:“我曾怨过,她久在那人心中,如今,我却为此深感庆幸,可笑吗?”

  陈章只是答:“人之常情。不过我听闻,唐小姐与先皇后颇有几分相似。”

  晏述笑笑道,“你以为,那人是爱那副皮囊吗?”

  陈章想了想,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晏述抬手制止,晏述道,“阿章,这事你知道便知道了,往后也不必在意,说到底,也不过是我一点私心罢了。”

  “我明白了。”陈章点头应道,沉默片刻,又抬头轻笑了声,带着几分醉意开口:“只是有一事,我实在好奇。”

  晏述挑眉,示意他问。

  陈章便开了口,浅笑问道:“我好奇,公子缘何动心?”

  晏述一愣,叹道:“时日太久,记不得了。”

  陈章哑然失笑,只当对方不愿说罢了,他此时又是醉酒,又是困倦,便有些撑不住,实在是没了追问的力气,晃了晃脑袋,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晏述瞧着睡着的陈章摇了摇头,唤人将他安置到客房,自己回了枕风阁安歇。枕风阁是晏府后院的一处小高楼,天气晴好时,夜风习习,月色皎洁,人居阁上,枕风眠月,很是惬意。今夜对着半窗月色,满楼清风,晏述却没有半分睡意,陈章问的话犹在耳畔,他想起曾经自己问萧宁的话来。那时,他们还很亲近,他还能毫无顾忌地问萧宁,因何喜欢柳姑娘。萧宁是怎么答的呢?是了,他说,柳蔓蔓是他的光。

  那时萧宁说话的神色与语气清晰得一如昨日,晏述转了转指间的那半盏“绿猗”酒,忽然想,萧宁对于自己,又是什么呢?也是光吗?不,必然不是,他与萧宁不同,晏家的小公子自小备受宠爱,是阳光下长大的天之骄子,他头一次见识这世道的黑暗还是因了萧宁的缘故。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中秋夜,晏述忍不住觉得好笑,于是他勾了勾唇角,放弃般想着,从那年那人落进他怀里起,他大约便是万劫不复了。那落入他怀中的孩子眼中倒映着碧空白云,人亦如游云般,自在无拘,但骄傲的小公子却动了念,妄想着留住浮云。可惜,他放弃骄傲,只身闯入那人身处的黑暗,却终与那人歧路而行,嫌隙渐生。

  此后的日子,如陈章所说,萧宁对唐家的心思并没什么反应,唐府后来又曾借故办过几场宴席,萧宁都不曾出席,但也令柳一弦带了恩赏,以全唐府颜面。晏述虽不意外,却也料想萧宁此时压力不小,他心念一人,不愿结亲,但从宗室到群臣,无一不望着后宫之主的位置各生算计。时日一久,难免渐生猜疑,种种离谱的传闻便也甚嚣尘上,而最得圣宠的柳一弦难免首当其冲。宫廷内外的流言蜚语,晏述也听过一些,陈章在知道他的心思后,更试探着问过他的想法。晏述明白陈章的意思,若传闻有几分可信,晏述的念想未必没有实现的可能。但晏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道,流言只是流言。晏述话说得虽是清楚,可是那流言却还是令他生了几分艳羡,纵是那般不堪的传闻,但若是能与那人相关,竟也似有几分甘甜。陈章闻言暗自叹气,也不再主动提起此事。

  安西大捷后,北疆很是太平了一阵,帝都中众人虽知,萧宁与晏述君臣有隙,只是双方一直不曾有明面上的冲突,局势也算得上安宁。

  永康四年,清和月,风起。

  暑气渐浓,萧宁一贯体虚畏热,便早早去了京郊的行宫避暑。趁着近几日无事,萧宁偷偷携了永宜溜去了西林山的别苑。别苑的日子,两人兴致好便去山间小湖泛舟采莲,疲懒时就在水轩廊下翻书吹笛,散漫度日。为了省得旁人生疑,萧宁特地留下仲安在行宫打点诸事。

  这日午后,永宜拿着长竿在树下打杏子,吴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帮着,萧宁则远远坐在树荫下颇有经验似的指点。

  永宜的额发早已汗湿,贴着头皮,黏糊糊的,令人不适,一旁萧宁唠唠叨叨的更是惹人生厌。永宜愤愤然抬头瞪他:“你烦不烦啊?”

  萧宁往嘴里扔了个坚果,边嚼边说话道:“我可都是经验之谈。”

  永宜小小地啐了一口,不服气道:“光会坐在那儿耍耍嘴皮罢了。”

  萧宁闻言,颇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拍了拍手,又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碎屑,慢悠悠走到永宜身后,伸手笑道:“给我吧。”

  “什么?”永宜愣了愣,然后明白过来那人是要她手中的竿子,便递了过去。

  萧宁接竿子,仰头抬手,那竿子到了他手中,分外灵活似的,东敲敲,西戳戳,便打下一地的杏子来。吴柏粗粗收拾了一下,竟有小半筐。萧宁看了眼战果,伸手将竿子递回去道:“喏!笨手笨脚的小丫头。”

  永宜“哼”了一声,接过竿子,有些瞧不上眼前人得意的样子,偏偏自己到底是技不如人,不由一张脸又是热又是气,简直快熟透了,忍不住低声自辩道:“我家乡又没杏子,比不得你自小的本事。”

  她这句话说得又快又轻,却还是被萧宁听了去,他瞧着小丫头这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后,左手握住竿子,右手抬了抬永宜的胳膊,打算亲身指导一下这孩子。萧宁纠正了永宜的姿势,很快抽身后退了几步,笑道:“好了,你照这个样子试试。”

  永宜心下有些怀疑,总觉得与先前并无不同,但还是听话地抬手试着去够了够果子,竟真被她这一竿子打下两只来。

  “哇!我成功了!”永宜开心地在原地又蹦又跳,回过身就想向萧宁讨个夸奖,不料一直在身后专心指点自己的那人却像被别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力,目光远远地投向院子的小径入口。永宜顺着那目光望去,却瞧见了本该守在行宫的仲安。

  “出事了!”永宜只觉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萧宁随仲安出去后再未回来过,只有吴柏急匆匆赶回来,说是京中有急事,陛下赶回去了,让永宜安心在别苑先暂住几日。永宜一听这口风,便知此次之事不小,只是萧宁不欲令她牵扯其中。她心中焦急万分,却被吴柏看得死死的,西林山的路又实在不熟,故而她再是坐立难安,却到底不能立时随萧宁回帝都去。

  能让仲安那般急切地亲自赶到别苑来的事,自然并非小事。萧宁从仲安那里得到的消息:柳大人接到密报,魏国公行巫蛊之术,国公府内查到了证据,此时正要按律执法,将国公府众人投入大牢,等候审判。

  在听到消息的刹那,萧宁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一路策马急行回了帝都,刚踏上清安殿前白玉石阶,迎面匆匆赶来的萧泱便叫萧宁吓了一跳。萧宁原以为自己的小侄儿是为了严惩魏国公而来,不料瞧着竟是一脸的焦急慌乱,待到了跟前,更是直直跪下行了个大礼,口中疾呼:“小叔叔,快救救先生吧!”

  萧宁愣了,一瞬间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终于落地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