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6章 丹青妙手

  花圃之游的几日后,萧宁又约着柳蔓蔓一道游西山赏枫。萧宁与柳蔓蔓都是好相与的活泼性子,且都是十来岁的孩子,玩得来便亲近得快。不过月余,萧宁领着柳小姐将京城周围的名胜都逛了遍,两人也似多年相熟的老友一般了,柳蔓蔓对萧宁称呼也从一开始的“六殿下”变成了“宁哥哥”。

  两人熟悉了之后,萧宁也曾试探着问过柳蔓蔓,那些传闻之事。

  柳蔓蔓双手托腮,一脸无奈:“我是一点儿也不想参与你家那些事儿的,我爹爹也不想,可是你那两个哥哥吧……唉,算了,反正我还小呢,我爹爹也往外放出话了,我年幼体弱,家里打算过几年再看呢。”

  听着那样的话,萧宁也不知心中是喜是忧,“那你呢?你自个儿是怎么想的呢?”

  “我?我怎么想?”柳蔓蔓皱了皱眉,倒是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我还没想过呢?我从前读诗,皆云相思苦,可是我长到这么大,未曾尝过相思之苦。我想,若有人能教我懂,大约便是我终生之人了。”她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瞄了一眼萧宁,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一个姑娘家,说这些是不是忒不知羞了点。”

  萧宁笑:“是我问的,怪我无礼。”

  柳蔓蔓看着他,忍不住也笑起来,她的笑声清脆明朗,没有半分扭捏,连先前女孩家的羞怯也消失不见,她道,“我总觉得宁哥哥让人安心,好像和你说什么都可以。”

  萧宁笑了笑,道,“这样不好吗?”

  柳蔓蔓笑着吐了吐舌。

  萧宁又道:“若你一直不曾遇到那么一个人呢?”

  柳蔓蔓抿了下嘴,眼角轻轻上挑了一下,轻笑:“那便遇不上呗。”

  “若遇不上,就都一样了吗?”

  “才不是。”柳蔓蔓的上唇轻翘,微有不满,“便是遇不上,我也不想卷进皇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才不往那冷冰冰的地方去呢!”话刚说完,她忽然惊觉萧宁面前,这话不合时宜。

  萧宁倒未觉有什么不妥,反而颇为认同地点点头道:“宫闱深深,还是不要牵扯得好。”

  柳蔓蔓这才安下心来,又想起一事,“对了,我有一事想求你。”

  “嗯?”

  “你可以帮我姐姐画一幅画吗?”

  萧宁虽然自小顽皮,不好读书,也不善武艺,但他于字画一道却颇有天赋。六皇子的字写得好,画也好,山水见意境,美人得神韵,写意山水画与工笔美人图都是萧宁所擅长的。起初因着萧宁皇子的身份,也有人献媚似的讨画求字。随着他年岁渐长,功力日深,真心求取之人便渐渐多了起来。其中的美人图,既费心力,又费时间,萧宁一个散漫惯了的,便最是厌倦作此类画。故而萧宁的美人图在京中往往是千金难求的。但如今既是他在意之人所求,萧宁便全然不觉麻烦了。

  “当然可以,不过画完你姐姐,蔓蔓,我也帮你画一幅吧。”

  “好啊。萧大画师愿为我作画,可真是求都求不来的事呢。”

  原来,成王妃难得归家,多留了数月,但如今也到了离京之时,柳夫人心中舍不下长女,柳蔓蔓便想着请人为她姐姐画幅画像,让柳夫人也好有个念想。她打听了一番之后,才知萧宁是画美人图的名家,方才有了这番请求。萧宁既应了这事,不日便往柳家为成王妃作画去了。

  这是他头一次注意到成王妃的样子。她与柳蔓蔓很像,只是成王妃的眉目柔美,眼梢天生携三分柔情,唇角微微上翘,藏着隐隐约约的温柔笑意。相比之下,柳蔓蔓脸上的稚气则很明显了,眉眼间又比成王妃多了几分疏朗之气。萧宁画了两张美人图,又带回宫细细雕琢了一番,总算赶在成王妃回去前送过去了。柳蔓蔓本想亲自上门道谢,但因姐姐走前杂事颇多,便推后了几日。

  成王妃离开后没几日,晏述返京了,还给萧宁送了把白绸紫檀扇。那扇柄上细细地雕了些山水,只是萧宁反反复复地检查了几遍那扇面后,确认上面确实干干净净,连一字半句的题字都没有。萧宁皱了皱眉,不清楚晏述在打什么主意,想着找一日去问问。但他还未前往魏国公府,晏述倒先来了。

  晏述进宫那日,萧宁正对着一幅美人图勾勒细节。晏述扫了一眼,问道:“这便是那位柳小姐?”

  萧宁描完一遍,方才搁下笔,笑答道:“是。”他虽是回晏述的话,但目光却不曾离开那图上的美人半分。

  晏述看他这副模样,唇角的笑意渐渐凝滞,但他到底还是如平常的语调,淡淡道:“确实是个美人。”

  萧宁终于舍得抬头看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愈盛,“是吧。蔓蔓很好看吧。不过我前些日子见了那成王妃,那才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怎么?移情了?”晏述微微挑眉,神色一如过去调笑萧宁时一样。

  “不一样。成王妃是美人,蔓蔓是佳人。”萧宁口中那么说着,手上仔仔细细收拾着画作。

  晏述看着他收画,不知该如何接他这话,却又觉得这时候不该静下来,不能静下来,便又问道:“这画你不是送往柳府了吗?”

  萧宁将画盒放进格子里,同时答道:“我多画了一幅,自留了。”

  晏述勉力笑了笑,很快又沉默。幸而萧宁收了画,想起扇子的事来,问道:“你前儿送来的扇子是什么意思?我记得你只是去了安林吧。”安林是帝都附近的小镇,前些日子出了些骚乱,晏述便是去处理此事了。

  晏述笑容浅淡,语调随意:“恰巧遇到有人在卖檀木,只是小得很,只好拿来给你做把扇子。”

  萧宁略微有些惊讶,道,“小叶紫檀难得,没想到在安林那样的小地方也有。”

  晏述道:“大约本是想带进京中的。”

  “小叶紫檀基本都成了贡品,市面上流通的多半是……”萧宁说到这里,却忽然笑了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摇摇头道,“我说这些干嘛!”

  “宁宁!”晏述自然清楚萧宁说的这些,但一来他不关心,二来他也不愿萧宁牵涉,这些事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

  萧宁明白他的意思,便抬头冲他笑笑道:“我不过随口一提。倒是你方才说,买的是木料?那这扇子又是你自个儿的手笔?”

  晏述未觉有什么不妥,“是。我在安林实在挑不出些什么来,唯有这紫檀倒还算上品,便买了送你。”

  萧宁忍不住敲他,“那这扇柄上雕的是安林的山水?你这是闲得慌啊,要被国公大人知道,我看你怎么办?”

  晏述轻哼了一声,不在意道:“又不是什么费工夫之事,行军途中无聊解闷罢了。你不要便还我。”说着便向萧宁伸手。

  “要!怎么不要。”萧宁笑着轻拍了一下他的手,“你出去一趟,也就给我带了这么一件礼,你怎么还好意思讨回去?我都还没说你,这扇子是半成品吧?这扇面白白净净到这地步,连一笔墨都不见。”

  晏述道:“字画我不及你,何必献丑?”

  “你这意思是让我自己动手了?”萧宁挑了挑眉。

  晏述也不否认,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分明有几分促狭和得意,还有几分连萧宁都不曾注意的期许与小心。

  萧宁无奈,当即真的取扇,研磨,描画起扇面来。晏述在一旁看着,见他简简单单数笔,便绘出一幅墨竹图来,然后又题了一句旧诗:“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搁下笔后,又取了小印,沾了沾印泥,在最后落了印。

  晏述看着他取印,眼中的笑意一闪即逝,忍不住道:“你还在用这个?”

  萧宁瞧了一眼手中的印,动作没停,口中只道:“好好的,又没坏,干嘛要换?”这是晏述送他的第一个印章,虽然说是练习之作,但他心知以晏述的性子,他所拿出手的,必是他手中最好的那个。而这印章刻得又委实不错,他便用到了现在。

  晏述似乎对这几年前的作品不满意得很,忍不住抿了抿唇,道:“时间久了必有磨损,过些日子我再送你一个吧。”

  萧宁笑道:“你若果真闲着无事,便送吧。但可别指望我有什么回礼。”

  晏述许诺的印章还未完成,欣太妃的寿宴便到了。晏述随自家奶奶前去赴宴,这类宴席虽然他向来是不愿去的,但晏老太太与那欣太妃却是多年的好友,他实在不好驳了自家奶奶的面子。又想到太妃与太后素来亲厚,萧宁也是逃不过的,晏家小公子也就勉勉强强地跟着去了。

  不想晏家老太太到得早,两位老人家又有不少体己话要说,瞧着晏述一个男孩子总陪着她们也不自在,晏老太太便打发了自家孙儿去院子里逛逛。晏述在欣王府上的花园里随意地走了走,实在觉得无趣,便干脆立于小桥上,望着桥下的游鱼出神。

  而另一边,随柳夫人前来的柳蔓蔓听说,欣王府的绿萼梅花长得极好,便忍不住想去瞧瞧。于是趁着母亲不注意,她偷偷带了一个随侍的小侍女便往花园去了。转过回廊,走过小径,一路都未曾遇到什么人,偏偏将要走过那木桥前,柳蔓蔓一眼便望见了那桥上迎风而立的少年。那日晏述穿了一身月白暗纹的长袍,发间一支简约素朴的白玉簪,腰间因了自家祖母的要求,除了随身携带的短笛外,难得地配了一枚玉饰,他站在红漆的小桥上,虽是百无聊赖地出神,但身姿清俊挺拔,一如猗猗翠竹。只遥遥一眼,柳蔓蔓似乎瞬时便懂了古文中的那些文字,所谓孤松独立,所谓萧萧肃肃,大约便是如此了吧。

  一旁的小侍女见了自家小姐仿佛愣怔了的模样,只当她见了生人不好意思,便轻推了推柳蔓蔓。蔓蔓回了神,忙略定了定心,也就小心翼翼地打算从那人身后绕过去。不想她才过桥,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请留步”。

  柳蔓蔓停了脚步,一颗心似乎也停了停,她抿紧了唇,转身行了一礼,问道:“公子何事?”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

  “你的帕子。”晏述没有注意许多,只是将那块被不小心遗落的手帕递过去。

  柳蔓蔓敛了神,伸手接过手帕,口中道了谢,一抬头对上一双清冷淡漠的眸子,心中倒是又怔了。看着那人想转身离去,她忙开口问道:“公子贵姓?”

  晏述皱了皱眉,他一惯不喜欢与人结交,但对方毕竟是个女孩子,出于自小的家教,他到底报了姓氏:“免贵,姓晏。”

  柳蔓蔓望着那少年离开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回了神,今日赴宴的晏姓小公子,便是那位魏国公家的晏述小将军了吧。她想,那时她与萧宁说的那个人,大约是遇上了。

  晏述虽然长得好看,但奈何性子着实是冷了些,世家小姐中虽也有些不畏寒的,但似乎都没有柳蔓蔓那般执拗。自欣太妃花园的惊鸿一瞥之后,柳小姐便开始了对晏述的各种亲近示好。偏偏柳蔓蔓的性子便是纠缠,也自有分寸,绝不逾矩。晏述一如既往地冷待,却不能令柳小姐有半分动摇,她与萧宁既是投缘,性子也相近,有心讨人喜欢时,实在令人难以拒绝。只是晏述藏着自己的一份私心,虽然说不了什么狠话,但要他如何和颜悦色却是实在做不到。

  柳蔓蔓心中对萧宁既没有半分念想,又将他当做自家兄长般亲近,便毫不避讳地对他说了心事。知道萧宁与晏述颇有交情,她常从萧宁处打听些晏述之事。萧宁面上一如既往,心中也知道并非晏述之过,但到底难过,与晏述相处也觉心里有几分别扭。他担心自己一时控制不好情绪,便干脆躲了两人,出城去了,想着自己理一理,静一静,待这阵子过去大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