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心中有一把算盘。

  太尉,这是他心中给荀氏留下的位置。

  他希望荀文若荀清恒中能有一人担太尉之职。

  二人之间他又有着考量。

  他更希望荀文若任太尉,他是荀氏真正意义上的掌舵者。

  曹氏的创业离不开荀氏,荀彧主内,荀晏外伐,荀攸举一州而归,若是可以,他自然也希望能成就一段同道相得的美谈。

  但他也没办法忽视曹荀之间日渐明显的矛盾。

  荀彧居中持重多年,他身后代表的是真正的,来自豫州士族的,乃至于天下半数世家的意思。

  荀晏虽为同族,军功在身,犹不及其兄之名望,且他身后的西北新贵地方军阀更是敏感且难以控制。

  他需要能继续作为同道者,作为友人,作为下属的荀氏。

  荀彧亲自动手推倒了杨氏给了他一些信号,叫他欣喜不已,乃至于盖过了长子险些丧命的愤怒。

  而对于荀清恒,他则更加心绪复杂一些。

  荀彧亲近天子的态度常常叫他不愉,荀晏对天子却颇为冷淡,更加亲近曹氏,除却少年时性子跳脱一些,会对他直言不违,多年来几乎说得上顺从。

  但仅仅是表面上的顺从。

  不论是多年来的几次劝谏,还是降吕布马超诸人,否九州议,乃至于私下放刘备,都说明此人终究不是表面上温和顺从到没脾气的性子。

  他试探般的,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随后看着眼前容貌依然如少年,只眼角眉梢添了挥之不去疲惫的荀氏郎君。

  那青年面色苍白——他久病素来如此,曹操看不出什么。

  即使他依稀记得这人少年时情绪想法都会写在脸上,不算特别藏得住事。

  “仆诚惶诚恐,得曹公抬举,唯恐资历威信不足……”

  曹操挑起眉梢,神色不显,却出乎意料的又闻那青年人转而换了话锋。

  “若能为曹公分忧,仆自请试太尉一职。”

  荀晏说道。

  曹操沉默了半晌,倏而笑了起来。

  他拍了拍那青年有些咯手的肩,举着酒杯摇摇晃晃的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仍然

  正襟危坐的人。

  “清恒为我肱骨,”他叹息道,“太尉你自然担得起,不必妄自菲薄,只此事且待我从长计议。”

  荀晏如常笑了笑,起身行礼谢过,又被曹操扶住。

  曹操想起了什么,他看着荀晏身前未动的酒盏,笑道:“清恒不饮酒,实乃憾事,大丈夫怎能不会喝酒?”

  曹操好酒,却极少劝酒,荀晏推脱不得,干脆举起酒樽浅饮两盏,这才告退。

  直到坐进了车中,方才感到精神略微松懈了下来,背后一片湿冷,竟是冷汗湿透了里衣,所幸他冬天向来穿得多。

  刚刚喝的那杯酒似乎也泛上了劲来,头一跳一跳的疼,胃里也微微灼痛了起来,有些反胃。

  曹操提及太尉时,他本是想要推辞的,可话到嘴边他犹豫了。

  曹操想要荀氏留在他这辆马车上,他先前数次请荀彧为三公,这回又与他玩笑般的提及太尉,他是真的想要荀氏有一人为三公。

  那么然后呢?

  荀晏深呼吸,企图平复有些杂乱无章的心跳。

  老曹要当丞相了。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应过来了这一点。

  统一北方,据天下七分,曹操要开始集权了。

  这本是必然,但多年来他只待在司空位上,叫大家都有些遗忘了他能够再进一步的事实。

  昔年董卓自封相国,人人愤懑,而今曹操若称丞相,谁敢说不是?

  他自知自己比起兄长,还是阿兄在曹操心中地位更高一些,虽然不知为何曹操会先来询问了自己,但他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够抢先一步。

  这是曹操夺权的开端,他不知道阿兄能不能接受这个大跨步,即使他亲自端掉了杨氏。

  荀氏必须有个人当太尉,当众表态支持曹操的晋位。

  若阿兄拒绝了,不同于九州之议还能按下,他,或者说荀氏会彻底被曹操视为政敌的。

  荀晏下车时有些腿软,趔趄了一下才站稳,荀缉不大放心,但他身上尚有要事,被荀晏打发走了。

  他走了两步,却是看到了廊下站着一位女郎。

  那妇人一袭青色的直裾深衣,外罩纯白的皮毛披肩,那文静秀丽的女郎正左顾右

  盼着。

  荀晏有些讶异,他脚步一顿,有些踟蹰的捏了捏眉心。

  他怀疑自己眼花。

  对面那女郎已经看到了他,她提起裙摆就跑了过来,先前的文静秀美荡然无存,面上还带着惊喜。

  “小舅舅啊——”

  她喊道。

  离得近了荀晏才看到她梳着妇人的发髻,所幸荀安还不至于疯到扑到他怀里,往日的小姑娘如今除却换了发型外几乎没什么改变,不过是肤色黑了些,容色精神都极好。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暂时将难伺候的老曹抛在脑后。

  “成何体统,”他笑着责备道,“怎么回来了?”

  荀安出嫁时他尚且在雒阳,只不过送了礼过去,又添了嫁妆,但总归是自己看大的小孩,还是舍不得。

  “文远屯兵在临颖,我就先回来了,”荀安笑靥如花,“他还能拦着我不成?”

  阴氏覆灭在了连年的大乱中,没有任何声响,但谁又敢看轻她这个自幼在荀家长大的女人,她的外祖亲自为她改姓,她的舅舅皆是重权在握。

  荀安熟门熟路,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领着荀晏进了屋。

  她还记得自家小舅舅最是怕冷,早早点了暖炉把屋子暖了起来。

  “功比卫霍。”

  荀晏揣着手说道,说的却是张辽。

  白狼山一战彻底将乌桓打残了,这是汉人征服胡虏,对照昔日的卫霍二人也不为过。

  荀安眼中带笑,嘴上却抱怨了起来。

  “小舅舅只顾着文远,怎不问问他对我好不好?”

  “你若受了欺负,一见面就得说了,”荀晏叹息道,“何况连曹公都有所耳闻你那女兵营。”

  妇人相比于男子确实先天弱势,荀安是不愿久居后宅的性格,她的女兵营最早是在荀晏手下时有过雏形,后来则是在张辽军中再一次做了起来。

  织布、运粮、算账……妇人能做的绝对不算少,配上弩箭特训几月,更算不得没有反手之力。

  多年不见,刚见面时还有些生疏,两句话下来又寻得了熟悉,荀安将发髻上叮铃当啷的钗簪取下,零零散散竟是摆的到处都是。

  “他知道我要回来,恨不得亲手给

  我打扮打扮。”

  提起此事,荀安只得叹气。

  啥玩意都往她头上戳,主打一个让她像个暴发户一样回家,她没办法理解张辽的心态。

  荀晏觉得问题不大,可能就是重了些,但他理智的没有说。

  他多半是在聆听荀安絮絮叨叨这些年的事,也不欲与她提及荀氏的事,反而感觉少有的轻松,闲适中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都没有察觉。

  “前日里先回的高阳里,碰着位姨母说叨我性子太野了,又念叨我怎么还未有孕,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荀安小声抱怨着,说着说着才发现眼前的青年没了动静。

  “小舅舅?”

  她挥了挥手。

  那青年容貌变化不大,斜倚在一旁闭着眼睛,显得十分乖巧无害,只唇色极淡,额角微微泛湿。

  荀安叫了两三遍无人应声,她碰了碰荀晏的手,竟是一片冰凉,当即脸色微变,令身旁侍女去寻医工来。

  不过一刻,张机自个匆匆赶来,探了两下就取了金针出来,掀开衣服看着一片青紫的针孔愣了一下,只得重新取了砭石。

  “怎会忽然昏厥?”

  荀安在一旁有些紧张,她不便看,但又不放心离去。

  “虚症而已,受不了累,”张机神色自若,“醒了喂点糖水。”

  荀安听罢愈发眉头紧皱,还未说话便听得一阵呛咳声。

  荀晏虚喘着转醒,神色还有些迷茫,晕头转向间被人揪着喂了两口糖水。

  他舔了舔唇,挺甜的。

  荀安怕吵着他歇息,慰问了几句就先行离去。

  荀晏被张机念叨了许久,干脆两眼一闭,囫囵一觉睡到了晚上。

  醒来时神思倦怠,屋内烛火摇曳,正闻有人轻轻的关上了门。

  “阿兄?”

  他含糊的喊了一声。

  “嗯,”荀彧应声,“吵着你了?”

  “没有,”荀晏摸索着起身,“本就该醒了。”

  “仲景说你今日喝了点酒。”

  荀晏眨了眨眼睛,这会才算是清醒了过来。

  “啊,”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如实说,“最近自觉身体大好,贪杯小酌了几

  杯。”

  荀彧一顿,也不知是信了没信,最终也只是说道:“你脾胃太虚,切忌贪杯。”

  荀晏顺从的应是,借着昏黄的烛火,他看了看兄长的神色。

  “今日你去见曹公了?”

  荀彧冷不丁问道。

  荀晏道:“是为先前之事请罪。”

  荀彧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曹公有意更改官制。”

  “我知道。”

  “我不反对,”荀彧眼神清冽,“但我不能放下尚书台事。”

  苟延残喘的汉帝国不仅是曹操打下的,亦是荀彧在台阁熬了无数日夜维系的,他不可能放下台阁之事去做有名无实的三公。

  这是荀文若的执念。

  荀晏垂眸,他起身去点烛台。

  昔年霍光权倾朝野,如今曹操之行犹可比作霍光之辈,只要不毁白马之盟,曹操的一切皆可解释为权臣。

  权臣在汉朝并非贬义词。

  兄长上前为他理了理衣领,鼻尖皆是阿兄身上浅淡而悠长的香,如雨后青竹,又如芳草兰花。

  “有一言赠予阿弟。”

  “兄长且说。”

  “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

  春,正月,曹操废除司徒、司空,复丞相、御史大夫制,自为汉丞相,以曹昂为副相。

  以郗虑为御史大夫,以荀晏为太尉。

  二月,召荀攸入朝,迁为中军师,议军国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