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的叛乱雷声大雨点小。

  或者说荀晏跑去河内坐镇后,原本的暴雨就下不来了。

  他们畏惧荀清恒。

  荀晏本是不想来的,夏侯惇传信后他方才挂了个参军名义,来河内逛了一圈,顺便威慑一下蠢蠢欲动的各路人士。

  因着来河内平叛的主将叫作吕布,即使近年来相处平和,但不论是曹操还是夏侯惇都对这位有背刺传统美德的老大哥抱有五分防范之心。

  而这位飞将又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连夏侯元让也不看在眼里,整个许都要抓出一个能压着他的人是件难事。

  荀晏觉得很好,因为他什么也不用做,这群并州人就会使出他们无处释放的无限精力,嗷嗷叫着平定叛乱。

  吕布身旁新面孔的年轻小将还会挑衅般的瞅他两眼,他也心平气和的和对方说,表演得很好,下回实在点。

  ……大概是对他有点意见,他们的展示欲似乎格外强烈,意图用军威吓退他这个看上去久不领兵的病秧子。

  “他们觉得你看上去不大能打,”吕布解释道,“你上去和他们比划比划,他们就不敢造次了。”

  荀晏看了看那群并州特色彪形大汉,他婉拒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吕布控诉道,“昔日你还与侯成较量过。”

  确实是久远的回忆了,荀晏想着。

  那会侯成还与吕布亲密无间,直到白门楼下,侯成叛吕布,昔日的友人如今一人在徐州,一人在并州,老死不相往来。

  “少年意气,”荀晏有些无所谓的说道,“那会将军还到处认义父呢。”

  吕布哽住了。

  他有些恼羞成怒的跳过了这个不大友好的话题。

  “你如今算什么意思?”他瞥了一眼身旁一身文吏衣袍的青年,“不领兵了?”

  “大概吧,”荀晏仍是无所谓的样子,他说道,“如将军所见,仆旧疾难愈,不宜领兵。”

  “究竟是难愈还是不能愈?”

  吕布问道。

  荀晏四处张望,“陈公台呢?”

  吕布道:“他没来,你就是不想与我说话。”

  荀晏只能

  回头继续和吕布尬聊。

  他想早点处理好事情回许都继续自闭,外面转悠就怕平添一些麻烦事,又让老板看不顺眼。

  奈何陈宫没来,吕布的政务能力约等于不及格,他看不过眼还是一一自己上手处理后续,顺便清理清理河内官吏。

  “曹操不放心我,”吕布说道,“乌桓平定,他会设法取并州的。”

  荀晏有些惊异。

  他头一回知道吕布的脑子竟然会有如此清醒的时候。

  吕布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不大走心的笑。

  虽然二人算是有些交情,但这位荀君坑他也是毫不留情,正如这事,若他不主动提,这人也就当作无事发生了。

  “若依三互法,将军得并州,确实名不正,”荀晏说道,“将军有何想法?”

  他确实头疼吕布的去处。

  曹营中也并非没有外姓将领身居高位,张辽白狼山一战奠定身位,于禁张郃等人也颇受重视,他自己也算半个外姓将领身居高位的典型。

  但吕布不同,这人不仅与曹操有过节,且直到今天,两人都没人低头。

  名义上并州归属朝廷,吕布也偶尔给曹操打工,但实质上他却自视是曹操平级,定是不可能如张辽等人随曹操从征四方。

  吕布反问:“荀君觉得我会反吗?”

  好问题。

  “不知道啊,”荀晏坦然道,“将军家室在许都,想来也不会——”

  他话到一半倏而顿住,有些讶异的看向了吕布。

  吕布说道:“我希望荀君能够掌权。”

  荀晏与他不欢而散。

  回到许都时已是寒冬时节,他一路走走停停,耽误了不少时间,中间又不幸的得了风寒,回了许都又一次闭门谢客。

  曹昂一事给了他警醒,他不敢再像从前一样任意行事,而是有意让自己淡出一些事务外。

  好处是他迎来了长假,每日的工作量只有批阅一下西北的部分战报,帮兄长算算粮草,拿御史台的奏书当话本看看……

  坏处是写作长假读作病假。

  老师回来以后非常感动,摩拳擦掌试图在这段空隙里把他半死不活的身体底子养回来一点。

  但

  这实在太苦了。

  曹操打下了乌桓,回了邺城歇息了没几日,又一路朝着许都来了。

  深冬时节,曹操抵达了许都。

  附带一位怨念深重的华佗先生。

  华老先生被带着跑了一路,若非他身子好,大概都要吃不住了。

  这会他马不停蹄跑来抓着老友张机唾沫横飞,横眉竖目的骂人。

  “老夫行医多年,要说刺头,你徒弟绝对算得上一个!”

  荀晏正巧在屏风后,听罢咽了口口水蹲那……很没出息的开始偷听。

  夭寿了夭寿了,华元化回来第一件事情怎么就是骂他?

  “但你徒弟还是远不及郭奉孝啊!”华佗拍桌子了,“那人才叫刺头!”

  荀晏偷听了一会,神色逐渐空白。

  虽然听闻了发小喝倒了十六位将军的战绩,但这般听来……莫名有点想打人了怎么办?

  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被迫滞留后方,被华佗吊了条命回来,曹操班师之后满血如常,当着华佗的面跳台子上,招呼着喝趴了一屋子的人。

  ……他怎么敢这么勇的?

  荀晏倒吸一口冷气,呛得连连咳嗽,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

  华佗眉梢一挑,揪出了一只刺头,顺手摸了摸脉,面皮忍不住抽动了起来。

  “我错了,”他说道,“你们活该是友人。”

  荀晏:……倒也不必如此。

  他有幸先一步见到了威震辽东的郭奉孝。

  兵贵神速,奇兵制胜,白狼山一战虽险,但却是大获全胜,郭嘉功不可没。

  他发小瘦了一圈,哼哼唧唧的企图倒药,被他正巧看着了。

  郭嘉默然,他假装无事发生收回了倒药的手。

  “清恒应当比我经验丰富。”

  他沉重的开口道。

  荀晏沉默了,他很想否认。

  但又无从否认。

  “别祸害花草了,”他劝慰道,“喝惯了就好了。”

  郭嘉瞪大了眼睛,“你也知道这是祸害!这味实在过分!”

  荀晏无情的发出的嘲笑。

  “若非有张文远,北伐有兵败之危。”

  他

  毫不客气的指出。

  “因有文远在,故而兵行险招,”郭嘉不以为意,“清恒莫非不懂?”

  一个常常急行军奇兵克敌的人,跑来指责他兵贵神速之策危险,他只能当一个笑话来看。

  荀晏道:“知道的是你献策攻乌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酒场大战十六将。”

  郭嘉矜持的笑了起来,颇为自傲的模样,笑过后就显得有些愁。

  “大公子伤势尚可,留在邺城主持大局。”

  “此事我上表请罪,待司空定夺。”

  “听闻杨彪去世了?”

  郭嘉问道。

  “是,”荀晏坦然道,“杨氏现由杨德祖主持。”

  杨氏已经倒啦,你们不要做得太绝,留下杨修一根独苗先放着,日后要处理那就日后处理,别真惹急了别人。

  他相信郭嘉与曹操都能明白他们的意思。

  郭嘉挑眉,继而说道:“袁熙逃奔辽东太守公孙康,公孙斩送其头,袁尚逃奔乐浪太守刘三,为其所拒,张郃追得尚。”

  荀晏默然。

  昔年私自操作了乐浪郡守一事,他本就不指望能一直瞒着,只是这块地雷却是在这敏感的时候爆了。

  “司空不恼。”

  郭嘉说道。

  不恼,但这也不算什么好事,这会能简简单单说上一句不恼,日后若有冲突,那便是投敌的把柄。

  他正拧眉思忖着,那头华佗便进来了,一打眼就神色恼怒,一手一个把他俩拉开。

  “戒思戒虑,你们是一个都没听进去。”

  他斥责道。

  荀晏看向了郭嘉。

  “饮酒过量。”

  华佗冷冷道。

  荀晏忍笑。

  华佗冷冷瞥了过来。

  “好笑吗?”

  这回换成郭嘉扬眉吐气,他一饮而尽半凉的药,嘱咐友人道:“你总归得去见一回司空。”

  想到还要去和曹操见面荀晏就感觉头疼。

  人是会变的,昔年长社城外那年轻将军似是已成为了过去式,留在现在的唯有威严愈重的汉朝司空,冀州牧曹操。

  与他交流也变得愈发谨慎,以前可以单纯

  只考虑如何生存、如何抗击袁绍,如今却牵涉了太多的利益,不论是他还是曹操。

  关系已然变质,情谊是否也会变质?

  华佗不喜欢曹操,言语间有隐退的意思。

  曹操重严法,近年来更甚,尤其在征讨北方时。

  时值冬日,河水结冰不能通船,乃令民凿冰,民皆惊恐,逃窜被杀者不计其数。

  华佗早年间确实是刚直的性子,做了这么些年的医官,性子也算是圆滑了一些,但本质仍然无法接受这种行径。

  他这些年常为曹操看诊,难以抽身,但若是郭嘉愿意帮他,应当也问题不大。

  荀晏想着,这事他不方便去说。

  他晨时进了宫,先去天子面前做做面子功夫,汇报一下先前积攒下来的工作。

  其实他也不算怠慢,只是仍带了点敷衍的意思,大兄自杨彪之事后就有些冷淡了下来,如今更是忍不住责备了两句。

  荀晏也只得苦笑。

  夹在两边,左右不是人。

  他在家养得久了,这会往宫里跑了一大圈,出来就有些吃不住,腿软头晕,上了车以后就泄了力。

  先前在外奔波时倒也不觉得,如今安定了下来反而觉得身体愈发虚弱,体力也不及以往,再让他如以往一般领兵还真是不大可能。

  这会再叫他与马超过几招,他大概得直接送人头。

  他对于兵权倒也没有什么执念,只是事到如今,他一则是还需照顾跟随多年的旧部,二是若家族真有难,他需要能够召兵而来。

  此外,若是南方战事不利……

  他感觉脑子有点疼。

  牛车停下,荀缉自车外探入了半个身子。

  “叔祖若不适,可推迟几日去见司空。”

  他说道。

  “不必,”荀晏说道,“你随我一同去。”

  他有些摸不清老曹的心思,但老板对他还是有些旧情的。

  他病得厉害些也未必不是好事,从各种方面来说。

  穿过司空府前的廊道,曹操翘着腿在看舞姬跳舞。

  脂粉气混着酒气迎面而来,荀晏悻悻喘了口气,直接长揖拜下。

  “有负司空所托,今

  来请罪。”

  他说道。

  曹操没说话。

  舞姬安静了下来,收起长袖,自荀晏身旁鱼贯而出,掀起一阵香风。

  荀晏站立不动,只能闻到鼻尖萦绕着的脂粉香。

  老曹有在生他的气。

  但也不是特别气,更像是想要试探他一下。

  “清恒何必多礼。”

  半晌,曹操温和的说道。

  荀晏顺势起身。

  老曹和颜悦色,像是二人之间从未有过不愉快一般。

  荀晏心下一跳。

  实话说,他宁愿曹操给他降个职,骂他几句,也好过现在这个态度。

  曹操端着酒盏坐在了他身边,抚背长谈过去十数年的种种。

  荀晏只感觉自己寒毛都竖起来了。

  若是他有尾巴,现在估计都要炸毛了。

  “司空,”他喊道,“仆有失察之错,请降罪!”

  曹操正搭在他背上的手一顿,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敛。

  “杨文先乃当今名士,听闻杨公去世,我心中悲痛,”他说道,“今赵温以病辞司徒之位,三公空悬,若杨公仍在,应以之为太尉……”

  荀晏霍然起身,欲长揖,曹操却比他动作还快,先一步扶住了他的手。

  “诶!”

  曹操按下了荀晏。

  “三公不可空置,清恒可愿为太尉?”

  他半是说笑,半是试探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