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来没睡个囫囵觉,这会好好睡了一觉却也未觉神清气爽,反而是浑身酸疼不已。

  荀晏轻轻吸了口气,感觉头疼欲裂,眼前晕眩得一片白光,耳边则是尖锐的耳鸣,心跳跳得极快,他有些想要吐。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稍稍好些,外头天色昏黑,帐内点着昏黄的烛火,他无力起身,只微微侧头,看到了一旁冷着脸的兄长。

  他缓慢的思考了一番荀友若为何在这儿,只几秒他就放弃了思考。

  “几时了?”

  他问道,嗓音却是出奇的干涩沙哑。

  烛火映照下,荀谌摆不出冷脸了,他长长舒了口气。

  “戌时,”他答道,“你睡了五日。”

  荀晏微微睁大眼睛,非常惊奇。

  “我这般能睡?”

  荀谌气他这会还有闲心玩笑。

  他本以为堂弟只是连日行军累了歇息,结果一入夜就高烧不退,喘嗽难停,他几次甚至见着直接咯血。

  “你那叫睡?那是昏厥!”他没好气的说道,又忍不住问道,“如今好些了?”

  “这不都醒了吗。”

  荀晏闭了闭眼睛,仍是感觉头疼且晕眩,他忍不住想着司空的头风病是不是有传染性……好吧不能这样推卸责任。

  他后知后觉感到了口中的苦涩,琢磨着老师究竟给自己灌了多少药,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点数,强行撑了这么多时日没倒下,精神松懈下来定是要大病一场,却未想直接囫囵睡了五天。

  “兄长如何至此?”

  他忍着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疼痛慢慢问道。

  “文若初闻关中部署便知你定然无力应付战后诸事,”荀谌叹息道,不得不承认荀文若之敏锐,“此外……还有冀州战事。”

  荀晏抬眼,见到兄长说道:“曹公已拔邺城,自领冀州牧。”

  兄长贴心的将战报送到了他眼前,荀晏攒了些精力,一目十行将那封战报看完。

  他忍了忍,却是没有忍住笑了起来,一笑又不知牵动了哪里,顿时连连咳嗽起来。

  荀谌不得已扶住了他,不大熟练的为他拍了拍后背,这会才恍然发觉自家这幼弟

  实在瘦得脊骨突出,怪可怜的。

  “顺心了?”

  他问道。

  顺心吗?这一步确实走实了他心中的战略规划,那副大一统的前景图。

  荀晏平复着呼吸,他低声说道:“文和那冀州牧没了可不能怪我。”

  老曹在宛城时夸下海口给贾诩封了个冀州牧,兜兜转转多年过去,这冀州是收复了,但这冀州牧却是老曹自己坐了上去爽爽。

  他思绪漂移了片刻又回到了如今的时局上。

  “关中,邺城之胜,司空已有气吞山河之势,”他说得慢,却又咬字清晰,“宜借此势发檄文至益州,可传檄而定一州。”

  荀谌默然,他看向了堂弟,杏眼一如往昔明亮,却也难掩苍白病色,不过几句话眉眼间又染上了倦色。

  袁氏之败已成溃败,他自认没有审配那般慷慨就义的死忠之心,如今再守着所谓袁氏旧臣之节有什么意思,只是时局却又容不得他们做再多的事。

  他缓缓开口道:“我听仲景言,你今病势沉重,再行领兵之事于身体无益,不若借此机会暂且辞官,回家休养几年。”

  他这话半真半假,担忧堂弟身体确实有,但其中却是忌惮更多,荀氏之势在此一役后达到了顶峰,关中一战,名义上是曹昂暂领征西将军为帅,实际上大家几乎都是心知肚明是谁主导了这场战役。

  内有荀彧揽尽内务,外有荀晏拥关中兵马,蜀中还有荀衍荀攸二人坐镇,他扪心自问,若他在曹操这个位置,可能放心身边有这样一个家族存在?曹荀当真能永远共同执政?

  再深厚的情谊,在权势面前终归是不值一提,脆弱得比纸薄。

  他心下想了一堆,却是半天没得到回应,一看才发觉榻上人不知何时阖上了眼,没了那双素来有神采的眼眸点缀,面色愈显灰败。

  荀谌顿时又惊又恼,惊在幼弟竟无声无息昏了过去,恼在自身竟是忘了眼前还是个病号,他连忙去请来了张机,自己留在外头深吸一口冷风。

  张机方睡了个回笼觉,这会马不停蹄提着药箱赶来,本是心下焦急,摸了两把却是一怔,他胡须抖了抖,低声道:“还装?”

  荀晏悄悄睁开一只眼,看了眼帐内没有外人,这才软绵绵向老

  师笑了笑,心累得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四兄的意思,也并非不愿放手之人,只是现下……他不能放手。

  偌大关中,还有尚未平定的羌氐之部,逃亡的关中军阀,虽是有些狂妄,但若他离去,谁人能镇此地?

  费劲心思打这一仗,是为真正的平定,而非留下隐患。

  他不过思绪转了转,没一会便感觉头疼愈演愈烈,带得心胸隐痛也变得难以忽视起来。

  “老师……”他声音低弱,伴随着喘息含糊的抱怨起来,“睡久了头疼。”

  话落后意识便又有些昏沉不清,身体如沉重的躯壳束缚了一切,直至一阵刺痛给他带来了两分清明。

  荀晏倏而喘过了那口气,整个人愈发虚脱。

  “你是真不怕我哪日救不了你?”

  张机收了针,实在忍不住说道。

  那日夜里实际已是惊险,他早有准备还是忙活了许久才算是稳定了病情,荀谌来时已是好些了,不过是看到吐了两口血。

  “老师医术高明……”

  荀晏回道,一边又尝试着坐起来一些,可奈何这会身体是真如一摊烂泥,一点劲都使不上来,最终还是张机将他扶起。

  “日后这等事,能避免还是避免,”张机踟蹰了一番还是劝说道,“你如今每每外征皆是一口气撑着,气散了人也倒了,若常常如此,实在有碍身体。”

  好歹那口气还能撑着,荀晏有些走神的想着,这整得……怕不是日后真成玻璃剑了,一碰就碎。

  他的视线落到了帐内那堆积得老高的公文上,案上那份正批复到了一半,笔就被匆匆扔到了一旁。

  “这几日来客皆推辞了,只说你略感风寒难以见客,”张机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头一拧,竟显得格外严厉,“你难不成觉得自己这会还能下榻?”

  “不是……”荀晏慢吞吞说着,“我想让四兄进来……”

  阿兄不是送他来打工的吗?他在外面吃灰干啥?看着这堆东西变高他会吃不下饭的。

  于是荀谌面临了被看着加班的惨案。

  黑心资本家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闲暇的看着他加班,时不时还挑刺点评一番。

  荀谌:……算了忍了吧

  。

  荀晏深居简出休养了数日,几乎不收任何拜帖,独独见了陈宫。

  吕布出关不能长久,高干未死,若再不回去唯恐生变,他们这是要辞行了。

  帐内未点熏香,只余一片药香苦涩,陈宫一步入便微微皱起了眉,再抬眼时能看到那青年人披着大氅,懒洋洋跪坐在竹席上随意拎着本书在等人。

  “这风寒似是颇为严重。”

  他说道。

  “公台又不是不知道,”荀晏叹息道,“我向来这样,这么多年了也就这样。”

  大概是他过于坦然,陈宫反而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跪坐下来,正襟危坐,与一旁坐得东倒西歪的青年几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不出面,外头流言纷纷,”他直言道,“一则说你病重不久于人世,二则说你不满曹昂,故不出面。”

  活得好好的荀晏纠结的捏了捏眉心,他说:“我与子修向来和睦,哪像他们想的这般?”

  “不过是风寒未愈,懒散几日不想见客,还不准休息几日吗?”

  他说得信誓旦旦中还带点儿戏,似是只是想要偷懒罢了,但倒也莫名符合这人少年时的脾性,陈宫一时竟也摸不准是真是假。

  不过他此行也不是为此,不过捎带而已,他三言两语间将话题引到了并州事上。

  他想要荀晏出兵共击高干。

  荀晏思忖了起来,吕布驰援关中战事,他们已然是站到了同一阵营,他自然不可能拒绝这个要求,但他也不能亲自领兵去并州。

  “可令赵将军领五千兵马为援……”

  他说道。

  “太少。”

  陈宫也坦然说道,一副准备要谈判的样子。

  荀晏短促笑了笑,他指尖有些不耐的扣了扣纸张,又说道:“杜府君麾下尚有河东兵马,君可前往借兵,能借多少,看君如何说服伯侯。”

  陈宫与他拉扯一番,遗憾的发现看似好说话一些的荀晏实则也是油盐不进,不比那抠门的钟元常好上多少。

  “君且放心,”荀晏低垂下眼眸,淡淡说道,“司空若见并州战事不利,自会出兵相助。”

  陈宫叹气,他自是知道曹操不会眼看着并州陷入僵局,但他偏

  偏就是想要避免这事,他就怕曹吕二人见面不睦……好吧,其中也有他的一点个人因素。

  见再无多的羊毛可薅,他果断起身辞行。

  离去前他犹豫片刻还是关怀了一番这位昔日同僚。

  “望君珍重身体。”

  他这话倒也是情真意切,他确实不希望荀清恒倒了,这于他于吕布都无益处。

  荀晏受宠若惊,陈宫素来冷淡,二人先前共事时不算太熟,陈宫叛曹后更是天天琢磨着怎么刺对方一手,如今……还真是时过境迁。

  待陈宫背影消失在帐门之后,荀晏方才松了一口气,身体顿时便有些坐不住,几乎全靠撑在桌案上的手臂支撑才没狼狈的倒下。

  他倒也想出去见见人安安心,就怕别的没干成,直接坐实了他不久人世的见鬼谣言。

  张机自外头匆匆赶来,见着这幕丝毫不觉意外,他熟练的架着人先上了榻。

  “折腾。”

  他一边掐着穴位,一边责备道。

  荀晏被掐得呜咽了一声,半晌,他低声问道:“还有多久能下床?”

  “你自己不会推测吗?”张机恼怒道,但还是答道,“你少折腾点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