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旁,杀喊声震天。

  这场厮杀已然持续了数日,到处都是刀剑与死去的战马,连飞扬的尘土似乎都染上了血色。

  一支箭矢就这样穿过重重人群,直直射到了曹昂面前,因太远无力的落在了他的跟前。

  身旁侍从惊而变色,连忙将主帅护在了后方。

  那几骑欲突袭的敌将见势不妙,直接退却,身旁步卒一时之间竟难以阻拦,只能任由他们逃脱。

  “将军!此处危险,还请先回后方!”

  有人喊道。

  “吾父尚且身先士卒,我岂能就此退却!”曹昂不理,他又问道,“可有荀君消息?”

  身旁主簿有些为难的摇头,曹昂面上不显,心中却难以抑制的有些焦虑了起来,荀君行踪不清,吕布更是迟迟未至,若是继续如此,就怕这大好战机就要生生拖成了劣势。

  又有数十骑呼声震天,直往曹昂麾盖而来,杨修也按捺不住了,他本欲劝说曹昂后退,却惊闻一片呼声。

  远方似是寂静了一瞬,那面挂着吕字的军旗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了这片混乱的战场上,打头的那队轻骑行动整齐,未与曹昂有过沟通便如一把尖刃直入了战场,所过之处皆难阻挡其势。

  曹昂难抑振奋的向前一步,匆忙令人传令与吕军配合,共击关中联军。

  吕布之威名,虽是战败与曹操之手,却亦是天下闻名的名将,敌军见之几乎闻风丧胆,在二者联击之下几乎节节败退,唯有其中几支主将同样彪悍骁勇,不露弱势。

  在战场上撒欢的跑了一大圈,将主战场暂且交给了高顺,吕布收割了一波人头,慢悠悠的才去见曹昂。

  曹昂在惊喜过后也品出了一些不对味,他压住了自己的心情。

  果然,吕布来到他面前后先是看了一圈他身边的人,最后才将视线放在了曹昂身上,神色中仍是有些不以为然。

  曹昂对于吕布不陌生,徐州时他也常年从军,他深知这位曾与父亲互为死敌的名将性情桀骜不驯,几乎难以为人下,看来如今多年过去,此人仍是不改其性。

  吕布随意拱手,“多年不见,汝父安好?”

  左右皆是色变,曹昂抬手

  压下身边人的动作,只笑道:“大人安康,如今能得吕公来助,实为幸事!”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吕布也稍稍收敛了些,但鉴于他对曹氏父子怀揣着巨大的偏见,他对于这黄毛小子仍是没什么好脸色。

  “怎不见荀君在此?”他左右张望,“此地何人领兵?”

  其实他也无意太过得罪,但陈宫高顺都不在场,没人看着他,他一秃噜嘴就是一口嘲讽,叫着身前几人都一时哑口无言。

  “自然是征西将军领兵。”

  不远处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那长者在几人护送下至此,下马动作仍然利索,他先拜过曹昂,再对吕布行礼。

  吕布话一收,还是草草抬手回礼。

  “贾公。”

  来人正是贾诩,他总是一副四平八稳,没什么危害性的样子,可偏偏就是这样,连吕布都对他颇有忌惮,实在是他早年干的一些事实在叫人无法忽视。

  “贾公可有受伤?事济矣?”

  曹昂问道。

  贾诩颔首,他此行一为防荆州刘表,二则力求联系那位艺高人胆大深入敌营的荀君……好在事情还算顺利。

  “吕将军来得正好,”他慢吞吞说着,一边指挥人将舆图拿近些,“前后夹击,包围歼灭,联军已是瓮中之鳖。”

  “……荀清恒在后包抄。”

  吕布问道,话出口却是肯定的语气。

  关中曹军中,他最熟悉的就是荀晏,而有能力绕到敌军后方去与他进行夹击的,恐怕也只此一人。

  “将军得之矣。”

  贾诩答道。

  吕布大笑。

  “妙!实在妙!”

  他与此人相识多年,互为敌手对弈多次,但若说一同作战却是少有,未想如今倒有这么个机会。

  秃鹫盘旋于上空,冰冷的凝视着下方的战场。

  正面的大军迎来了新的助力,后方的幽灵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那支深入后方的奇兵不再四处游走,而是如一把尖刀一般直刺主战场,与前方大军前后夹击。

  关中军阀本就被他闹得人心惶惶,如今一战之下几乎就有了溃败之势。

  马超执起马槊将一名曹军从马

  背上挑落,回望四周,心下不由起了一股悲凉。

  他少年得志,父亲部下也皆围绕在他身边,虽闻曹氏大名却仍是不以为然,以为并非明主,更曾暗怀拥关中自立之意,而如今却是大势已去。

  败势已无法挽回,他不再挣扎,而是聚集起自己的余部准备突围。

  他还有后路,他还可以回凉州,马氏在西州颇有威名,受羌氐爱戴。

  在一片混乱中,四处皆是欲逃跑的关中联军,斩杀容易,但要将一个个要逃跑的敌人全部抓住却是难上加难。

  后方的荀军扬起旗帜,拦住了后方的去路,竟是有丝毫不给活路的架势。

  鲜血染红了渭水旁的土地,等战局进入了后半程,这才有骑士扯着大旗,一边策马一边高呼降将不杀。

  关中将领桀骜不驯,所以就打折了他们的骨头,让他们从因天子之名而名义上归属曹氏,变成大败之后作为降将归属。

  隔着一片飞扬的尘土,吕布看到了那位荀氏君侯,他们隔着人群对视一眼,那青年人看上去并未上场厮杀过,甚至有闲暇向他微微一笑,随后低声似是与身旁人说了些什么。

  下一刻,他们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

  一骑配三马,是为追击,这种奢侈的战法也就西北多战马才用得起,但跑得也确实快。

  马超只跑了一半便心知不妙,知晓自己大概是被刻意盯上了,不然敌方虽是包围之势,但也难以个个兼顾。

  后方的追兵熟练的抛下疲惫的战马,换马继续追击,动作娴熟似是已经这样做过好几次了,一副势必要追到敌人的模样。

  “分散跑!”

  他大喊道。

  这场追击几乎持续了小半日,直至将敌人追到穷途末路。

  马超心狠之下只能带部众回身迎敌,他身旁之士被追了半天早是一肚子怨气,一战之下竟是颇有威势,隐隐有压制之势。

  倏而他心下一跳,他几乎狼狈的自己从马背上滚下,一根箭矢便直直从他原本的地方射过,没有什么思考的余地,下一支箭又至。

  一声细微的撕裂之音,马超回首,看到那支箭就在自己脖颈数寸之地,浅浅扎入了那土地,箭尾还在微微震颤。

  随即数人

  将他围住,长戟马槊指着他。

  他微微起身,看到了远处有一道略显瘦削的身影慢吞吞收起了弓箭。

  荀缉微微侧身挡住了身旁将领惊诧的视线,他有些担忧的看向了荀晏,伸手接过了那把弓。

  那青年人垂下眼眸,右手在细微的颤抖着,只是被隐在了衣袖之下。

  还当真是不比以前,射两箭就感觉力不从心,第二箭更是后继无力,好在准头还是有的。

  荀晏有些苦恼的想着。

  等到战局被控制住,他才慢悠悠的过去。

  他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底下那又一次被擒住的年轻人。

  “孟起,第二次了。”

  他声音温和,缺了几分中气却更显出几分莫名的缱绻温柔,似是与友人叙旧一般。

  可落到马超耳中却不亚于恶鬼低语,他抬头看着那青年浅淡的笑意,温和中透露着五分凉薄。

  “荀君好箭术。”

  虽是狼狈,他仍是笑了起来,笑意衬得他那张天生贵气的面容愈发俊朗。

  他打着商量问道:“这回还放人吗?”

  荀晏一怔,失笑道:“孟起想得也太美了。”

  “汝父在许都一切安好,你嘛……”他上下看着那一身反骨的年轻人,“暂且随我走吧。”

  他不杀马超,实则是看着马氏与羌氐的关系,要收复凉州的少数民族,缺不了人带路,韩遂也是一个选择,只是相比起老辣的搞事头子,一个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或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起码他玩不过他。

  关中之战终于大获全胜,斩敌万余不止,连月僵持下本是人人疲惫,如今却从上到下个个难掩振奋之色。

  杀戮、胜利、战功,从来都是最能使人兴奋的东西,荀晏身旁诸将与他连夜奔袭,这会却丝毫不觉疲惫,反而个个商量起了战功。

  这是人之常情,谁会愿意打白工呢?荀晏点了人去为他们算功,自己则暂且离去,先去见过了曹昂。

  曹大公子很是兴奋,抓着他的手落了几滴鳄鱼感动的眼泪,恨不得来个抵足而眠,竟是颇有几分曹孟德的做派,吓得荀晏连连退到贾诩身后。

  “今晚庆功,荀君当为首

  功,得饮上两杯!”

  曹子修胆子大了,他这般邀请道。

  “当,当不得……”

  荀晏虚弱的婉拒着。

  贾诩少有的没有看戏,他好心的打了个圆场,借着诸事繁杂,尚有要事商议,打发了一群人,带着荀晏离开了。

  离开了人群,外头残阳落下,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那是血腥与各种味道混合而成的味道,身边一时寂寥无声,与方才的热闹恍如隔世。

  “此战大捷,大势在曹。”

  贾诩侧头说道。

  荀晏停下了脚步,遥望着空空荡荡的远方,他歪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却是轻轻笑了一声。

  “大势啊……”

  “战后之事……请君务必小心。”

  那长者叹息一声,言尽于此,只送到了这里,转身离去。

  他方一离去,荀缉便上前来扶住了荀晏的手臂。

  荀晏闭了闭眼,本已是昏昏沉沉,被贾文和一说倒提起了两分精神,他心中思忖着,却也难掩疲惫,几乎大半重量都倚在了荀缉身上。

  “军中杂事暂且交于下面自行安排,一切处置皆如往常誊册交给我,”他低声说道,“宴饮替我推了。”

  左右庆功之事曹昂自会安排,他任性点不出面也无所谓,反正他们又说不了他,他就是倚老卖老卖资历了。

  “叔祖放心交给下面吧。”

  荀缉宽慰道,他感觉很是不妙,因为那青年人一入帐几乎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全靠他架着,他生怕人已经昏迷过去了。

  荀晏抬眼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打了个哈欠,浑身半分力气都没有。

  “我就是睡一会……你别想太多。”

  他嘟囔着说道。

  荀缉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

  他方才安置下他那长辈,帐外便起了喧闹声,他皱眉出去探查,却是见到了另一位长辈。

  “……友若叔祖?”

  荀谌来得匆忙,他问道:“清恒呢?”

  荀缉有些为难的说道:“方才睡下。”

  荀谌正欲进去的腿收了回来,他令旁人肃静下来,纠结了片刻说道:“司空攻下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