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在妖怪之中,有一条消息叫大家都炸了锅,不论大妖小妖,皆兴奋异常。

  是听从白玉京中排号出来的妖怪们说,大人要协同公子,开设一个叫“讲堂”的东西,以便妖怪们入世修行。

  一群妖怪七嘴八舌的在一起讨论研究。

  “讲堂,是什么东西,是道场么?大人要布道吗?传授鱼龙之术!”

  “不是,好像是公子来给讲的。”

  “公子!我等形貌丑陋,岂不惊扰公子。”

  “莫慌,进了白玉京的玲珑塔,说是就能暂时有个周正的样子。”

  不管在妖怪中是如何传的,含章已然开始事无巨细的准备讲课了。

  几天的时间里,苏大哥就按照要求,给他小弟搬了好一大堆的书籍,真是什么内容的都有,游记画本子也就罢了,苏大哥还在那成堆的书籍中,看到好些什么农耕天时、桑布织麻、母猪护理之类。

  他弟不看四书五经,反而可能要去种地养猪了……

  含章听他哥这样说,便只称要了解天地农时,什么以民为本之类的,反倒说得苏大哥感动极了,深觉那些假仁假义的腐儒没法和自己小弟比,瞧瞧他小弟这胸襟!这抱负!当真是宰甫根苗。

  于是苏大哥更积极的往含章的院子里搬书,甚至派了艘船上京去给含章买书,很是尽心。

  弄得含章只能讪笑,他实在不能和他大哥说,自己这是给入世的妖怪讲课吧。难道要他说,大哥,你莫怕,往后遇到什么妖怪,先别跑,问问师承,说不准还是你弟弟我的门下之徒呢。

  含章边收拾书籍,边准备东西,文房四宝是必不可少的,书本更是要搬到白玉京中,好在这些事情也不需要他操心,小妖怪们趁着月黑风高,早就把该搬的搬完了,只等含章开课。

  白玉京里,龙君大人也开放了玲珑塔第二层,并用灵力做了通道,可以将二层的讲堂直通玲珑塔外,方便了众妖来往。

  只是上课的第一天,含章还是无比紧张的,他自幼体弱,也只在镇中的书塾念过几天,最后无法,还是老先生带着几个学生,到苏府去讲课,这才给小公子开了蒙,当初那几个同窗,也是他不多的几个朋友,如今也大都进京赶考去了,是以含章这回给别人讲课,心中还是多少有些没底。

  玲珑塔第二层原本什么样含章不知道,但自从那人前几日带他来看时,便已经是人间学堂的模样了,桌椅板凳俱全,只是座位分成了两边,一边是干干净净的地面,另一边则是浅浅的水池。

  中间还给含章留了个过道的位置,甚至在门前还挂着一只大铃铛,是上下课的提醒。

  因为是头一天,龙君便坐在一道屏风后,等着含章准备好之后,便用法力打开门,叫众妖都进来,门外已经排了好久了。

  只是等了半天,屏风后的龙君也没见小公子静下来,这人看着仿佛有些慌,他手里拿着一本小儿启蒙书,焦虑的来回走。

  “不必太过在意,他们能有此番,也算是造化了。”

  含章听男人说话后,脚下一顿,看向屏风之后,那屏风是轻纱织就,上边用不知什么东西的羽毛绣着滔滔山海与滚滚波涛。

  透过轻纱,含章隐约能见李孟津的身影轮廓,那人倚坐在一处小榻上,甚至还悠闲的斟茶喝。

  含章想了想,便索性踱步到屏风后,收起了书,而后蹲在小榻下,撅着嘴伸出手。

  “要杯茶喝一喝,我要压压惊。”

  毕竟教授小妖们,这也算是龙君亏欠了含章,男人也领情,于是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殷勤的给含章倒了杯茶,还端到人家眼前。

  “先生请喝茶,先生辛苦。”

  含章装模作样的点头,伸手接过男人手中的热茶,吹了吹,眯着眼睛抿了一口。

  茶一下肚,不知是为何,含章心里这才有底了,他起身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扯着门口挂着的铃铛线,摇了几下。

  “铛铃铃,铛铃铃。”

  黄铜铃铛的声音清脆,从玲珑塔的二层扩散出来,宛转悠扬的在白玉京中绕了一大圈,给这原本寂寂的景色增添了一种活泛清越的生机。

  看着小公子摇铃的清隽背影,屏风后的龙君勾起唇角,而后单手结印,随着“嗡咙”一声响,大门通道缓缓打开。

  含章正站在门口,门一开,他只觉一阵气扑面而来,嘁嘁喳喳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

  “开门了开门了!我先进。”“让开吧你,把你的獠牙收好先。”

  “别挤别挤,我给公子带的束脩要掉啦。”

  “什么?束脩是什么?”

  “不知道,我太爷爷叫我拿的,说第一回见先生,都要给,是人间的规矩。”

  “啊,那糟了,我没有怎么办!”

  “你这厮好生狡猾!”

  这一群妖怪本来削尖了脑袋的往门里挤,谁知道却被“束脩”这两个字拦住了,大伙都是一顿,而后面面相觑。

  含章看着终于安静下来的众妖,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而后无奈摇头。

  “我不收束脩,快进来上课吧。”

  他们没进,反而有个水鸭操着一副公鸭嗓问话,“公子,人间不用给这个束脩吗?”

  含章一想,他本就是来教人间规矩的,也不好避免,但他又不想要妖怪们的东西,便灵机一动。

  “原本是要给的,不过,你们大人都代缴了,我只管他要!”

  含章兀自满意,这里最有钱的,必然就是那个在水池中堆了满满宝物的男人了,可比这些穿着破衣烂衫的小妖怪们富余,这么说可真是两相得宜。

  众妖一听是大人给了的,心中感激,更是不敢造次,一个个恭敬的有序入座。

  于是含章就眼见着妖怪们都各自在屋内寻找座位,这些妖怪倒是都不吓人,含章定睛一看,大部分都是人形,虽然有的长相“崎岖”一些,倒也还好,好歹是个人模样。而剩下的一些,则应该是保持了本体,要么是桌子大小的螃蟹,要么是颜色艳丽的鱼类。

  还有那只没合格的水獭,今日也来了,只是看着周围的妖怪他有些畏手畏脚,而且手中还拎了几条鱼,不知道是给自己带的课间零食,还是给先生带的束脩。

  鱼类本体的都趴在水池的那一面的桌子上,人形的妖怪则好生生的坐在平地的凳子上,一眼看过去,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真是分明。

  含章瞄了一眼屏风之后,又看了看这满屋子好像没发现他们“大人”就在屋里的妖怪们,只得自己鼓起了勇气,他站在讲堂之前,先做了自己我介绍,而后便叫妖怪们也挨个介绍一番自己。

  不问不知道,一问真是惊了含章许久,在座的一众妖怪,除了水池中趴着的水妖们,甚至还有好多来自山林之中的大妖怪,什么虎豹豺狼,竟都俱全,且貌似都是一方镇守,很厉害的样子,因为他们的人形化的很好。

  有一位眯眯眼的青年,甚至拎出了几坛好酒隔空用灵力递给了含章。

  “小生本是山中天狐,如今修行已有一千多年了,但也不曾入世,眼下悉听公子教诲,几坛百年灵酒,献于公子,以作那个,对,束脩。”

  含章一听,真是满头大汗,一千多年,那可真是比一个朝代还长呢,自己也真算得上晚辈,于是连忙推却,不受这礼。

  狐狸却摇摇头,送出手之后不做更改。

  这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妖怪简直妖气冲天,含章虽然有些胆怯,但回头看了一眼屏风后的身影,便心里有底,同时也升起了责任感。这些大妖如此厉害,他若有幸能教得他们入世行善,那也是功德一件。

  于是,小公子这才摒弃了杂念,拿出书本,好生生的开始讲课。

  含章精心设计了好些课业,识字是一方面,更多的是人间的礼仪习俗、谋生手段、银钱货币等等,且还以种族分类,留了些课后的作业。

  水族,便问他若是在岸边碰见“人”洗澡该如何,山林之妖,便问若是偶遇受伤的“樵夫”该如何,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甚至他还浅浅讲了些初入人世的谋生手段,当然,琼林镇中那对在包子铺絮鸟窝,卖老鼠肉的海雕夫妻,顺利的成了反面典型。

  白玉京中灵气充裕,含章又身负龙珠子,他讲了许久,也不觉得累,妖怪们听得也认真。

  含章看了一眼笨手笨脚用手蹼拿着毛笔,认认真真写大字的水獭,心中也叹,或许人们寒窗苦读是为了博取功名,出人头地,但这对于妖怪来说,却是性命相关的事情,只要能够有资格被封正成人,他们是什么苦都愿意受的。

  看着静悄悄写字的一众妖怪,含章又下意识的往屏风后看去。

  这个津水的龙君,众妖的“大人”,自己在二月初二雷雨众引来的鱼龙,他又是如何的呢?

  他乍听自己名字,甚至能说出典故来源,想必也是学识不错,那,是哪里习来的呢。

  他那么长久的生命中,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又在意什么。有什么难言的苦楚么?有什么生死的挣扎么?

  抑或,他有什么难忘的人么?

  含章看着那人模糊的身影,手中空拿着书本,却一时间有些痴了。

  倏忽,门前的那道铜铃无风自动,“铛铃铃”的响了起来。

  妖怪们像是提前做好了约定,一听铜铃声响,便都收拾收拾,起身行礼,拜别含章,而后一个一个的出门去,有的驾云,有的化成一股烟,不见了踪影。

  只有那只拜见过含章的水獭,他等大妖怪们都走了,这才趴在水池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含章。手里扭捏的托出那几条鱼。

  “那个,公子,这是小妖昨夜从水底捉的鱼,本想着,嗯,只是,只是。”

  本想着要献给公子,只是他看着别的大妖怪送的礼物都好厉害又名贵,他一个身无长物的小妖,连这几条鱼都是摸黑抓了半宿的,所以羞愧的给不出手。

  含章看着圆嘟嘟趴在池边,短手短脚抱着鱼的水獭,一时间心中温柔。

  他喜欢这些纯直的小妖怪。

  “诶呀,我好些天就想吃鱼了,可惜自己本事不济,抓不到,你这几条看起来很好吃,能送给我吗,作为谢礼,我明日给你带我家小厨房的点心。”

  小水獭肉眼可见的支棱了起来,眼睛都亮了,他高兴的转了个圈,紧忙把鱼顶在圆脑袋上,献给公子。

  而后在含章道谢之后,小家伙便迷迷糊糊的出了门,脚底发飘的离开了。

  含章拎着鱼,笑着目送水獭回家。

  李孟津静静的斜倚在屏风之后,一双眼眸透过织纱,看着含章耐心的给奇形怪状的妖怪讲课,看着含章皱眉思索妖怪们提出的奇怪问题,也看着含章温柔的安慰小水獭,而后软软的笑着送别小妖怪。

  他一直默默没出声,手中的茶盏端久了,忘了喝,眼下早已凉透。

  回过神,李孟津转脸看着窗外的黑夜,什么也没想,他一仰头,喝尽了一盏冷茶。

  “送你回去么。”

  听到屏风后的男人突然说话,含章一愣,将手中的鱼放在桌子上,有点沉,拎得他手疼。

  同时他也看向窗外,白玉京中尚且是黑夜,那自己家也必然是暗夜沉沉。

  因为怕白日自己不在,反倒叫父兄担心,索性他决定每日晚上来给妖怪们上课,这也正适合妖们夜间出行的习惯。

  “呃,也不着急,反正,天也没亮呢么。”

  “你……”

  含章下意识开口想问男人好多问题,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他只觉得自己孟浪。

  “我怎么了。”

  “嗯,你看,外头的星星真好看。”

  含章话音刚落,就见那男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夜里的星辉顺着窗洒进来,就像全都围绕在李孟津的身边,叫他整个人朦朦胧胧,像是罩在一片凉凉的光影中。

  而后,含章只觉得脚下一轻,他就被一阵水雾围绕着,脱出玲珑塔,飞荡在无边的月色下。

  飘了一会儿,含章就觉得自己的手被谁握住了,那双手触感有点凉,但手指修长,掌心宽厚。

  他被人牵着手落在一叶扁舟上。

  水雾消散,含章往四周看去,这是熟悉的小舟与水面,他曾以魂魄在这里泛舟。

  身边的男人松了手,倚在舟头,含章自己也静下心来,坐在舟尾。

  两人之间只有一只小舟的距离,仿佛伸伸腿,就能彼此触碰到脚尖。

  “在这里看,清楚些。”

  李孟津缓缓的说话,音色低沉又厚重,像是龙吟的尾韵。

  两人就这样,彼此安安静静的,飘在水面上,仰头看着夜空中的繁星。

  只是没等一会儿,舟尾的含章被水汽裹的有些冷,打了个寒战。舟头的李孟津朝他看了一会儿,而后一拂袖,卷起一道灵气,将含章拉到了自己身边躺着。

  含章“唔”的一声,便贴住了男人的胸膛与身躯。小公子红着脸,但也没拒绝这个怀抱。

  “还冷么。”

  含章摇摇头,“不,不冷了。”

  他细细的感受着,男人的怀抱不炽热,但是温温的,刚刚好,贴着很舒服。

  小舟缓缓的飘着,含章在这样的怀抱中,渐渐迷蒙了眼睛,安安稳稳的睡了过去。

  李孟津就这样伸着右臂抱着人,平静的躺在小舟里,俯仰间是繁星与小公子的睡颜。

  他眺望着夜空,左手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坛酒,而后高高提起,直直的灌进口中。

  星移斗转,银光漫天。

  他活了几千多年,这片白玉京中的夜色也看了几千年,此刻却有些分不清是虚是实,是光是影。

  龙君微醺。

  醉后不知天在水,唯有满船清梦压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