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玲珑塔一层大殿中,肃穆庄严、堂皇瑰丽。

  殿中央不是平地,而是个大水潭,潭中倒映着穹顶之上各种雕刻的水族,栩栩如生。潭面又微波粼粼的,叫整个殿中的空间显得重叠又神秘。

  水潭直通门外,妖怪们从门外的水道潜进殿内的潭中,往来不绝,一个接一个的进殿叩拜。

  众位妖物本来也是秩序井然的,但自从在外头的龙池中看到含章之后,就稍显乱套了,他们在门口都挤着要先进来,好歹看看“公子”的样貌。

  毕竟,也只有少数琼林镇的妖才见过含章,其余万千来自五湖四海的妖怪们,也是只闻其名而已,如今听说“人”就在殿中,一时间有些兴奋。

  好在驺吾及时立在了门前,他一来,众妖这才消停。而后,就见这花斑的大老虎一甩长尾巴,尾尖不知从哪里拎出来一只号牌子。

  “第二百三十六号,来了么。”

  话音刚落,从乌泱泱的妖怪中,便挤出来一个大眼睛的胖小孩儿,他举着自己手中的牌子,兴奋的脸都红了。

  “我我我,是我!”

  驺吾核对了小孩儿的牌子,又将他手中的号牌收回来之后,才让路。

  “进来吧。”

  小孩儿点头,随即“噗嗤”一声,一股烟过后,原地只剩下一堆破衣裳,衣裳中钻出一只毛发锃亮的水獭,他甩着脚蹼,一头扎进了水池中,而后顺着水道,往殿中的池潭游去了。

  水獭真是特别高兴,本来以他自己的修为,再过一百年也不见得能排上队见到龙君一面,好在他大伯给龙君出过力,这才给他夹了个塞。

  一想到今日不但能见到大人,还能见到传闻中的“公子”,水獭就在水底兴奋的转圈划了个水花。

  只是好不容易游到殿中的水潭里,还没等出水,他就觉得四周威压极大,自己仿佛都要喘不过气来。

  水獭这才开始害怕,于是他更不敢放肆了,只胆怯的从池边冒出半个黝黑的小脑瓜,他探头探脑的往殿上瞧,看见高坐在上的津水君后,吓得忍不住吐了好几个泡泡。

  “小妖拜拜拜,拜。”

  他正犹犹豫豫害怕的说不出话,就听龙君宝座之后传来一声温润的轻笑声。

  “他叫拜拜拜拜吗?妖怪的名字果然都好奇特。”

  这声音听着就叫妖心里舒坦,细细润润的,和这大殿龙君散出来的威压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是金鼓争鸣的鏖战中吹来的一缕清风。

  水獭只觉那声音落下之后,四周叫他刺疼的威压都减少了一些,于是自己也敢说话了。

  “小妖拜见大人。”想了想,他又在水中弯腰,“也拜见公子。”

  然后他就语塞了,之前想说的什么话都忘了个干净,只蹲在水潭中,和上边那位津水君大眼瞪小眼。

  龙君倒是很有耐性,他默默的等小妖说话,只是他身后的人却等不及了,便从那样煊赫的王座之后站起身探出个脑袋,笑着朝水潭中问。

  “你不叫拜拜拜拜,那你叫什么?”

  “哦,回公子,小妖无什么名字,只想等封正之后再取个好名。”

  李孟津看着身边好奇的往水潭中打量的小公子,便一挥手,把人按了回去。

  “妖怪者,异相颇多,到此处多半是原身而来,你依旧坐到我身后去罢。”

  含章“哦”了一声,殿中的光有些暗,他最后只见水潭中好像爬出来一个毛乎乎的东西,而后便听话的缓缓坐了回去。

  含章自己心中也有数,眼前水潭中这个并不吓人,但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样了,他心里也有点怵得慌,并无端想起那个凶恶的罗刹鸟和东海坝上腐烂的太岁,叫他头皮从里往外的发麻。

  看着含章老实了,李孟津才开始定眸观察已经跳到潭边小石台上弯腰垂手的水獭。

  妖气不浓,没什么冤孽业障,当然,也没什么功德成就,普普通通,一只还没成年的小妖罢了,挺好,挺简单。

  “来此何求。”

  水獭一听,赶忙回话,“大人,小妖也前来讨封,愿能做个人,将来好好修行,不再遭受天劫罚死。”

  李孟津即便没有果目,他也看得出来,这小妖实在还没有能成人的资格。

  “想成人必先入世,你呢。”

  水獭结巴,“唔,这个,小妖只在村镇附近的水塘河流中修行过,有一回不慎在人前变回原形,叫没穿衣裳的女子们一顿好打,所以不敢再上岸,对人间,这个,也不甚了解。”

  李孟津直摇头,但依旧平心静气的提了些与人间相关的问题,有些是伦理,有些是常识。

  这小妖却一概不知,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含章在王座背后也实在听不下去了,这妖怪就连人间的东西要用银子买都不知道,要是今日真的得封成人,再到人间去,还是这样兽性的思维,怕是要惹出乱子。

  更何况,妖们法力高强,一般人又奈何不得。

  含章此刻才觉得,讨封真的不能随便的给,他见了各式各样的妖怪,而今才觉得,自己习以为常的“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李孟津叫水獭继续修行,便打发了他,含章又抬头一望,就见胖乎乎的水獭蔫头耷拉脑袋的钻回了水潭。

  随后,各式各样的妖怪进来拜见,他们大部分是求成人,小部分是求变成其他动物,只是被龙君一番校问下来,竟没有一个合格的。

  含章听了许久,心中却一动,有了个主意,这不就像是书生们十年寒窗,而后进京赶考么,只是妖怪们修炼的时间更久罢了,千年百年都没有定数,端看各自造化。

  若是,若是能出些题目,叫他们求封时机到了,便自己来考,那岂不是就免得龙君整日的盘问了不是!这方法含章坐在王座背后,兀自琢磨了半晌,前前后后考虑了个周全,觉得可行。

  于是赶在屋里没有妖拜见的空档,他从王座背后又探出个脑袋,这回他不往殿中央的水潭中看了,反而笑嘻嘻的看着倚坐着的龙君。

  李孟津一看含章这幅表情,就知道他必定是又有什么心思了,便也没按他坐回去,反而眼神清凌凌的注视着他。

  含章原本一肚子的话要说,但被这样俊美的龙君这么一看,心里便莫名的“砰砰”直跳。

  小公子双手扒着王座的边缘,支支吾吾的。

  李孟津真的很英俊,他眼角鬓边的金粉流光溢彩,叫那张英气的面目多了些妖神之气,他盯着一个人看,那中眼神,叫人觉得冰冷冷的,可含章却觉得这是冰冷冷的多情,寒津津的风流。

  “怎么,有话尽可说来,毕竟这一番事情,最终还是要落在你的头上。”

  说着,李孟津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绵软蓬松的垫子,伸手把它搁在又冷又硬的王座上,朝站了半天的含章示意,叫他坐过来。

  含章回神,有些受宠若惊,也不知道这么大,这么庄严威赫的一个座位,自己兴不兴坐。

  他是没去过人间天子的金銮殿,也没见过龙椅的,可是如今看着眼前的宝座,只觉得人间的什么椅子,怕是也比不上这个威风又庄严,霸气又凌厉。

  “我还是站着说吧。”

  他怕自己折寿……

  李孟津哼了一声,只一招手,含章就觉得脚下生风,等他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坐在王座的软垫上了,身边还倚着龙君放到椅子上的小腿。

  含章犹豫半晌,清了清嗓子,“你这,还,还挺舒服的。”

  于是他再抬眼看男人,就见男人微微笑了一下。

  更英俊了!

  小公子赶紧别开眼,心中暗暗的咬牙,想着,这可真是人间祸水!

  而等含章把心中的谋划这么说完之后,李孟津也想了想,从前他因果双目俱在,并不需要这样考证妖怪,若有前来求封的,施展法术便可知来龙去脉。

  只是眼下,李孟津沉吟,左眼因目已经召回,自己的心腹手下们也四处去寻找他遗失的右眼果目与龙角,只是依旧没有消息。

  他如今自身尚且不保,无法断定因果,可也不忍心见众多到了劫的妖怪们千百年的修行成空,这才有了此番考校。

  李孟津看着还再为妖精们出谋划策,并找补计划缺漏的小公子,便下意识伸脚一勾,把人勾到眼前来了。

  他仔细的盯着含章看,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没有人愿意为无亲无故的妖怪们细细考虑与着想,至少他修行的这几千年来没有。

  眼前这个“人”奇异不同,但眼神又清澈见底。

  他没什么图谋,也没什么私心。

  可能只是单纯的想他们好而已。

  李孟津双目一灰一金,由高至低的俯视着含章。

  大殿之下的水潭中无风起浪,含章自己的鬓发也被灵气吹拂的飘扬起来,且他已经感受到了从男人身上渐渐逸散出来的浅浅水雾。

  捉摸不透的雾气缭绕在两人身边,盘旋在王座四周。含章早就已经闭嘴了,他只仰起脸,与看着自己的李孟津静静对视。

  他不害怕,他在这迷蒙的水雾中,只觉得安全、适意,还有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心动。

  水雾一起,龙君的威压便顺着潭水从殿中传了出来,众妖感知到,便都恭敬的往后退去,就连驺吾也不再念下一个号牌,一众形状各异的妖精异兽,都垂首,在外头默默的等着。

  王座之上,水雾渐渐散去,含章偷偷的深吸一口气,便在整个胸腔与口鼻中,感受到了弥散在身边的气味,是水雾混合了眼前男人的气味,馥郁又清冷,幽香又神秘。

  男人不再眼神探究的看着自己,而是倚回了王座。

  “这法子极好,只是妖大多不通人言,也不能书写,必是要从头学起。”

  含章一听,想着自己家花池子里那些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妖怪们,又想着他们对人世的向往,还有琼林镇中,混在人堆里艰难求生的大妖怪们,于是他便不自觉开口。

  “我可以教他们写字啊,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除了写字,我或许还能教他们些人间的常识,也免得他们入世艰难。”

  含章想了想,又抬头朝男人笑着说,“也就几年或几十年的时间,对你们而言弹指一瞬,只是漫漫修行中的一隅,自是不耽误的。”

  李孟津没说话,他看着眼前的小公子。

  时间在他们身上,是两条不相交的河流。

  一条是四季不变的沉沉死水。

  一条是不舍昼夜的逝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