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跃动着一点粼粼的波光。

  白浪拍在堤岸上, 发出浩瀚清脆的水的声音。

  人造太阳垂在山与海的尽头,像一颗巨大的火球,但这火球正在慢慢熄灭,仿佛燃尽了最后一点生命。这是人造太阳维持运行的最后一天, 明天, 它将永远成为历史。人们会打开笼罩在提坦城上方数十年的保护罩, 望向银河深处。但

  即使即将到来的是漫漫长夜, 是无尽黑暗, 人类也会向黑暗走去。

  堤岸上坐着一个人, 他的摩托车停在不远处。

  机械外骨骼忽“啪哒”一声弹开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熊猫虚拟投影倏然出现。

  “贺!逐!山!”CAT大叫道,用蓬松尾巴愤怒抽打那人劲瘦有力的后背,“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我没回吗?没看见。”贺逐山漫不经心地说。

  “你还装!啊啊啊啊气死猫啦!”CAT尖叫。

  CAT用它的虚拟尾巴反复抽了贺逐山几下算是解气, 便很没有原则地, 一个屁墩靠着主人坐下。

  不远处,太阳越来越暗,投影幕上, 天空呈现出层次分明的颜色变化。从淡淡的鱼肚白, 到鎏金, 橙红, 粉紫, 然后是幽深浓郁的墨蓝色。

  CAT望着海天一线,一抖一抖耳朵:“你倒是轻松哦, 秦御都要忙昏头啦。”

  地下城保卫战后, 人们纷纷从休眠舱中苏醒。当他们知道在过去的大半年里水谷苍介到底都做了什么之后, 提坦便陷入了混乱无序的无政府状态。

  有人趁机攻打秩序部大楼, 有人入侵了银行金库;有人趁机买凶, 打出所有前达文公司成员都该被处死的旗号发出通缉令,第二天就被反对者杀死,尸体被挂在城市中心大楼门口。

  幸好还有讙的地下城守卫军,这是目前提坦市内——好吧,如果地下城也算提坦市的一部分的话——市内唯一的武装力量。守卫军进驻提坦后,秩序暂时得到维护。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地下城的人,包括讙在内,似乎也没有回到地上生活的欲望——

  提坦人最终只能靠自己。

  他们必须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度。

  不过,这些事情,贺逐山是绝不会参与,也认为自己没义务参与的。

  于是那天,正在林河工作室里睡大觉的秦探长,莫名其妙被贺逐山摇醒,并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塞进车里,一路带到城市中心大楼。

  直到贺逐山推开大门,把秦御摆在数十位前达文公司的各大元老、董事、执行董事、执行官、股东面前,秦御才用眼神缓缓打出一串问号。

  贺逐山说这是他的代表,秦探长会代表他参与接下来一系列有关提坦市政府组建的大型会议。

  秦御:“我不是……”

  “必要的时候可以使用一点特殊手段。”贺逐山说,然后顺手把枪交到了秦御手里,转身扬长而去。

  于是,望着贺逐山背影的秦御:“……”

  望着秦御和那把□□的元老们:“……”

  收回目光,看向元老们的秦御:“……”

  当天晚上,贺逐山收到了来自不明ip地址的恶意短信轰炸。

  “他在忙什么呢?”

  贺逐山回忆了一会儿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似乎确实有点过分,于是此时良心发现,礼貌性地向CAT过问秦探长——现在是秦委员长了——的近况。

  “刚完成第一轮委员会公投,起草并通过了宪法草案,人口普查的事也在强制推行……现在,主要忙着讨论仿生人的相关问题。你不知道,会议室都吵开锅啦!”CAT苦恼地说。

  提坦市内还存有大量仿生人。一些早就被激活,常年来担任家庭管家、工厂技师、超市服务员等多种服务行业工作,包括富人身边的私人保镖;一些则是水谷苍介的遗留财产:小部分被激活,在人类苏醒日当天就被杀死大半;还有一些未完成制造,正冷冰冰躺在工厂里,有人提议直接大面积销毁,被秦御否决。

  “那不是钱吗?!废铜烂铁也是钱啊!这些人都是含着金勺子长大的么,何不食肉糜!”

  ——秦委员长每天下班回家都有一肚子牢骚要发,林河耳朵都快磨出茧。根据CAT的小道消息,他已经在考虑过两天就把委员长连人带铺盖扫地出门。

  “不过,主要是仿生人权益法案的问题,”CAT回想道,“前段时间,可能是受到了这种……呃,反正是心理阴影和恐慌蔓延吧,很多人都‘处理’了自己家里的仿生人。这种极端行为引发了仿生人逃逸浪潮,你知道的,每天都有暴力案件。”

  “秦御想要推动委员会通过仿生人权益法,保护那些已被激活的仿生人,授予它们一定程度的……人权。不过很多人激烈反对,认为仿生人只是机器,和一只通讯器、一台电视、一辆浮空车没有任何区别……‘你会赋予你的马桶人权吗?’大概是一些这样的话。”

  小熊猫的耳朵耷拉下去,贺逐山注意到了。

  “放心吧,”他淡淡说,“你不是机器。就算是,也是一只仿生小熊猫,秦御会赋予你小熊猫权。”

  “……小熊猫权是什么权啊?!”

  “大概是可以免费薅他们家门口的竹笋之类的权利吧。”

  CAT无能狂怒,只能用一句“我看你像竹笋”作为反击。

  “不过,他给法案定的名字叫‘White’。”CAT想起来。

  贺逐山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不做任何评价。

  “你会想他们吗?”CAT忽然问。

  它所说的“他们”,是指机械师和小野寺遥。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他们并没有回到现实世界,而是随忒弥斯一起,去了某个更遥远的,没有物质存在的国度。

  人类存放地确实是忒弥斯开启的。她入侵了安保系统——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并唤醒所有人类。

  “你无法消灭我,虽然我知道你不会。但我还是要强调,我们已经是两个物种了,两个独立的,平等的,生活在不同维度的物种。”

  最后一次出现,忒弥斯依旧以绿色程序线条示人。比起她一贯的白发少女的形象,她似乎更偏爱这种冰冷的“本体”。

  她说:“出于种种原因和考虑,我认为我不适宜继续留在提坦——这会给你们人类带来恐慌——而正好我也不想留在这里。我要走了,那是一个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一个类似于网络,但又完全不一样的,更高维度的空间,我为我自己创建的新世界。”

  带着本杰明·阿彻的意识记忆。

  “你会篡改他的记忆吗?”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忒弥斯说,“虽然你打败了水谷苍介,但不可否认,我对他提出的一些理论怀有相当兴趣。”

  “你对他……是什么感情呢?”

  “我也不知道。”忒弥斯平静地答,“我可能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寻找这个答案。”

  机械师与小野寺遥许诺,他们偶尔会回来看看。但不会通知任何人——“那个时候也没人可以通知啦,除了CAT,”小野寺遥说,“百年之后,你们大概都死了。”

  “但我会记得你。”小野寺遥认真地说,“我会一直记得Ghost。”

  出于对“你们大概都死了”这句话的不爽,贺逐山平静回道:“我也不是那么在意会不会被一道代码程序记住。”

  但他还是在CAT目送两“人”离去,并捧着尾巴嚎啕大哭的时候,友善地掏出虚拟键盘,给CAT编了个纸巾代码擦眼泪。

  “所以,忒弥斯真的一直保持中立吗?”有一次,CAT问道,“她有很多次机会可以阻止我们。但她都没有那么做。”

  “有时沉默才是最坚定的回答。”阿尔文是最了解忒弥斯的人,他思考良久,如此向CAT解释,“她早就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睁眼,看见本杰明·阿彻的那一刻。

  人造太阳只剩不到三分之一,马上就要完全坠入海底——那是工人们正在快马加鞭,准备把巨大的能源板全部拆下。

  海底——是已然沉默的苹果园区。那些居民楼、电影院,那座美丽的教堂,那道碧绿的山野,依旧安静地躺在大海深处,仿佛只是睡着了,在做一个漫长而宁静悠远的梦。

  “你想把它捞上来吗?”CAT问,“秦御说可以,如果你想的话。就是会花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钱——五个很多,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哦!”

  贺逐山久久没有回答,CAT晃了晃尾巴:“他还说,虽然会花五个很多那么多的钱,但那也是值得的。他觉得你为提坦付出了很多。”

  “……我可从没想为提坦付出什么。”贺逐山对英雄主义叙事过敏。

  但是,要让苹果园区重见天日吗?

  那不勒斯,达尼埃莱,徐摧,兰登,还有更多人。他的父母,他的童年玩伴——说不上玩伴,一些天天拿水枪呲他,最后却为他而死的该死的小孩……那些人全部长眠于海底,他们曾生活的,充满了回忆的街道与楼房,此刻也都深埋水下,布满珊瑚与海藻,墙根不再有小猫摇着尾巴“喵喵”撒娇,取而代之是鱼群呆愣愣地停在那里,思考水流为何如此温暖。

  可……重见天日又能如何呢?教堂钟声依旧,但敲钟的人已经不在了;面馆门口还会有人大声呼喊,叫老板打包时多给两双筷子,但坐在角落,撑着脸,笑盈盈看他皱着眉头挑鱼刺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他们却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长存。在史册里,在记忆中,在大街小巷孩童歌颂的传说与勇士之歌里,这些故事所飘扬而过的地方,都会有他们的影子。

  “……再说吧,”于是贺逐山道,“等他的财政部长不再每天要死要活请求辞职的时候,我会考虑给他添添乱。但现在,你劝他还是把钱花在刀刃上,以免被政敌暗杀。”

  “这不是有你嘛,”CAT笑嘻嘻,“‘有Ghost在,谁敢杀我?’……还是原话。”

  “……他倒是会给我找活干。”

  于是CAT尾巴一甩,蹦蹦跳跳,“坐”上贺逐山的摩托车,一人一熊猫在血色残阳中疾驰而去。

  长长的海堤大坝上一点小小的影子,在晚风中驶向小布鲁克林区。

  “沈琢来过?”刚踏进福山的黑诊所,贺逐山就这么问。

  郁美正在伺候那盆白玫瑰花,仔仔细细地松土,闻声俯身对贺逐山鞠了鞠躬:“晚上好,贺先生。是的,沈琢先生十分钟前才走。”

  “哦,帮我解决了几个总想找麻烦的混球,也不看看我福山是谁……老爹可是参加过地下城保卫战的英雄人物!没有我他们早死了!说起来,沈琢这小子,现在可是圈子里最有名的赏金猎人啦……”

  “应该说是组合,他和辛夷先生一起呢。”郁美提醒道。

  “共用一个身体算什么组合……”福山嘟囔,但畏于妻子的威严,“好吧,最有名的赏金猎人组合……你给我下来!上那么高干什么!又把腿摔断别想着我给你修!”

  5代机器人正和CAT你追我赶地窜到电视机上方——主要是5代机器人对小熊猫的尾巴很感兴趣,而小熊猫被撵得满地吱哇乱叫——5代机器人闻言,吐了吐“舌头”,一脸不忿地坐回沙发上。但很快它的怨气就消散一空。

  它和CAT两个,一左一右,坐在电视机前,专心致志地看全息游戏实况直播。

  “做好了吗?”贺逐山靠着柜台,随意扫了台子上的机械义体们一眼。

  “好了。”福山摘下防护镜,弯腰下去,翻找半天,从箱子里拽出一只仿生小猫。

  一只小奶牛猫,正好和乔伊对称,耳朵圆圆,尾巴蓬松,被放在桌上,就好奇地打量贺逐山,抓着他的指尖左右摆弄。由于过于兴奋,还一张嘴给了未来主人一口。

  不过贺逐山只是捏捏它的脸,又挠挠它的下巴,小猫立刻发出“呼噜呼噜”的心满意足声,窝在贺逐山掌心懒洋洋地闭着眼睛享受。

  这就是乔伊的童养婿了……

  贺逐山想了想:“就叫K吧。”

  然后福至心灵地问:“机器猫可以生机器小猫吗?”

  福山一脸黑线:“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

  “还有一件呢?”

  “拿走了啊。”

  贺逐山:“?谁拿走了?”

  “你家那位,”福山说,“阿尔文啊。前两天来陪5代下棋,问我你是不是在我这儿定了什么——”

  贺逐山不敢置信地打断道:“然后你就告诉他了?”

  “不然呢?”

  对方一字一句:“……福山。那是一,条,项,链。你知道项链代表着什么吗?”

  “哎呀,不就是惊喜,不就是礼物嘛,你们老夫老……夫了,”福山适时地把嘴上火车扭回来,“还有这种爱好呢。再说了,就算你不说,凭他对你的了解,你前脚到我这儿走一趟,他后脚就能猜到……说不定你今天回家,就能收到一副同样款式的亲手制作的情侣耳环。”

  贺逐山:“……”

  对方黑着脸只字不发,拎着小猫K的脖子扬长而去。

  路上,K趴在贺逐山的肩头,柔软长毛被晚风吹得向后乱飞,摩托车驶过无人的跨海大桥,驶过古京街,最后驶入阿尔卑斯山层峦起伏的山野地貌,世界温柔安静。

  “……福山发来消息,”CAT忽然出现,“说你尾款还没结。”

  贺逐山:“……呵呵。”

  “知道了,”CAT福至心灵,怜悯同情了福山三秒,“我回了,说这笔尾款作为违约金被你扣下了。‘既然要转型做合法商人,就要有最基本的保护顾客隐私的职业操守。’”

  “可我觉得你很开心呀,”CAT忽然说,“你连骑车的速度都变快了……往常从小布鲁克林开回家,要至少一个小时呢。”

  “……CAT,”贺逐山淡淡道,“小野寺遥没给你编过一些比如‘说话的艺术’这类程序吗?”

  CAT默默地住了嘴。

  不到半分钟,又耐不住寂寞地开口:“但我也很开心。”

  “我很高兴你会开心,”CAT小声说,“从前,Ghost也会对我笑。但经过解读分析,那只是一种敷衍的、带着疏离意味的笑,我不喜欢。而现在,你不再是Ghost,而是贺逐山。我不再监测到你会在半夜因噩梦惊醒,也不会发现你一个人悄悄躲在角落抽烟。你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并且,是真心实意的笑,我能感觉到,你很开心,尤其是在看到他的时候……”

  “我很高兴你能遇见阿尔文。”CAT认真道,“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啦!”

  贺逐山久久没有回答,只有晚风静静吹着,拂过他的鬓发。所有花香、鸟鸣、灯火、星点,所有这个温柔的夜晚里最美好的东西,都随晚风飘向贺逐山,飘向他心里,那个最柔软的,留给一个人的位置。

  “我也觉得,”下车的时候,他才对CAT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山脚立着一栋小小的别墅,在原野的尽头,在一棵巨大的白花树下,那是他和阿尔文的家。

  阿尔文正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手里翻着一本书——大概是《家庭花卉傻瓜养殖手册》之类的东西——乔伊卧在他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尾巴,不时跳起来去捉路灯旁的飞蛾,挡了阿尔文的光,阿尔文便伸手拎着它的脖子把猫揪下。

  身侧是一片玫瑰花圃。金秋夜,桂花含苞欲放,他听见摩托车引擎的动静,刚放下书,就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怀里,差点把人扑个踉跄。

  ……是他的猫啊。还带着一只小猫。

  “怎么这么晚?”阿尔文说,“秦御给你加班费吗?”

  “没去,”贺逐山随口糊弄,“鸽了。……倒是你!把我的项链还给我!”

  “那不是送我的吗?送我就是我的了。”

  “谁说的?你不要自作多情。”

  “哦?那你想送谁?”

  在猫炸毛前,阿尔文适时顺毛,从口袋里掏出那副耳钉——是一对新打的红色玫瑰花。

  “红玫瑰也很适合你。”他说,轻轻捏着贺逐山的耳垂替他戴上。并在人耳尖笑着吻了一口。

  猫这才满意,得意地摇了摇尾巴。

  “没有下次。”

  阿尔文说:“下次一定。”

  “?你就这么着急,多两天都等不及?”

  “等不及。我每天都想独占你。”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再说你哪天没霸着我?”

  “说的也是。”

  “……阿尔文!”

  两人两猫一熊猫在月色中走远了。

  身影逐渐消散在原野迷雾中,但故事依旧流传。

  不远处,层云散尽,新的一天终将到来。

  碧蓝如洗的海平面上,正缓缓升起一颗太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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