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城深处, 前任城主亲手建立的“太阳要塞”下方,有一条深而漫长的地道,曲折通向所有故事的最终点。

  “太阳要塞”没有太阳,恰恰相反, 只有无尽的寒冷, 黑暗, 以及令人绝望的寂静。

  仿生人近乎报废的身体被拖到跟前时, 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真冷啊, 这个世界已然冰冷到如坠冰窟。

  人类亟须一颗冉冉升起的崭新的太阳。

  在走廊尽头, 地道深处,是一座巨大的水牢。前任城主的尸体还浮在水面,已然死亡多时,四肢肿大翻白, 呈现令人作呕的巨人观。

  而水牢内, 一点幽微的蓝色荧光,像萤火虫一样若隐若现。但逐渐走近便会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光点, 而是一只相当漂亮的虫眼。

  水牢关押着一只尚处于幼年期的小型蝴蝶虫。

  它的两翼还很孱弱, 近乎透明, 被人硬生折断, 用铁链钉在地上。它的身体被拦腰切断, 汩汩流出透明的血——但令人惊异的是,断肢处不断涌动, 新的细胞快速分裂、生长、再分裂, 再生长, 迅速使伤口愈口, 形成新的肢体。可是很快, 这刚生成没多久的嫩肉就会被一旁的机械装置再次切断——现在机器已被摧毁,这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停下了。

  这么做的目的是强迫幼虫在短时间内快速分泌,产生大量具有再生性能的细胞原液。

  这种细胞原液就是“蓝血”的主要成分。

  幼虫伏在地上,身体不时抽搐。它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人耳听不到,只有同样以蓝血催动的机器才能捕捉到那令人颤抖的高频鸣声,似乎是一种充斥着悲愤、充斥着怨诉的歇斯底里的哭叫,老鼠不由抖抖耳朵,“吱吱”叫了叫,躲进沈琢怀里。

  它的身体没有再被切断,也没有再被挤压,没有再被机器榨干最后一滴血液,但同样,它亦再无法生长出新的组织,无法将自己复原。这只拥有媲美动物智慧的幼年蝴蝶虫,生命已然走到尽头。在任何时候,对任何种族来说,“永生”都是悖论,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天真的幻想。

  但水谷苍介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他永远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于是不必多说一句话,所有的答案已经摆在面前,昭然若揭。

  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地下生物危机,什么太阳风暴,什么基因变异,那都只是水谷苍介的谎言。这些种族各异的虫类集结起来,攻打每一座地下城,只是为了寻找这只一直痛苦挣扎、发出求救信号的不断鸣叫的幼虫。

  一开始,它们对人类没有任何兴趣,虽然一直以来,双方都对彼此充满敌意——人类需要虫类的口器、节足、外壳甚至分泌物,制成各种针剂及武器;虫类则以人类为食,试图从他们身上获得能量——但最开始,它们无意发起战争,每攻下一座城,只是寻找,随即离去。直到幼虫发出的鸣叫越来越刺耳……

  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悲痛,越来越愤怒。

  在无穷无尽的宛如凌迟般的折磨中,幼虫变得扭曲,它的智慧也迅速增长,它不再只想逃离这座水牢,而是对关押它的人,乃至于整个人类,不分青红皂白地施以最严酷的报复。它开始指挥外面的其它蝴蝶虫,再通过这些同族召集更多虫类……鸣叫的频率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刺耳,给出的指令也越来越明确。于是虫类集结成军,不再如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对地面的冲击大抵都是这么造成的——它们决意为人类送上最彻底的毁灭与最绝望的末日,即使是要同归于尽。

  而一切的起点,都只是缘于,水谷苍介希望获得细胞原液。

  越高级的智能系统、越高级的仿生人,就越需要更高级的机体燃料来支撑超强度的计算与运转。水谷苍介为燃料的获取与补充发愁了很久——直到一次偶然,旧城主意外猎得了这只幼年蝴蝶虫,他们惊异地发现,这只幼虫相当特殊,大概可以看作族中的“母虫”与“神体”,拥有其它蝴蝶虫不能拥有的智慧,乃至于“修复”的能力。它的细胞原液,具有相当强大的再生性,能够源源不断地分裂、复制,维持机体的“永生”。这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仿生人的能源问题——水谷苍介大喜过望,向城主买下,并把它关在这里,视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私有物。

  水谷苍介是一个周密的人。他不仅试图建立新世界,还在建立新世界的同时,为自己留下后路。

  他早就想过,如果有一日,新世界被摧毁——不管是被忒弥斯,还是未来某一天的任何一场意外——水谷苍介都会重新下载自己的意识程序,导入备份硬盘,等待被再次唤醒。

  但如果备份硬盘没被发现,或者有人试图抹除他的存在,水谷苍介会把自己上传到仿生人体内,躲进人群,从此永远过着一种东躲西藏,但安全无忧的生活。

  ——水牢的深处,还有一具未被启用的仿生人,那便是水谷苍介为自己选定的最后一具,也是最完美的容器。全身都由最坚硬的虫类口器与钙质外壳打造,水纹反射而上,闪烁出一层精美的银色寒光。

  就在这具仿生人躯体不远处,一只巨大的压缩罐。仿生人通过输送管道与其连接——压缩罐内,装满了比人高的、已经提炼压缩的、来自蝴蝶虫幼虫的蓝色生物液体。

  蝴蝶虫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水谷苍介,双翼奋力振了一下,恨不得将那仿生人的头拧下来——

  它还没有死,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漠然地站在压缩罐下方,在守卫军的簇拥下慢慢回头的年轻人,许诺了它,让它亲手手刃仇敌。

  他并不像其他人类那样,在看到它的第一个瞬间,便恐惧又厌恶地瞪大双眼,像看到一个令人作呕的怪物那样,下意识举起枪口,试图将它彻底杀死。

  那时,他只是停了停,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背后,那两副锋利的翼翅,手上沾了一抹波光粼粼的闪粉。

  然后他看了它一眼,怜悯而复杂。那一瞬,它觉得这个人类透过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看到了另一群人……看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一段被视作“怪物”的人生。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年轻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大概是过于平静了,以至于他周围的人纷纷扭头,极其惊异地看着他。

  “……蠢人,”那个仿生人还是如此嘴硬,冷笑道,“你们这些该死的蠢人。”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Ghost,”他问,“宇宙也是有寿命的……终有一日,连宇宙都会毁灭!而我做的,却是让人类得到永生——不管是永动仿生人,还是数字文明新世界……这都意味着资源的集中,思想的统一!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在我的领导下,把所有资源集中,用于解决一个问题,在真正的末日到来前找到那个代表永恒的答案——那就是如何摆脱物质的束缚,成为精神的本体,成为高维的智慧,永永远远超越现在的界限!”

  “真如你所说,人类摆脱了物质的束缚,也成为精神的本体、高维的智慧,到那时,人类还真的存在吗?那也算存在吗?你以为存在是什么?”

  年轻人的反问掷地有声,压下了众人纷纷的议论,一时间在寂静的水牢内显得异常坚定。

  “忒弥斯问过我这个问题,她已经想明白了,但你却没有。”

  “你抬头仰望过星空吗?”他忽然问,“你有认真观察过那片星云吗?”

  “星星。每一颗都是不一样的,每一道被你捕捉的光辉,都来自于亿万年前,它的消亡与毁灭,来自与星的爆炸。它们的物质解体了,永远消失,不复存在,但散发出的星辉却被人看见,并且被永远珍藏……”

  “这才是永恒啊。”

  “永恒是人类终将走向毁灭,但人类的辉光曾经存在。”

  “你只是在为……人类的苟活找借口……愚蠢的低贱的物种,只会在廉价的酒精、性/爱中醉生梦死,纸醉金迷,沉迷在没有意义的社交活动里挥霍时间……”仿生人忽然发出尖锐的诅咒:“你们终将毁灭!你们会得到和我一样的下场,永远消失,永远!”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死。人都会死。”年轻人平静道,“这里只有你,比人类更畏惧死亡。”

  “水谷苍介,”他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摘下手套,“我没空和你讲道理。把你带到这里,也不是为了和你分享这些充斥着比喻意象的无聊寓言。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也必须因你而终。感情上我确实很想把你碎尸万段——虽然现在看来,你这具金属壳子实在称不上什么尸体——但理智上,我没有权力这么做,恨你的人太多了。刚刚,在场的六百七十二名……人类,作为代表进行了公投。”

  “公投结果是……杀你泄愤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希望利用你的最后一点价值,换取和平。”

  他让开一步,蝴蝶虫陡然一动,俯身冲向地上的仿生人——

  那是一个来自被虐待多时的濒死者的报复,它所有的愤怒与怨恨都在这一瞬爆发。

  贺逐山说完,适时掐断了仿生人的发声系统,避免过于凄厉的惨叫给在场人士留下心理阴影。

  不过那画面还是极具冲击力——仿生人的身体被啄得千疮百孔,仿真皮就像人皮一样血淋淋外翻,皮开肉绽,各种软体组织汩汩流出。但由于他体内的细胞原液具有良好的再生性,那些肢体会被再次修补,直到能源用尽,零件毁坏,机器停止运转,彻底成为一地废铜烂铁。

  而在此之前,水谷苍介不会死——程序谈不上死亡——在他的代码被彻底删除前,神经系统都会兢兢业业,向控制中枢传递最真实的痛觉,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这是一场无声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

  大概十数分钟后,逐渐有人扭头,干咳两声,遏制翻涌到嗓子眼的呕吐欲望。但贺逐山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像负责观刑的陪审官。

  他忽然蹲了下去。水谷苍介惊恐地瞪着他。

  那声音轻的只有水谷苍介能听到:“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刚开始追查‘暗锋’的时候,我在小布鲁克林区杀死了十二名执行队员。那天对着通讯器,我说,我的复仇就此开始。现在我做到了。”

  “……你赢了……”仿生人的眼珠滚落,就像故事的最初,一名被秩序部带走、装车并杀死的变异者,贺逐山没能救下他,那时那个孩子大概只有十七岁,漂亮的蓝色眼球永远停在血泊中央。

  “你很得意吧?从此……以后……你就是……提坦的主人……你……你们……”发声系统发出最后的嘶哑的声音。

  “谁想做提坦的主人啊?”贺逐山轻轻一笑,“这城市烂透了。”

  “不。我并不得意,我也没有赢。恰恰相反,我输得一败涂地。”

  他低声道:“十五年来我失去了一切,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因你而死,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你,杀死你,替他们讨还公道。”

  “今天,现在,我做到了。所有阴谋真相大白,所有纷争画上句点。这个公道我讨到了,可那又能怎样?”

  “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之中的每一个离开,都会带走我生命的一部分。每个人带走一点,到最后,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全部。只剩下这具空空如也的躯壳,用什么来填满呢?用仇恨吗?那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于是刚刚,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我不能为杀死你而活。而是要把你看得无足轻重。”

  他微微一笑,起身,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仿生人。

  “我会把你忘掉。从此以后,也不再有人会记得你。于是,水谷苍介从未存在。”

  这便是他一生中最畏惧的事情。

  微型芯片终于被彻底摧毁,程序也随之失控。仿生人抽搐几下,惊恐扭曲地盯着贺逐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眼球一阵闪烁,最终归于寂静。水谷苍介永远消失了。

  蝴蝶虫幼虫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倒伏在仿生人身上,两翼渐敛,永远解脱。

  与此同时,地下城之外,那些停在原地,望向太阳基地的变异生物们,仰头发出长啸,仿佛是某种悲怆的挽歌。这低低的长啸如同鼓声,震动着所有人的心脏,直到它们扭头离开,来时如潮水般涌来,去时亦如潮水般涌去。

  远处,“滴”的一声轻响,系统忽然被入侵。屏幕上闪过一道绿色的曲线,微微一抖,像是忒弥斯神秘的笑,她在启动苏醒程序后便离开。

  锁定接触,所有人类存放地的休眠舱被缓缓开启。一阵白雾弥漫中,人类茫然地坐起,没弄清发生了什么。

  城中,守卫军们清扫着战场,满地狼藉,到处是奔走着、呼喊亲人姓名的难民。

  贺逐山走出太阳要塞时,有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他有些恍惚,独自远离人群,走到世界的尽头,慢慢靠着城墙坐下。

  好累。

  太累了,仿佛一场做了十数年的梦,倏然醒来,分不清真假、虚实、现世与梦幻。

  他在角落坐了很久,没人注意。直到一个人影靠近,挡在他面前,挡住了正缓缓破云而出的人造太阳的光,拉出一个斜斜的蜿蜒的影子。

  贺逐山茫然地抬头,像一只晒蔫了的小猫,看见对方的下巴,顺着向上,又看到一团已经凝干的血迹。之后,来者的神情便被刺眼的阳光涂黑了,模糊不清,看不到那双灰褐色的眼睛。

  贺逐山莫名有些不爽。

  但不爽在瞧见对方胸前心口处,正在慢慢愈合的伤疤时倏然消失。

  “疼不疼?”他闭上眼睛,疲惫地问,本以为会得到对方一贯的,带有安抚意味的答案。

  结果那人说:“疼。”很委屈似的强调了一遍:“特别疼。你得抱一抱我。”

  贺逐山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又懒倦倦地合上:“我好累,没有力气抱你。不介意的话,你自己抱一下自己吧。”

  阿尔文说:“交给我的任务都完成了,我可以来见你了吗?我好想你,我好想见你……我想了很久很久了,我可以抱你吗?

  贺逐山说:“身上脏。晚一点吧。”

  于是阿尔文蹲下来,仰起头,很认真地盯着他看。

  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然后又失而复得的宝贝。仿佛他从没见过贺逐山,但第一眼就被他深深吸引——他太新奇,太珍贵,一眼盯不住就会被人偷走。他明明认识贺逐山很久很久,但每次看他,还是觉得看不够。

  贺逐山睁开眼,这回看清阿尔文的五官。半晌,他笑了笑,呼吸拍打在对方鼻尖:“我没骗你吧。真实世界的拥抱、接吻、呼吸,甚至对视都是不一样的。”

  而阿尔文说:“接下来,你想去哪呢?”

  “我不知道。”

  “这具身体既然空了,”他忽然说,“你打算用什么来装满?”

  贺逐山一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等在这儿呢。

  随即猫一样狡黠地笑起来:“你猜?你都听到啦,你刚刚躲在哪儿呢?”

  阿尔文不说贺逐山也知道,他刚刚不敢见自己,是怕自己担心。大概找林河拿了药,等胸口的伤结疤,才慢慢地一个人来找。

  “我想,可能是乔伊?”贺逐山开始掰着指头数,“嗯,乔伊,然后再给乔伊配个上门亲,最好也是奶牛猫吧?这就是两只猫。然后再养几盆花,玫瑰月季牡丹君子兰三角梅,时不时去看看福山郁美小5代,还得给秦御林河发点任务补贴……”

  他觑着前秩序官的表情,直到这时,对方作势吃醋,要来捏他的脸,才赶紧躲开:“但他们只能占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就这么多,”他比划了一下,“不能再多了。”

  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阿尔文胸口:“剩下,我能用来装满我自己的……就只有你啊。除了那一小点以外,都是你的地盘。这颗心,胸膛,还有整个身体,都属于你了,容不下别人。从此以后我就是为你活的。”

  “阿尔文,”他笑着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不好”只是欲盖弥彰,猫从一开始就笃定他的爱,根本没打算过问他的意见,不等人回答,就毛毛茸茸柔柔软软地把尾巴一卷,主动跳到主人怀里。

  于是,阿尔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是凑上来,很轻很轻地吻了贺逐山。

  在唇上蜻蜓点水的一蹭,然后慢慢撬开唇齿,这个久别重逢的吻柔软而美妙,令人浑身酥麻,恨不得溺死在这一刻的温存里。

  短暂的呼吸交融后,阿尔文稍稍后退,对方意犹未尽地睁眼:“还要。”

  “脏,晚一点吧。”阿尔文笑着说,指了指脸上的血。

  ……在这儿等着报复我呢,贺逐山不由想,我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但当他毫不犹豫抓住对方衣领,把他拉向自己,并夺走第二个吻的主动权时。

  贺逐山心想:真好,他还有机会惯阿尔文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