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与枪管擦身而过, 扎进胸膛,又从后方穿出,溅起一片暗绿。
维修员在瞬间变成透明程序,剧烈抽搐, 然后猛地消散——子弹准确击碎了藏在第一节脊椎的处理中枢。
几乎是同时, 车身猛地右拐——阿尔文打转方向盘,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遽然一闪, 扭头扎进这个刚暴露出的缺口——越野车顿时脱离了包围圈!
他好像一早便笃定贺逐山必然会击中, 阿尔弗雷德想, 同时紧紧抓着把手,强忍下胸膛里翻山倒海的呕吐之意。
车开得太猛,车身剧烈摇晃着,连安全系统都发出警告, 但贺逐山没有动。
他迅速拉动枪栓, 新弹上膛,枪口重新瞄准前方。
只见前侧的装甲车向右一扭,试图重新挡住阿尔文去路, 但就在它向右横移的同时, 阿尔文已然左打方向盘。越野车立刻向左斜出约莫十五度, 同时猛地一窜, 恰巧为贺逐山提供了最好的狙击位置。
“砰——”
子弹穿颈而过, 维修员一阵痉挛,第二辆装甲车消失。
雨下得更大了, 狂风暴雨, 撕得人睁不开眼。贺逐山微微眯眼, 架着枪没动, 任凭雨水划过脸颊。黑发在风中飞舞, 露出极坚毅的下颌一角。
系统终于意识到不对,剩余的四名维修员被瞬间升级。前方传来轰隆声,头顶一震颤动,随即便有碎石不断落向车顶——
“隧道要塌了!”阿尔弗雷德大喊。
“坐稳,”阿尔文眯眼,同时余光一扫贺逐山:“你……”
“开你的。”对方淡淡答,收回狙,从座椅下方翻出一把长管手/枪。
深黑枪管一尘不染,握柄上有一枚小小纹章。
“伊卡洛斯,”贺逐山垂眼道,“是叫这个名字吗?……飞向太阳的坠落。”
维修员程序重载完毕,合四为一,变作一具全副武装的机械巨人,骤然闪身,狠狠跳落在车顶上。
“砰!”
被坚硬金属包裹的机械臂径直砸穿了车身,锋锐的手掌霍然出现在三人眼前。只见它五指都装有匕首,左右前后用力伸缩、抓挠,试图逮到一个倒霉蛋——锋利的指骨削发如泥,贺逐山感到耳边一阵疾风,然后几根碎发便落在肩上,牛皮车座被划出一条皮开肉绽的口子。
“躲开——”
枪声狂响,伊卡洛斯吐出火舌,沿着手臂向上对维修员扫射。但程序软硬不吃,子弹打上去,就像被一块柔软的海绵包裹,或者说被黑洞吞噬,“叮叮叮叮”,只能在触及表面时惊起一阵水波,水波以代码的形式荡出涟漪,但下一秒,这种波动立刻愈合,仿佛无事发生。
维修员又砸下第二拳。这回靠左,阿尔文立刻闪身偏头,和指骨上锋利的刀片擦肩而过。
他左右打转方向盘,试图把维修员从车上甩下去。不过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对方是程序,只要系统赋予权限,它就不需要遵从真实世界的物理规律。
“要堵死了!”
不远处,一个洞口霍然出现,隐约还能望见外面的炮火。但隧道已经坍塌过半,巨石纷纷落地,再加上头顶这个怪物——甚至去不到出口,他们就会被维修员杀死。
系统铁了心要在这里瓮中捉鳖。
“借你的权限一用。”贺逐山忽然说,对阿尔文偏了偏头,黑发便一一扫落,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阿尔文立刻会意,但微微皱眉,紧抿着嘴。
“干什么?”贺逐山抬眼,似乎笑了笑,带着点促狭和捉弄,像猫一样斜瞥了瞥做贼心虚的某位,“上次你就是这样篡改我记忆的吧?怎么,现在不敢承认了?”
“快点,”他淡淡催促道,把一个人最脆弱的位置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手中,“我还不想就这么被你迭代。”
阿尔文终于伸手,缓缓搭上那寸柔软。
熟悉的触感温热而细腻,指尖稍一用力,便探进去,轻轻一捏,仿佛揪住了这只狡猾小猫的后颈皮。
第三拳,维修员终于失去耐心,机械指骨飞速旋转,变作五足利爪,深深嵌入车顶舱盖。只见它猛一用力上掀,“咔”的一声,整个车顶竟被径直揭开。它愤恨地用力一捏,那块千疮百孔的金属板便在手中被蹂/躏、扭曲、折叠,如柔软不堪一击的锡纸,之后随手丢到地上,哐当声巨响。狂风暴雨顺势而入,把人浇得浑身湿漉。
黑暗中再度亮起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它发出机械的提示声:“删除……程序……运行……指令……”
眼睛里倒映着贺逐山。
他离维修员最近,被两只机械指摁在座位上,动弹不得,脸颊处有一线伤口,鲜血顺着脸颊滚落。他只是一组普通代码数据,不能像阿尔文一样自动修复。于是血晕在雪白的皮肤上,斑驳染红了大半件衬衫,狼狈不堪,仿佛一樽被打碎的神塑。
但这些美丽的艺术品总是能挣扎到最后一刻。他再度抬起枪口,对准维修员的眼睛,扣动扳机,连发子弹穿破维修员的眼眶,又从后脑勺飞奔出去,没能留下一点痕迹。维修员露出一个冷笑。
“删除……立刻……”它完成上载清除指令,准备把这个非法程序丢进废纸篓粉碎。
它看那把枪不顺眼很久了——维修员劈手夺过,枪管在瞬间被扭弯成废铁。
“噗呲——”
机械指骨同时向前一刺,锋刀穿透脆弱的脖颈。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飞洒而出,溅在维修员身上,似乎还有滚烫的热度。
这具身体立刻软了下去,维修员面无表情,就这样用指骨穿着人把“尸体”拎起来,打算随手把垃圾代码丢出车外。
“非法程序……已……清除……呲啦……”
可是不对。
丢弃的前一秒,它顿了顿,警惕地重新检索——
那组非法程序不仅没有被丢进系统回收站,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运行起来!
“叮——”
身后传来一点震动般的嗡鸣,只见它指骨上的“尸体”忽然解体,消散为千万片代码字符,下一秒又在身后重组!
维修员猛地回头,为时已晚,只对上一双冰冷漠然的眼睛。那眼睛深黑如墨,睫羽密垂似扇,好看分明,却掩不住其下汹涌翻动的厌恶与杀意——
“咔哒。”伊卡洛斯上膛。
枪口不知不觉抵上维修员身后,紧贴着第一节脊椎。
是障眼法……有人悄无声息修改了这个家伙的程序代码!
维修员怒而望向一旁的阿尔文,男人正面无表情地抬手换档,嘴角似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轰——”
洞口,最后一块巨石掉落,贺逐山同时扣动扳机。
子弹准确穿过第一节脊椎,将维修员撕作千万节代码碎片。越野车腾空而起,从最后剩余那点缝隙中极灵巧地冲了出去。
车“哐啷”一声落回地面,左右一摇,阿尔弗雷德终于没忍住,扒着车门扶窗干呕。
阿尔文眨眨眼,车顶被重新修补,他瞳中淡淡的绿色很快全部消散,身体不再滚烫。
暴风雨依旧席卷着整座城市。
黑夜无光,浓云翻滚,只有几处火光欲灭未灭摇摇欲坠地烧着。公路逐渐蜿蜒下行,空气里有了潮湿的海的味道。
贺逐山靠回椅背,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抽离,肾上腺素褪去,他这才感到疲倦,不敢置信方才的一切都出自自己之手。
他低头望着掌心,月光薄薄,总觉得虎口处似乎少了什么。是一块枪茧吧,他心想,系统能抹去你的所有,记忆、经历、过去和未来……竭尽全力地篡改,但是无法改变你是谁。拿不走你的本能,屠杀不了人的意志。
“‘Ghost’,”他抬头,“那是什么?”
“一个名字。”阿尔文微微垂眼,说:“……你。”
“你还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了,”阿尔文说,“就这么多。”
贺逐山眯了眯眼睛。显然,他觉得阿尔文在说谎。
“没骗你,她没有告诉我全部,”维序官想了一会儿,解释道,“总是一些只言片语,只能猜到一些。但我太好奇了,那些远远不够……不,也许不是好奇。”
“是只要看到你,就没办法控制自己不想知道更多。不甘和嫉妒会冲昏头脑,我不能忍受……我没有参与过那些过去。于是我到处寻找,到处搜集,数据库,废弃文件,所有有可能藏着记忆文件的地方,能偷走一点是一点……”
“系统就没有发现过吗?”
阿尔文没说话。
暴雨敲窗,水流如注。
当然发现过,贺逐山想,但他会心甘情愿接受那些惩罚,然后不知悔改地卷土重来。
只是因为他想知道他的所有过去。
“现在怎么办?”阿尔弗雷德适时打破沉默。
“去北边。”阿尔文回神,“那边还有几个区没搜过。”
然而话音方落,他猛地踩下刹车——在拐弯山道的尽头,越野车悬停于断崖边。
半边轮胎已经悬在空中打空转,几颗碎石受力不均,在重压之下“咔哒”掉下山去。
——前面的路消失了。
或者说,整个城市忽然被一道从天而降的、看不见的光幕彻底分割。前面不仅没有路,什么都没有,是一片虚无——光幕那边是黑暗,是真空,是不可踏入。枯焦的树叶与垃圾广告被风卷着从三人头顶吹过,飘向前方,在穿过光幕的瞬间,被撕裂成齑粉般的数据碎片。
周遭静得连口水吞咽之声都异常清晰。
“……是系统,系统封锁了这组文件。”阿尔文轻声说,“它关闭了准入路径,为了抓住我们……它不惜删除整座城市!”
“哒。”
“哒。”
“哒……”
脚步声从远及近,在极寂静的世界里如钟鼓齐鸣,心跳一般,一声声悠远回荡。
下一秒,步声骤停。
一道微不可察的叹息,如幽幽寒风,拂过众人耳畔。
“轰——”
天幕碎裂,世界崩塌!
地面剧烈颤动,一道巨大的虚拟投影从远处缓缓升起!它仿佛从地下深处爬出的古神,顶破所有建筑,在一片山崩地坼中漠然降临。它身周的光七彩流溢,闪烁旋转,包围着那道影子。不时,迷雾逐渐散去,神露出真容。
空灵的女声仿佛穿过时间长河而来,用失传的密语吟唱着,歌颂神的到来,神的降世,以及神要带来的末日。
神在黑暗中缓缓睁眼,睫羽雪白,眸影清澈。在祂面前,众生平等,皆为蝼蚁。只见祂慢慢抬手,朝地面轻轻一点——
数不尽的火球便在骤间从天际一端飞奔而来!
漫天的火球,像流星一样划破苍穹,如陨石坠落,燃烧着撞向地面。
“轰——”
一声接一声,层楼尽毁,大厦倾裂。火球每撞击一处,就会荡开一圈又一圈冲击波。而这些冲击波所过之处,无论是什么,只要被波及,都会变作透明的绿色代码,蒸腾、扭曲、畸变,随即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个虚无的、黢黑的洞——
那些数据被删除了。
“删除”,就是抹去所有痕迹,没有恢复的余地,仿佛从未存在过。
“闪开!”
火球以惊人的速度滚滚而来,转瞬便逼至眼前。炽烈的热度那么真实,蒸得人皮肤生疼,阿尔文迅速打转方向盘后退,轮胎空转,发出尖叫般的啸声,终于通过摩擦断崖石面迸射出火花,车身急退,堪堪与火球擦肩而过,只右侧车灯极其不幸,被火舌舔舐,于是越野车就像被人咬了一口,露出一个黑恻恻的大洞。
火球纷纷砸下,路面千疮百孔。世界变成了一个横亘在三维空间里的二维平面,仿佛一幅拼图,火球不断穿过,拿走一片又一片拼图,留下一个又一个黑洞。整个城市最终必定要彻底消失,归为永恒的静寂与虚无——
阿尔文没有犹豫,油门踩到底,车倒退着斜飞出去,远离最先遭到攻击的城市边缘。车在空中划出半弧,重重落向地面,把自己颠得直爆零件,歪歪扭扭撞进城市中心。
但城市中心也好不到哪里去。
广告牌频频坠落,红绿灯发出“吱呀”哀叫,朝一侧倒去。百米高的联盟大楼底部被火球砸穿,受力结构彻底崩塌,大厦倾歪,斜斜砸向路面。
“轰——”
前后左右都有建筑砸落,伴随着数以万计的火球,到处是燃烧崩裂声,就算阿尔文车技高超,也无法在这样的惨状下杀出一条血路。
“咔!”
一点幽微的响声。
贺逐山本能抬头:城市法院融于火海,巨大的正义女神像终于支撑不住,从空中坠落。女神头顶的金冠直直落下,正好砸瘪了车头,手中长剑则刺穿车身,将越野车牢牢钉在地上。
但越野车速度太快,被砸中后还在因惯性前冲,车头一头撞进地面深处,后半车身则高高扬起。车顿时被两股角力拦腰撕裂成几块,旋转着向前翻滚。它们各自在断壁残垣中狠狠转了几个跟头,终于碎成无法拼还的十数片,不动了。
等贺逐山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只觉浑身上下都在剧烈作痛。痛得旗鼓相当,以至于也不觉身上伤得有多严重。他艰难地把自己从安全气囊里拔出来,被烟尘呛得直咳,半晌才睁开眼:眼前尽是断壁残垣,天际火球滚滚,到处都在崩塌、碎裂,空中弥漫着烧焦的气息。
焦糊中还有一丝淡淡的腥。
这缕腥味像针一样扎醒了他。贺逐山猛地回神,感觉心卡在嗓子眼,一时间被恐惧掐得说不出话。
“阿尔文——”
他大喊,手脚并用,刨开将车身埋得严实的碎石块。两手皲裂,皮破血流,但贺逐山置若罔闻。废墟终于露出一角,贺逐山看见一点沾了血色的发。
他觉得身体在发抖,什么也听不到。
直到那人一动,咳嗽着拨开砾片,握住他的手:“别怕……我在这,我没事。”
就是头顶刮去一层皮,血顺着脸颊滚落,糊得看不清眼睛的没事。
贺逐山回神。
他跪坐在那里,顿了很久,才觉阿尔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贺逐山喉结一滚,轻声问:“疼吗?”
阿尔文只是看着他笑:“不疼。痛觉也只是程序的运算结果。别看伤得多恐怖,一会儿下个补丁就没事了。”
贺逐山没有生疑。这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轻微动静,像是谁在拨弄石块。
阿尔弗雷德。贺逐山循着声源找到他,试图把人从废墟里拔出来。
但阿尔弗雷德“嘶嘶”地倒吸冷气:“别别别——”他喊道,指了指腿:“疼啊疼啊!”
两腿膝盖都被钢筋戳穿了,膝盖以下,小腿被石板拍成黏稠一团的血糊糊肉糜。创面还在流血,蜿蜿蜒蜒,流了条小溪。不过很快,伤口凝成了代码字符,一小块、一小块地脱落。模糊血肉则已彻底消失。
这便是“删除”。
贺逐山沉默片刻,扭头:“你……他能像你一样被修复吗?”
阿尔文捂着额头没说话,似乎有些犹豫。
“没事,”见状,阿尔弗雷德主动安慰,“你们先走,就算我‘死’了,不出意外的话……尤利西斯也能把我重置。”
他大概猜到了有关“迭代”的事情。
贺逐山皱眉。阿尔文的沉默让他有些心慌,他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可就在这时,“轰隆”的震动声再次逼近。三人抬头,新一轮火球已然从东方落下,铺天盖地,正接二连三直奔所在。
火球在空中颤动,紧接着,复制出更多。它们密得仿佛天罗地网,落下来,地面上的人无处可逃
脚下石块被震得松动,贺逐山没站稳,向后栽去,被阿尔文一把揽住。
阿尔弗雷德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好徒劳地抬肘来挡。
但他以为的滚烫的烧灼感并没有窜到身上。恰恰相反,他觉得有水流凉凉包裹身体,顺着胸膛、腰、大腿向下流,一双新的小腿凭空长出来,踩在地面上,但感受不到地面的物质感。
身体变透明了。不仅仅是他,还有贺逐山,阿尔文。
尤利西斯拎着阿尔弗雷德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像捏一只小猫一样,捏到一旁安全的空地上。
“哥哥呀,”他叹气,“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他还穿着那件长至脚踝的风衣,没有带审判之剑。不过肩头,象征着维序官身份的月型徽章依旧熠熠生辉。
尤利西斯看向阿尔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贺逐山觉得阿尔文很古怪地默了一瞬,而尤利西斯只是若无其事般移开视线。
“你又做了什么?”阿尔弗雷德并不领情,冷笑道,“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以后再和我算账吧,”尤利西斯淡淡道,“现在先离开这里。”
“系统关闭了T区所有准入路径,已有113个主城文件被删除,”他招手,示意众人跟上。他们沿着城市一边的断墙墙根向夕阳落山的方向去,“正常来说,你们已经没法从这个盘里跑掉了,但是,是的,这个世界存在一些漏洞——所谓的‘门’。确实有人在那里消失。不过,我也不清楚‘门’背后到底是什么,以及那些从‘门’逃出去的人,他们有没有成功‘越狱’,之后又去了哪里……”
“你知道门在哪?”阿尔弗雷德打断道,
“不知道。”尤利西斯笑了笑,装没看见哥哥脸上的不耐烦,“所以现在,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是‘安全屋’。”
“安全屋?”
“唔,你就理解为,非法通道?黑洞?”尤利西斯说,“啪,一张纸,折叠起来,同一直线上的两个点被贯通,这边进去那边出来,你就离开了目前这个被系统封锁的区域,从而去到其它文件夹里……噢,不用担心。”
火球还在滚滚落下,但尤利西斯不躲,任凭火球穿过身体砸向地面,“我动用了一点权限。系统暂时查找不到我们,注意,暂时,维持不了太久。”
“你说的安全屋在哪?”
尤利西斯指向远处:“离我们最近的那一间……在海上。”
是那片海。贺逐山曾和阿尔文把车停在海的堤岸边,各吃一根甜筒,然后于日落时分分享了一个阔别多时的吻。
也是那片海。阿尔弗雷德梦里,没有尽头,被太阳晒得波光粼粼的海。
“跟紧。”尤利西斯说,“我们要去到大海中央,然后……海底深处。”
四人抵达海边。白浪拍岸,细沙绵绵。这里是火球唯一没有涉足的地方。
尤利西斯伸出手,光点在他指尖汇聚。紧接着,便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骤然震动,漩涡飞旋,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徐徐打开。
“下去。”尤利西斯淡淡道。
“别怕,”他静静看着阿尔弗雷德,“我知道你在噩梦里梦到什么……哥哥,我永远会在海底等你。”
阿尔弗雷德消失在海平面下方。
贺逐山紧跟其上,向前两步,海水没过小腿。那冰凉的触感异常真实,让他有些恍惚。
他正要继续前进,可大海忽激烈震荡起来。
滔天龙卷向上,吞天沃日,遮蔽明光。狂风突起,贺逐山猛然回头——他们的身体不再透明,系统察觉了。
轰隆的声响伴随着古老神秘的颂歌再次响起。那个巨大的、神的影子缓缓上升,横亘在众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回贺逐山终于看清,神有一头银白长发,如丝般风中狂舞;还有一双银白色的眼睛,最纯净、最漠然,慈悲地注视着三人……
不,是注视着阿尔文。
阿尔文站在最后。他回头,背影在神面前显得异常渺小。狂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向后飞扬,血“滴答滴答”滚落地面,原本高大的身型竟在与神的对比中显出单薄。
神是唯一的光,唯一晕在雾里的,唯一断壁残垣上高贵、一尘不染的存在。
祂垂视着轻声道:“阿尔文……”
声音空灵悠远,像在教堂中回荡,隐隐散发着蛊惑的气息。
“阿尔文……”狂风中祂说,“你忘记你的使命了吗?”
阿尔文不语,祂又道:“我们有过约定。我没有食言,而你,现在却试图将我背叛。”
“先走,”阿尔文偏过头,“跟着尤利西斯,去到新的路径里,只要安分守己,系统找不到你的数据代码——”
“你……”贺逐山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一步。
“阿尔文,我在和你说话!”
而神勃然大怒,翻掌一挥,数根银丝瞬间化作极锋利的线,针一般刺穿阿尔文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噗哧”声连连响起,阿尔文支撑不住,一膝跪下。
血染红了银丝。
贺逐山终于反应过来——那些血没有变作数据代码。阿尔文身上的伤口逐渐扩大,变作一个又一个手指粗细的黑色孔洞。
他又在说谎。
系统开启了清除模式,在这种情况下,连维序官也不能被赦免——那些流走的血就是流走了,掉落的皮肉就是掉落了。他在一点一点被删除……
贺逐山猛地回头,尤利西斯的表情复杂不清。
尤利西斯也说了谎。
在系统眼皮子底下越级使用权限,并且违规保护非法程序,他们即将面临的都是被彻底删除的命运。
“走,”尤利西斯抓住贺逐山手臂,“别浪费时间!”
“放开!”贺逐山不肯,试图挣开尤利西斯的桎梏,但在绝对的能力差距面前根本做不到。
尤利西斯将他一把推进漩涡深处,水流开始缓慢闭合,阿尔文的背影越来越远。
而他听见神说:“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阿尔文答:“这就是我的选择。”
“你说谎,”神漠然道,“你在犹豫。你举棋不定,你惶恐不决,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你能忍受没有他的日子吗?你舍得放他离开吗?从此以后你会永远失去他。”
“……不能。”阿尔文轻声说,“但如果把他永远留在这里……”
“他也不会开心。”
“我不想他不开心。”
海水越来越冷,周围越来越暗,贺逐山快要看不到阿尔文的影子了。那巨大的白色的神,和神面前跪着的渺小的人,仿佛很快就要从他的世界消失,再也不会被记起。
不要这样。他茫然地想,不要这样。
我曾经这样失去过他太多次了。
“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神说。
“你的任务失败了。”
“我会删除001号维序官的所有数据,没有用的程序不需要存在。”
“尤利西斯!放开我!”
水流裹挟着身体,像从大海深处探来的无数只手,试图把贺逐山拽进海底。
尤利西斯盯着他的眼睛,微微歪了歪头。那一瞬他应该想了很多事情,最后说:“不行。”尤利西斯拒绝道:“我杀你一次,救你一次,这样就算扯平。”
贺逐山张了张嘴,嘴唇蠕动一时,但说不出话。
指令开始运行,安全屋逐渐张开大门,准备迎接向它寻求庇佑的旅行者。窒息感淹没了大脑,贺逐山发不出声音,身体在穿过什么柔软的、温暖的东西,去往另一个地方。
可尤利西斯读懂了他要说的话。
——这样只是把他再杀一次。
尤利西斯想,是的,无论是真,是假,是虚构还是现实,看着“阿尔文”死在自己面前,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没有比这更残忍的凌迟了。
尤利西斯安慰道:“别怕。你会回到那个世界,你会见到真正的——”
但贺逐山忽然一动。
他猛地睁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双眼睛眼底血红,眼瞳却异常明亮,闪过一道坚毅、决绝、锋锐的,像杀意一样的光。
“闪开。”他说,竟挣脱水流束缚,对尤利西斯冷冷道。
贺逐山反手探向后颈,搭上蛰伏在脊椎背沟处的刀。
一股龙卷陡然跃起,冲破海面,利箭一般刺向天际!
水流纷纷散去落下,露出其中人的影子。
“当——”
贺逐山从高处跃下一斩,银丝与刀刃相撞,发出“叮——”的尖锐脆响。
银丝看似纤细,却坚硬无比,而刀锋锐不可当,两相照面,迸射出惊人的一连串火花。
角力顺着刀面反传至刀柄,整具机械长刀刀身剧烈颤动。贺逐山咬牙,一压手腕,硬是扛住了这种撼经动骨的锐痛。
银丝被巨力下压至绷紧一线,紧到不能再紧,贺逐山看准时机,霍然抬刀,再次用力向下劈砍——
“噌——”
银丝应声而断。
“……”
神默然,看着两人挣脱祂的控制,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
断裂处顿时爆发出巨大的冲击波,贺逐山下意识把阿尔文抱紧在怀里,刚环绕两臂揽住他,藏得严严实实,后背便被狠狠一拍,两人一起斜飞出去。
尤利西斯破开的安全屋通道早已关闭,他们落进海里,一震,浪花拍在脸上比鞭抽还疼。然后慢慢下沉,下沉,越来越黑,越来越暗,贺逐山快要感觉不到意识的时候,觉得阿尔文动了动,将他一拉,他们落在一处柔软平地上。
不知道这是哪,什么都看不清。
只感觉阿尔文身上很烫,有血的腥气,然后慢慢地挪过来,伸手把自己抱进怀里。
黏糊糊的血,和嶙峋的伤口,没有比这更狼狈的怀抱了。贺逐山却觉胸膛里那颗心逐渐安定下来,觉得这世界也再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阿尔文咳了半天,呛出腥咸的混着血的海水,哑声说:“你疯了吗?”
贺逐山艰难地保持清醒,在昏死过去之前努力回嘴道:“你才疯了。”
阿尔文轻声说:“我是个程序啊。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走?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实世界去吗?”
贺逐山懒得重复回答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迷迷瞪瞪得喘了一会儿,忽轻声说:“刀……很好。确实是我的刀。它叫什么名字?”
“……你从来不给刀起名字。”
“我想也是。”
阿尔文又问:“为什么救我?”
贺逐山笑了笑。
他什么也没说,反手把刀放回后背。机械长刀再次自觉蛰伏成长长窄窄的一节,像一条野心勃勃的蛇,昭示着主人的孤绝与狠厉。
然后,他伸出手,很吃力地,一点一点摸到阿尔文的手。
双方掌心都满是鲜血。
贺逐山不在乎这些鲜血。他顺着干涸的血痕,顺着掌心裂纹,慢慢摸上去。与阿尔文十指交握,轻轻捏了一下。
然后他终于昏睡过去。这便是贺逐山的全部回答。
作者有话说:
比我预计的篇幅要长,所以昨晚没写完。今天更了。大概还有不到10w字完结?我努力争取在本月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