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贺逐山收到几条来自阿尔弗雷德的视频通讯, 天气晴朗,对方坐在某个类似露天花园的地方,面带微笑,银发被阳光浸润得几乎透明。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些视频全系伪造, 只觉得阿尔弗雷德看起来十分古怪, 但具体哪里让人感到诡异, 又很难说清。

  关于“000基地”的一切在贺逐山脑海中逐渐淡化, 仿佛随着那个吻, 随着阿尔文的一句“留在我身边”, 他开始无来由地抗拒回忆与那晚有关的所有事情,包括双生子的存在。于是很快,在他脑海中,阿尔弗雷德又变回一团模糊的影子, 变作一个潜意识里便令人厌恶、令人想要回避的名字——

  “即使是梦也没必要醒来。”

  某天早上, 贺逐山咬着面包片煮咖啡时,听见晨间节目的女主持人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开学以后,校园里变得相当热闹。餐厅里有一处小咖啡厅专为教授们准备, 一些闲暇的中午, 贺逐山会在那里处理文件。

  那日几名化学系教授也围坐在花园一角, 在玻璃窗的另一侧激烈争辩着什么。一开始贺逐山并未留心——学术怪人们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争论不休——直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连隔音玻璃也无法完全阻断, 贺逐山被迫竖起耳朵,零星捕捉到几个生涩的词汇。

  教授们在掰扯某个特殊反应的比率与概率问题。

  “这是不可能的, ”一位教授说,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这些学生做实验总是大手大脚, 或者为了符合规律的数据相互抄袭。他们的实验记录多半是伪造的, 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不是这样, ”另一个反驳道,“一开始我也这么想,为此还在课上大发雷霆。但第二次,他们又把报告递交上来——还是一样的结果。于是我亲自去实验室求证。”

  “无论是器皿、条件、材料纯度、催化手段或者实际操作等等这那的区别,每一次反应得到的结果都惊人一致——每一次对产物的空间结构做衍射分析,结果都分毫不差……就好像整个自然界变成了一个被设置好的固定程序——只有电脑跑取固定程序,才会每一遍都呈现完全一样的结果……”

  “不可能,即使这是真的,也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这不代表什么。你的设想是错的——否则你就会推翻整个学科千百年来的基石。”

  教授们谁也不让,喋喋不休,激动的“发现者”神情兴奋,认为自然界必定存在一个最简单、最优雅的“公式”,可以将所有科学规律总结为“1”——他迫不及待要去做第一个发现这个永恒之“1”的人;其他几位则苦口婆心好言相劝,认定世界中不可能存在这样一个恒定的守则,毕竟牛顿或者爱因斯坦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

  贺逐山的注意力被“程序”这个词吸引。

  世界是一个既定的程序,这个观点相当熟悉。只可惜他的记忆已被人为修改,想不起他与阿尔弗雷德在基地内的遭遇。于是等到当晚的迎新宴会开始时,贺逐山几乎已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迎新宴会是学院传统,每学年初,都会选定在某个冬日夜晚隆重举行。学生们会穿着正装出席,希望在舞会上结交新朋友。贺逐山对这类种群内部的社交游戏没有任何兴趣,若不是各院主教必须出席致辞,他应该更希望待在家里逗乔伊玩。

  于是贺教授躲进角落,掏出通讯器,默默打开了贪吃蛇。

  那是一个三维进阶版的单机贪吃蛇,很考验玩家的立体空间想象能力。一般人大多在蛇只占整个地图三分之一空间时就喜提“Game over”,但对贺逐山来说,这个游戏几乎没有难度。他对它着迷,只是因为觉得这条电子小蛇十分有趣——每次通关,蛇会填满整个立体地图,它的身体会在游戏过程中左扭右扭缠成一团,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结构。但是,从二维平面上看,人永远无法通过单个截面将结构完美复原,而只能得到一个方方正正的诡异图腾。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维度的隐喻。

  贺教授把通关游戏当集卡游戏玩,每天热衷于收集各种不同结构的正方体小蛇。此刻,正当他得意于自己马上就要成功构建一条完美的立体衔尾蛇时,忽然有人贴在他耳边吹气。

  “原来您还有这种兴趣爱好啊。”

  嗓音低沉,伴着热气搔挠耳根,贺逐山不争气地手抖,小蛇就这么牺牲在成环前的最后一刻。

  贺逐山顿了顿,反应过来后无能狂怒:“……阿、尔、文!”

  “啊,不好意思。”他的学生正趴在椅背上,笑眯眯地低头望他。

  还不等贺逐山发火,肇事者先发制人:“但是您手抖什么呢?您慌什么?我只是贴过来和您说句话而已,又不会对您做什么。”对方歪了歪头,“还是说,其实您很期待我做点什么?——您的耳垂变红了噢。”

  贺逐山恨不得把他当蛇吃了。

  不过迫于这是在公共场合,贺教授无法发作,只得深吸一口气,一边咬牙切齿地重开贪吃蛇,一边镇定反击道:“不好意思,但现在你是在调戏你接下来一整个学年的主课教授吗?”

  “啊……您是在暗示您会因为这些小小的私人恩怨就把我残忍挂掉吗?”

  “你猜?”

  阿尔文笑着盯着虚拟屏幕里那条初生小蛇游来游去:“但我以为我们的师生关系很融洽——起码,在师生关系以外,作为床伴,曾接过几个非常美妙的吻。”

  手又一抖,蛇又一扭,再次准确无误地咬断了自己脖子。

  第二个“Game Over”张牙舞爪地跳到两人面前。

  贺逐山看着漆黑屏幕上倒映出某人笑眯眯的脸,沉默片刻,愤怒重开:“请问我什么时候和你床——容我再次声明,那个吻只、是、意、外。”

  “意外?那老师应该不会介意多发生几次意外吧。”

  贺逐山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

  阿尔文脸上像是写着个“w”。

  他补充道:“反正我不介意噢。”

  贺逐山操纵小蛇的拇指都在颤抖。他懊恼地进行自我反省,觉得在这里浪费时间和无赖辩论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

  “所以您是真的不喜欢我。”阿尔文忽然垂眼,撩了把贺逐山鬓边碎发。

  贺逐山抬手拍掉,心里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阿尔文故作伤心地看着他:“如果您说不喜欢我,就这一句话,您告诉我,我就会立刻离开,再不出现在您面前。”

  贺逐山:“……你和谁学的这一套一套。”

  “我是认真的。”阿尔文说。

  他忽然贴过来,声音顺着胸腔震动心脏。啪嗒,蛇又死了,贺逐山僵了半边身子。

  “所以……我可以把这种沉默理解为——其实您并不像您所表现出的那样厌恶我,是吗?您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承认自己也对我抱有好感而已……脸皮这么薄,我会很好奇您在床上是什么样子。”

  贺逐山看着自己中道崩殂的蛇:“阿、尔、文!”

  年轻人哈哈大笑,把先前装出来的所有落寞委屈都收回去,前仰后合地道:“对不起,但是您太可爱了,我忍不住要逗逗您……您在数学上的造诣,和您在感情上的愚钝都是两个极端,有人说过您很像一只小猫吗?一只折着耳朵到处哈人但其实肚皮很软的小猫——好好好我不说了!所以您真的会挂掉我。”

  “会!”绝对会!现在就开除!

  “真的啊?”对方又摆出一脸委屈巴巴。

  “……”贺逐山顿了顿,恨透了自己心软这个坏毛病:“……看我心情。”

  “那怎样才能哄您开心?”

  贺逐山冷笑:“现在,离我的蛇远点,我就会开心。”

  阿尔文点头,转身就走,然而趁人不备,又折回来在贺逐山颊边笑着“啾”了一口,这才赶在猫炸毛前吃饱喝足地滚远了。

  他是高兴了,贺逐山的贪吃蛇可玩不下去了。

  贺教授坐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敢抬手,轻轻碰一碰颊边某人方才亲过的地方。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带着一点笑意,一点愉悦,春风一般柔软落在脸上,却让人觉得那么珍重,忍不住在心里一次次回味。

  仿佛被这个吻仿佛点燃血液,全身都在发烫。那是二十五年来贺逐山第一次心乱如麻,第一次小鹿乱撞,他有些惶恐,不懂该如何处理这些已不受自己理智控制的炽热情感。

  他悄悄扭头望过去,见阿尔文正和几个同伴倚在钢琴边说话。

  他穿一件杂色的大衣,样子很是眼熟,虽然贺逐山确信自己没见过他穿这身衣服。他视线顿了顿,在年轻人修长挺拔的身影上驻足,忍不住来回打量,很快就被对方发现。

  阿尔文歪头,对偷窥者眨了眨眼。被逮了个正着,贺逐山只得落荒而逃。

  他绕到教授们围聚的长桌附近,站在墙边发呆。觉得闷热,又躲到阳台上。他正揪着花坛里的小三角梅打发时间,恍然却听见楼下一层有人说话。

  正是午时咖啡厅里的那名教授,他正打电话和助手吩咐什么。

  贺逐山只能看见教授的半个身子,却听得出他语言焦急,心情若狂,说的还是那个反应实验的事。于是五份钟后,兴奋的教授压根没注意到有人靠近,匆匆转身,便和贺逐山迎面一头撞上。

  “抱歉抱歉。”教授一惊,一边道歉,一边抬手抹去额边汗珠。贺逐山瞥见他的公文包里露出一角文件,似乎是一些实验报告。

  “没事,是我吓着您了,”贺逐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客气攀谈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我听说了你们的发现,”他斟酌道,“一些新的有序定律吗?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也相信自然规律中必然存在一个客观的‘1’吗?”对方愣了愣,旋即兴奋道,“我早就说过,学科的无序必定被终结!真的,我讨厌概率和可能性,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只说明人类智慧的有限,只有愚笨者才无法找到这个世界上唯一正确的答案和唯一有效的真理,概率学是一种谬论——啊啊抱歉,我忘了您是……我绝没有攻击数学理论的意思。”

  对方十分热情,又毫无防备,闲聊间,贺逐山有意将话题引向他的研究。

  果然,教授翻找出那份档案:“噢是的,结果非常令人振奋,是证明我理论的有效证据——说起来,这是几分钟前刚刚得到的最新衍射结果,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回去看看……”

  告别教授后,贺逐山坐在角落,插入数据芯片。

  浮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莫比乌斯环。

  *

  舞会乐曲换了一首又一首,贺逐山还坐在角落打贪吃蛇。

  这一回,阿尔文坐下时,他正好操纵小蛇填满最后一格空间。游戏通关,系统自动弹出小蛇最终形态的六面视角截图。每一面,贺逐山都操纵蛇身画了一个“无穷大”符号。

  阿尔文瞥了无穷一眼,微微敛眉,面上却平静道:“老师都不会腻的吗?”

  贺逐山头也没抬:“不会啊,我很长情的。”

  “没有人邀请您跳舞吗?”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老师只比我大几岁吧。”

  “不到三岁……两岁多几个月吧。”贺逐山淡淡道。

  阿尔文若有所思,片刻后俯身贴近,刮了刮贺逐山鼻头:“怎么了?老师心情不好。谁惹我们不高兴了?”

  贺逐山顿了顿,关掉贪吃蛇掩饰道:“没什么,有点累了。”

  “觉得无聊?”阿尔文轻声说,“我带老师去个有趣的地方吧。”

  贺逐山来不及拒绝,手腕一热,就觉自己被阿尔文拉起,不容分说地拽入了夜色深处。

  夜里天穹如幕,四野阒寂,只有云雾间的几颗星星,和阁楼中的几点灯火将街道晕开。整座学院笼罩在静谧之中,风吹动叶子沙沙,蛐蛐虫鸣与之作伴。阿尔文牵着他的手,拉着他跑下石阶,拉着他穿过无人的花园与长巷,只有月亮曾照见他们两个留下的影子。

  这一幕贺逐山早便见过,在那个记忆错乱的梦里。他已经不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但此时此刻,那首韵律悠长的诗再次无端回响在脑海。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于是他忽然感到心口一热。他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热烈得恨不得跳脱出来,赤裸裸钻到阿尔文手里。

  梦境全部成真。衣摆在空中飘拂纠缠,掠过白鸽、花丛、和星点露水。天飘飞雪,他们把觥筹交错的晚宴抛在脑后,仿佛一对甘愿与世界为敌的情人,相伴着跑向黑暗,跑向某个寂静无人的大雪深处。

  他们最终穿过花墙,爬上高塔,来到学院天文台。那是整个城市最接近银河的地方。

  此时不是天文台的开放时间,但阿尔文轻车熟路破解密码锁,推开尽掩尘埃的门,牵着贺逐山走进去。

  天文台不设主光源,只有周围石壁、书架上镶嵌的小灯隐隐绰绰,随阿尔文响指缓缓亮起,散发出柔和的荧光。它们是大海深处的夜明珠,又仿佛天上星夜的亘古长河。每一颗尘埃粒子都被不同方向的光束折射成各种颜色,萤火虫般飘浮、升起、流动,形成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宇宙。

  贺逐山一时间看入了迷,怔在原地,屋里静得只有二人纠缠的柔软呼吸,和塔外簌簌落雪声。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向他伸手:“我想请你跳一支舞。”

  他没有用敬称,也不是在开轻佻的玩笑。贺逐山瑟缩一步:“我不会。”

  “我教你。”对方说:“就像你教我那样。”

  贺逐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不记得自己教过阿尔文什么。但他摇头:“我会踩到你,那很丢脸。”

  对方笑了笑,轻轻挥手,塔里的灯忽灭了个干净。

  “这样连我也看不见你,就算丢脸,也没人知道,好吗?”他握住贺逐山的手:“我们跳一支谁也看不见的舞。”

  跳舞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颤抖的肢体,和热烈的心脏。你可以不熟悉舞步,不知道节奏,听不见旋律,但你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心跳,以及揽在腰间的手掌的热度。

  你会因为这些最亲密的接触感知到对方的存在,感知到对方汹涌暗流的情感。

  然后在这支舞里看清自己对他的喜爱,就像当年一样。

  身影在黑暗中交错着,衣摆随笨拙的舞步飘扬。

  “您学得很快。”舞毕,阿尔文说,微微喘息着,把头埋在贺逐山颈窝。

  贺逐山看不见他的脸,但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抖,胸膛的起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支看似礼貌的交谊舞,进退间,情/欲激烈更胜一次交/欢。

  阿尔文牵着他来到楼上,打开观星系统,又拿来软垫铺在地毯上,搂着贺逐山躺下。两人挤在一处拿望远镜找星星,贺逐山默许了那只依旧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他几乎枕在阿尔文身上,靠在男人怀里,眯着眼在茫茫星海中寻找猎户座。

  “先找参宿一二三,然后顺着它们找猎户的脚……”阿尔文一边把玩贺逐山的一缕发尾,一边不厌其烦地重复道。

  明明是个大雪天,透过望远镜看见的星空在视野里却是如此清晰。贺逐山终于找到猎户座,壮美的星云仿佛在黑暗深处熊熊燃烧。

  “你经常来这?”贺逐山抱着天文望远镜到处乱看,忽然开口问。

  “算是吧,我会挑个没有人的时候过来——我偷偷破解了天文台的密码锁,用的还是您提出的模型。”

  贺逐山勾唇:“你喜欢星星?”

  “星河很美……将目光远远地投射到天幕那一端,就会忘记这一端的烦恼。”

  贺逐山若有所思,耸肩时不小心戳到阿尔文下巴。对方反手将他揽紧,贺逐山顺理成章地窝进去。

  最后一层隔阂悄然消弭,再没有什么可遮掩那些赤/裸的悸动。

  “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贺逐山问。

  “我好像回答过了吧。”

  “那也算回答么,总得有个理由。”

  “如果存在理由,我就可能因为同样的理由喜欢别人。”阿尔文认真道,“但不,我不会喜欢别的任何人。我只喜欢您。本能是没有理由的。”

  “你害怕亲密关系,”阿尔文顿了顿,忽抬手扭正贺逐山的脸,哄着人望向自己,“你总是在压抑自己的情感,因为你害怕失去。你失去过很多东西,所以现在,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

  “但这样是不对的,”他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会永远在您身边,永远就是永远,永远,永恒。”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阿尔文摇头:“不。”

  “所以您刚刚为什么难过?”

  贺逐山一怔,没料到对方能如此敏锐地捕捉到自己情绪。

  他顿了顿,本要下意识隐瞒,但对上沉甸甸的、柔软到能把他整个人吞没进去的眼睛,最后还是提起教授的发现,和那个莫比乌斯环。

  “这样啊,”阿尔文说,“只是巧合或者错误的实验罢了,您担心什么?”

  贺逐山说:“不,我见过那个符号。那个标志,就在……”

  贺逐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试图回想起“000号基地”和“阿尔弗雷德”,因此,他没注意到阿尔文伸出的手。那手搭上他脑后,慢慢梳理柔软的发尾,而那手指很快变得虚幻透明,没入同样变得透明的大脑深处。轻轻撩拨,便勾动成千上万根精神束一般的透明丝线,数据团反复闪烁,使得他仿佛一只被操控的傀儡木偶。

  “您不是顺着那家伙留下的密码去找了么,”同时,阿尔文平静道,“书里夹着一张便签,写满了对联盟的攻击和抱怨……一切只是一个无聊的报复和恶作剧。”

  “报复和恶作剧……”贺逐山喃喃。

  “嗯。后来您前往安委会大楼参加会议,路上偶然被两名反/叛军官挟持攻击,那也是一场类似来自苏醒组织的报复行动……你没有见过别的任何人。”

  记忆顷刻修改完成,贺逐山涣散的瞳孔重新凝实:“对……我想起来了……”

  他不认识阿尔弗雷德。

  “所以您感到惶恐,只是因为这个偶然形成的、酷似莫比乌斯环的图像让您想起那天在审讯室里的遭遇。我说过,那是一场误会,我会保护您,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把它忘了吧,这种应激反应对您没有任何好处。”阿尔文垂眼淡淡道。

  星斗移横,雪花碎碎,一时间高塔上寂静无声。

  “你说得对,”沉思许久后,贺逐山扬起头对阿尔文轻轻一笑,“没什么好在意的。”

  阿尔文温柔地注视他,手不动声色顺着脖颈从贺逐山大脑中抽离。

  “那么,您有更喜欢我一点吗?”他笑着问,将问题转开,“比起那天,我们在车里的时候?”

  贺逐山脸又烧起来:“……一点。只是一点!”

  “嗯。多一点就够了。”

  阿尔文亲了亲他的眼睛。

  “你也太好哄了吧,”贺逐山扭头,“你……你都不问问‘一点’的计量单位。”

  “多一点也是多,所以一点到底是多少并不重要。”

  贺逐山动了动被热气烫得发红的耳尖。

  两人又咬着耳朵说了会儿话,阿尔文忽然支起身来,压在贺逐山身上:“所以现在,我们是什么关系?”

  贺逐山一顿,歪头:“师生吧。”

  “老师就这么喜欢被以下犯上?”

  不及反驳,阿尔文道:“最后一次机会,”他捏了捏贺逐山鼻梁,眼神柔和:“老师别说错了。”

  贺逐山躲开他,借着一点雪和月的清光,跌入对方眼睛。风丝丝缕缕杀进来,把人吹得醉意朦胧。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贺逐山隔着一点碎发望人,像隔着一层雾:“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明知故……”

  “问”字还未出,对方挥灭了灯。

  他压下来,吻落在贺逐山唇上,湿润柔软,掠夺走口腔与上颚的每一寸气息。

  簌簌落雪,冷冷清风,高塔上是交缠的影子,暧昧的水声,和一片挤不进两人间分毫的薄薄月光。

  *

  等将人哄睡了,阿尔文替贺逐山掖紧被子,坐在床边静静看了须臾,才悄声下楼。

  他倚在车边,点燃了一支烟,并不抽,只是垂眼盯着烟头火星一点点吞噬烟身。燃烧过半时,烟灰徐徐,忽向远处涌去,然后逐渐汇聚成一个人影。

  尤利西斯便这么从虚空中走来。

  阿尔文没有回头,但他感知到了对方的到来。

  尤利西斯说:“又让你得手了?”

  “你也一样。”

  “抱歉给你惹了个小麻烦。”尤利西斯说,“动用如此高的权限在短时间内修改大量程序,应该会被系统来回检查个十几遍吧?啧,那种浑身上下所有数据都被读取的滋味并不好受……”

  “你知道就好。”阿尔文漠然打断,“看好你哥哥。别再让他乱跑。”

  “我看不住他。”尤利西斯说,“每一次他都不会按照既定的程序向前走。每一次,即使是在刷新点,用那么柔和、干净的眼神看着我对我笑,最终他也还是会离开。”

  “你就没有想过让他离开?”

  “我听错了吗?”尤利西斯挑眉,“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会让你的教授从虚假的美梦中苏醒吗?Ghost现在就只是一个被你关在网里的虚拟幽灵。”

  “你哥哥现在也只是一个打满补丁的千疮百孔的错误程序。”

  尤利西斯的眼神冷了一瞬。

  “系统在找他。”阿尔文用的是肯定句。

  “对,系统在找他。”片刻后,尤利西斯耸肩,“没办法,打了太多补丁了,总会引起杀毒软件的注意。每天五点是我最紧张的时候,如果太阳下山他还在,说明系统还没找到他。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会让人厌倦的……这也许就是她说的代价。”

  “你是唯一没有见过她的人,”尤利西斯眯了眯眼,饶有趣味地想起什么,“说来我都没问过你这个问题——你把自己当作什么呢?一个人,还是一道指令,一个程序?”

  “我只是履行我的职责。我的代码的唯一目的,就是留下贺逐山。”

  “唔……或许,我是说或许,”尤利西斯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不仅仅只是一条代码呢?也许她灌输给你的所有‘背景文件’,所有‘人物假设’,都建立在真实的记忆上,而那些记忆曾经都属于你……”

  “我不想挑战这个可能。”阿尔文冷冷道,“留下他在我身边,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你用了‘我’。”尤利西斯叹息道,“虽然嘴上说着自己只是程序,但心里永远怨恨嫉妒得快要扭曲,希望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可以真正触碰到他,而不是一些通过代码编写的虚假的五感……其实你也很羡慕我吧?你知道我是被上传的意识数据,我拥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你,你是人造代码,永远只是一个影子,甚至某人的替身……”

  “够了!”阿尔文骤然打断,“收起你那些假设,在这里我们没有差别……”

  “你连想都不敢想。”尤利西斯不以为意,“你是代码,同时是个懦夫。”

  “代码唯一的优势是理智。需要懦夫提醒你,名为阿尔弗雷德的程序已经濒临崩溃,继续迭代会导致文件被系统强行粉碎吗?”阿尔文笑了笑。

  “谢了,大维序官,”尤利西斯耸肩,“我知道了,我会看好他。”

  “不要再让他来干扰贺逐山的程序运行,下一次我不会这么好心。”

  尤利西斯不置可否,然而一点荧光如火星般飘扬而至,伸手一抓,是一套权限密钥。

  好吧,尤利西斯想,他总是说没有下次。

  男人的身影已然消散于黑夜中。只有地上半根短烟,躺在草丛间,静静燃作灰烬。

  作者有话说:

  作者龟速敲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