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时”只有短短六小时, 但这一夜玩家都没闲着。第二日一早,贺逐山再和众人在主殿中打照面时,发现彼此之间相互打量的神色已然变得微妙而复杂,想来每间休息室中应当都散落有不少与身份信息有关的线索。玩家会根据已获得的线索, 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 从而基于这些利益关系寻找同盟。

  元白充分发挥三寸不烂之舌, 在玩家间游走, 从他们身上旁敲侧击出不少情报。

  于是在忏悔室门前和贺逐山擦肩而过时, 给贺逐山塞来一张纸条, 其上收集并整理了他获得的所有资料。

  在设定中,女孩诺亚与男孩布兰特是青梅竹马。诺亚是A国人,父母在政府机关做文职工作,她所居住的城镇恰坐落在两国边境线上, 一次偶然, 因暴风雪袭击,迷路误入B国国境,不慎跌落山林时为布兰特所救。布兰特一家是B国农民, 以替庄园主牧羊为生。两人因此成为朋友, 诺亚常常趁家中佣人不备, 翻过小山丘, 与布兰特一齐在原野上追逐奔跑。

  战争爆发后, 屠戮最先降临在边境。布兰特的父母及姐姐都被杀害,只有男孩一人侥幸得生。他趁守军不备, 连夜翻过国境, 在镇中找到诺亚, 希望诺亚能帮助他躲避灾祸。但此事被诺亚父母撞破, 两人立刻向军部举报。诺亚见状无法, 黎明之际,少年少女的身影悄然消失在浓雾之末。

  这间教堂归属A国,有三百年历史,是本教区最华美瑰丽的神职建筑。神甫曾任此教区大主教,德高望重,极其受人尊敬。在战争中,教堂受公约保护,禁止任何军队在其中进行军事活动,因此成为远近不少难民的避难之处。据说几位修女也向来心善,十几年前开始,就经常收留养育无家可归的大小孤儿。

  还有一些不太紧要的线索,贺逐山一一扫过。偶然瞥见字里行间龙飞凤舞挤了几行小字,潦草简单,像是思索时随手写下的推理。

  “0123的身份?”

  “没有身份”

  “凶手=叛徒=魔鬼?”

  “凶手≥1”

  “对了,你现在是重点怀疑对象哦^v^”

  那是一句写给贺逐山的留言。贺逐山抬眼,见不远处,元白正靠在长长的红木跪凳上扭头和0123说话。

  风吹过管风琴,神秘空灵的鸣声如幽魂似的漂浮在耳边。清晨的日光打亮一面面玫瑰玻璃窗,最绚丽的色彩便如碎片一般覆在人曲折的影子上。

  0123是个瘦弱的少年人,肤色苍白,冷得仿佛没有体温。不知为何,他那谦逊有礼的笑容落在眼里,贺逐山莫名觉得不大舒服。

  “看什么?”

  阿尔文忽从影子里冒出来,拈酸吃醋一般挡他的眸子。

  “没什么。”贺逐山垂眼,把纸条塞给他,“一个好消息……我们被排挤了。”

  作为以残忍著称的A国军官,他们被看作最高嫌疑人。

  阿尔文挑眉:“确实是好消息。”

  秩序官低头,在无人的神殿角落,在浮尘飘动的清白日光里,和他的爱人交换早安吻。

  只漫漫钟声将此缱绻荡作回波。

  两人前往教堂各处搜集线索。

  修女楼坐落在教堂后方东北角,是一栋三层小阁楼。年久失修,墙皮斑驳。

  一楼是修女的住处,房间很小,昏暗潮湿,被褥里满是霉味。桌上倒放着几樽圣女相,但彩皮已经褪色,用指一搽,能抹下层厚厚的灰。五斗橱因潮湿腐烂,摇摇欲坠,其中堆放着账本、笔记,和一沓收养记录。

  收养记录以时间为顺序,记载了近十五年所有在教堂长大的孤儿信息。男女都有,姓名、年龄标记清晰,不过没有一一说明这些孩子的去向。贺逐山随手翻看。

  身后楼梯忽传来吱呀的声响,很快,格林与元白冒出头来。

  “好不容易甩开那个神父。”元白长吁短叹,显然刚与玩家虚与委蛇一番。

  “谁……谁让你总怼他。”格林笨拙地指责他。

  两人正争辩,元白身后忽又冒出第三个脑袋。0123亦步亦趋,小心慎微地紧随元白。

  贺逐山立即皱眉,几不可察,但元白还是极敏锐地捕捉到了,开口向人解释:“没事儿,系统不会平白设置‘问号’身份,解开真相的关键线索很可能就在……你说你起这么个ID做什么?就在数字小弟身上。无论他是不是叛徒,带在我们身边,自己盯着才最安全。”

  0123闻言,露出一个讨好般的笑。

  贺逐山没点头,也没摇头,几人便上了二楼。二楼较为宽阔,是一间通铺,数十张铁质单人床整齐靠墙摆放,床上的铺单与枕套已然生斑泛黄。

  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衣物与书本,元白是个老玩家,知道其中很可能藏有关键线索,于是立即指挥两个跟班仔细翻找。

  贺逐山走到窗边,光照全被厚厚的布帘挡住了。撩开后,阳光斜照入室,他发现站在修女楼向外看,能将教堂内所有动静尽收眼底。

  “废土之下”的拟真效果相当出色,为了表现教堂的荒废与阴森,室内灰尘极重。猫敏感,一时间“阿嚏”不停,秩序官注意到他的动静,起身递来条手帕。

  “你觉得奇怪么。”

  阿尔文站在他身侧,垂眼凝望天使喷泉,忽冷不丁开口。

  贺逐山在瞬间领会到他意指0123。

  贺逐山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点头。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秩序官眯眼,“那个笑,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说不上来。”

  贺逐山不觉得在哪里见过0123,但阿尔文所说的“熟悉”他能理会。他也有这种奇异的观感。那个小心的、讨好的笑容,弧度很是微妙……

  周围忽暗下来。

  贺逐山回头,见元白三人也愣在原地。

  “你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啊!”元白无辜,“就随便翻翻——”

  格林掌心忽亮起温光,那躺着一枚它刚刚从床板下方摸出的小战马雕塑。

  “吱——”的一声尖响,房门倏然开启。

  一阵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由远及近,几个人影从浓雾中浮现。为首的似乎是神父,他身形高大,脚步匆匆,怀里抱着个男孩,一言不发将其小心放在最角落的床上。几人探头一看,发现那赫然是布兰特的脸。布兰特脸色苍白,额头汗珠密布,卷发因汗湿虬结,手却虚虚搭在肚子上,血迹蜿蜒一地。

  帘子很快被拉上,只望见其中人影不时扭动。随着神父撕扯、剪去他身上血衣,牵连伤口,男孩便发出痛苦的嚎叫。一个高瘦的修女掀帘而入,二话不说,将男孩摁在床头,制止他所有挣扎。床脚忽又现出两个人影,那是女孩诺亚,她正不住哭泣,男孩尖叫一窜,她也跟着一搐,另一名修女只得蹲在她身侧,一遍遍拍打女孩瘦弱的后背以作安抚。

  “这是什么?”格林大惊。

  “应该是往事复现,”元白拉着二人后退,“那个小战马是重要道具,你找到它,系统就会判定你触发了线索。”

  逼真的画面陡然消失,黑暗中浮出指示。几人根据提示来到三层,发现三层有一间小卧室,横放四张床,虚拟的角色NPC投影再次出现,布兰特已被安置在最靠窗的那一张。

  他看起来好多了,皮肤不再发青,眼睛里也有了光采,正靠在墙上和诺亚说话。诺亚坐在床边,替他把干面包捏成小碎,泡在热水里,一勺勺喂他吃。

  修女走来,替他们将窗帘束整,女孩回头,对她露出个羞赧的笑。

  然而时空陡然又变,修女消失,天光一暗,女孩忽极其惶恐地站起身,两手十指相绞,望着大门,一副局蹐不安的模样。

  门外向是走来什么人,隐没在浓雾里,看不清身型相貌。

  “这是还没有触发的线索,”元白解释,“说明还有道具没能找到。”

  那浓雾靠过来,像是和两个孩子说了什么。紧接着,NPC全部消失,只是床头小橱柜上,突然出现了那只战马雕塑。

  小战马是手工木雕,半个巴掌大,不似出自工匠之手,更像自己闲来无事用刻刀挫的,未经砂纸打磨。不过马身上雕有嚼子、鬃毛、马鞍、纹路很是精细,是个用心的小玩具。

  是看不清的人送的吗?贺逐山暗想。

  然而元白往旁边的床上一坐,又触发了第二条线索。

  那时正是黄昏将近,夕阳斜照。房间里只有布兰特、诺亚,还有元白的角色病人本。本看上去十五六岁,与两人同龄,蜷缩在床上,极孱弱瘦小的一团。一层层纱布包裹着本的眼睛、耳朵,血迹已然干涸,但仍能窥见其下黑黢黢的两个洞——

  “好可怕,我是被人挖了眼睛、割了耳朵、拔了舌头吗?”元白不由吐槽。

  本忽然猛地坐起,像是在梦里魇住了。他浑身是汗,诺亚想要上前安抚。然而手刚搭上本的肩膀,本又剧烈地挣扎起来。这动静将修女惊惹来了,那瘦高的修女快步上前。

  贺逐山眼皮一跳,发现黑色的修女服上,胸口缝有挂签。这是修女安娜,波斯豹的角色。

  修女安娜对诺亚说了什么,诺亚后退两步。安娜将手轻轻抚在本头顶,本忽地安静下来。

  他不再抽搐挣扎,任由安娜将他仔细塞回被褥里。

  少顷,很快闭上眼睛,像是在她的安抚中再度入睡。

  几人未在修女楼中发现更多的线索,到底是谁把小战马雕像送给布兰特也无从而知。修女楼后便是花圃,于是又在花圃中搜寻须臾。线索没找到,反却不慎撞见两个玩家。神父亚瑟正和守门农卢卡斯一道,从喷泉旁的小门钻进花圃。

  卢卡斯慢亚瑟一步,望见贺逐山,神色很是紧张。守门农应当是个类似农奴的角色,平日里为教堂守夜。

  双方各怀心思,因而没有说话,只是擦肩而过。而游戏中的时间流逝比现实要快,眨眼间,天已将近黑了。

  元白调出游戏面板,瞥了眼表:“差不多了,我们去主殿集合。”

  然而0123忽怯怯地说:“你……你解手吗?”

  被几人幽幽扫了一眼,0123小脸通红:“这,人有三急啊,我本来就紧张,又被折腾得一惊一乍……”

  元白大笑:“去吧,教堂里应该都有盥洗室。你怕不怕黑?”

  0123摇头:“不不不,我自己去就好。”

  “你跟着。”贺逐山忽然开口,抬眸瞥了元白一眼。

  元白恍然大悟——副本里危机四伏,说不定有玩家蛰伏某处,看准时机,趁人落单痛下杀手。于是他赶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小姐妹似的去了。剩下格林尾随在贺逐山身后,亦步亦趋回了主殿。

  教堂主殿里,那NPC老奴正漫无目的地闲逛。见玩家归来,便端出两盘简餐。其实一般来说,玩家通过脑机接口进入游戏,如要长期待在线上,只需把营养舱和“废土箱”连接,就能源源不断为现实世界中的身体补充机能,从而避免饥饿。但口腹之欲和饥饿与否挂不上边,细胞本能需要碳水化合物。于是贺逐山与阿尔文接过简餐,回到休息室,随便吃了点面包果干,将近零点时回到主殿。

  然而主殿圆桌边空无一人,左等右等,无人赴约。

  “格林呢?”阿尔文道,“格林也没有来。”

  贺逐山眯了眯眼,眼看着游戏面板里,指针归零。

  那一瞬死寂非常,只有风声飕飗,鬼哭狼嚎一般。

  贺逐山说:“钟呢?”

  昨夜零点时钟响洪如波涛,此时却不作声了。

  他将实木摆钟的腹门撬开一看,发现摆锤与机械齿轮都已被人破坏。

  格林这时才从楼梯上打着哈欠下来,撞见人便说:“我还以为来早了,没想到你们比我还早。”

  阿尔文沉默一瞬,平静答:“不早。”

  格林皱眉,看了眼游戏面板:“不……不早吗?这才11点半。”

  贺逐山与阿尔文对视一眼,知道时间被人篡改了。

  但游戏时间是由系统设置的,怎会被人轻易篡改?

  这时,“叮咚”的提示音倏然响起,冰冷的电子通报在殿内回响。

  【第一日游戏结束。昨晚,玩家[炽之刀]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