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上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0123”被十数道目光盯得不由后退半步。

  “没有就没有吧,”元白打圆场,对0123眯着眼歪头笑:“倒是你,怎么起这么个ID?”

  “我、我随便敲的……我不知道。”0123状似懦懦, 又旧事重提,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身份。”

  0123自称在一间石室中醒来, 身份牌就整齐摆放在窗前的木桌上。他知道要在房间中找到与角色身份有关的线索, 可他地板掀了、墙面拆了, 折腾一通, 几乎把整个屋子底朝天翻了个干净,也没能解锁那两个问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叫什么。

  “别演了,”神父亚瑟冷冷盯着他,眼神似鹰狼, “能进表演赛的玩家, 哪个不险恶。”

  “我没有演,”0123声音很轻,但也很坚定:“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一直找不到线索, 门却忽然自己开了, 我以为是这一轮任务时间已过, 但走到门口……”

  “我看到了‘魔鬼’, 他要杀我。”

  此话一出, 教堂内又陷入一片死寂。

  “魔鬼?”

  波斯豹皱眉,她的身份是修女安娜。

  “是的, 魔鬼。”0123点头, 脸色稍缓, 但依旧时青时白。

  “他就站在门口, 手里拎着把镰刀, 迎面见人就劈,幸好我躲得快,只是堪堪被划了一下。”

  0123向人展示他的左臂——自手腕至小肘处有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尚未结疤。而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角色服装——他依旧穿着进入副本时的简装便衣,与整个副本阴森森的气氛格格不入。

  “你是说……你见到了魔鬼?我们之中的叛徒?”另一名修女莉莉说。

  “你有看到他的脸吗?”ID叫“骆驼”的男人问,他的身份是病人汉斯。

  “没有,系统模糊了他的身体特征,你只能看到一团影子不断移动——”

  “但所有玩家都在这里。”波斯豹打断他的话,“没有人具备动手的时间。除了你……谁也不能证明你说的话。”

  0123闻言不再反驳,他知道争辩无用,静静站在楼梯高处,沉默无声地和众人对峙。

  “系统说叛徒会获得能力增益,也许,这个能力和‘分/身’有关呢。”彩色丸子头女孩——角色身份是“诺亚”——倏然开口。她正翘着脚,饶有趣味地旁观这场口舌之战。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况且,游戏还没真正开始,这么早就定下结论,岂不是太过无料?”

  “与其相互猜忌,”有人附和,“不如想想怎么对付‘魔鬼’。”

  根据系统给出的线索,想要防备叛徒很简单。

  “神父亚瑟”笑笑:“这还不简单?每晚0点,所有人准时在圆桌汇合,无故缺席者自然有嫌疑。”

  凌晨0点至6点是“废土之下”系统维护的时间,在副本游戏中,这六小时亦被设置为“休息时”。“休息时”阶段没有任何线索或进程会被触发,众人便纷纷离开圆桌上楼休息。

  对格林来说,这是全新的体验。因此尽管危机四伏,小机器人依旧感到紧张兴奋,恍惚间落在最后。

  贺逐山刻意放慢脚步等他。

  格林终于在转角处察觉贺逐山的意图,风拂动身侧长窗垂幔,他一回头,就见雪花顺势闯入,落在这人鼻梁上。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眸子深黑,浓如点墨。此时站在雪月之下,暗光浮动,又穿着件极飒的军装,微一垂眼,竟叫机器也看呆了,一时间盯着他睫毛挪不开头。

  “看什么?”神祇般的人却不自知,莫名其妙。

  若非林河给它升级了智能系统,格林早就把“看你好看”脱口而出。

  “没……没什么。”格林红着脸眨眼。

  对方却伸手,从它口袋里抽走那张战时身份证明。

  这是格林找到的身份线索,一张泛黄皱巴的临时身份证,多半是用于避难通行,纸上写有男孩“布兰特”所有身份信息。已知布兰特今年15岁,A国人,1901年出生,家里有两个姐姐。证明上还详细记录了布兰特的职业、种族、常住地址……墨渍已被晕开,照片也有些斑驳,但昏黄之中,男孩的双眼澄澈干净。

  贺逐山垂眼端详片刻,没说什么,又还给格林。

  长廊上浓雾弥漫,贺逐山的房间在尽头。

  他掩了门,伸手便去解衣领的扣子。

  刚解开一颗,手却被人捉住。那人指骨修长,代为效劳,解了第二颗,热意便流淌在冷白色的颈间皮肤上。贺逐山微微蹙眉,抓了对方手指,唇边却不自觉浮出点笑:“干什么,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看啊,”阿尔文就靠在他肩上贴耳呢喃,“他们可要认真看。都知道你是我的,就没人敢靠近。”

  贺逐山不知家里何时进了一名采花大盗,可惜拿他没辙,只得任人抱。须臾后就耐心告罄,皱眉要把这粘人的狼犬踢开。

  结果刚一挣扎,就被对方拦腰一抱,天旋地转,扣到了床上。

  他还记得这个姿势。他们第一次接吻,在小布鲁克林的贫民窟里,在那个微冷的寂寥的寒夜,秩序官便是这样压在他身上,不由分说,给了他一个浅尝辄止的敬畏般的吻。

  现在这人可学坏了——贺逐山不由恼羞成怒地想——现在的阿尔文正一遍遍轻佻地吻他的脸、他的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占有欲,啃咬鼻尖,舔舐下巴,见人一要逃跑就扣他的手,把贺逐山抗议全含含糊糊吞进去——

  “我好想你。”

  然后总是用这句话去消贺逐山的气,简直像哄小猫。

  “我们今早刚接过吻。”

  “嗯,但那是今早的事情了。”

  猫又总是拿这种无赖行径毫无办法。

  “你找格林做什么?”

  这人终于松手,但吻得意犹未尽,便将贺逐山抱着揽在怀里,把自己下巴抵在对方肩窝。

  半边脸痒酥酥的,猫不由抖了抖耳朵:“看它的线索。只有它,和那个女孩‘诺亚’,没有后缀社会身份。”

  比如“神父”、“修女”、“军官”和“病人”之类。

  阿尔文点点头:“说到这个,我找到的弹匣,当时是用报纸包着的。”

  他从外衣内侧抽出张旧报纸,已被污血浸湿了,黑红斑驳,但隐约还能分辨出些许字迹。

  “是什么意思?”报道是德文,翻译器横行霸道的时代,贺逐山不懂,但他记得阿尔文精通多门外语。

  “你想知道?”恶犬咬他耳尖。

  “阿尔文。”贺逐山气笑了。

  “你亲我一下。”对方勾起嘴角,对贺逐山的抗议视若无睹,低头与人鬓发厮磨,眼底还故意流露点委屈似的乞求。他拿准贺逐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尤其对自己心慈,所以此技百试不爽,不一刻,便听他的猫轻轻“啧”声,然后抬头仰颈来寻他的唇。

  原以为会是个矜持的、施舍般的、蜻蜓点水的吻。

  却不想贺逐山吻住他,舌尖一动,轻而易举撬开他唇齿,报复般在上颚舔了一舔,仿佛猫爪子挠人。

  那一瞬便好像有电流窜过脊椎,阿尔文一时愣在原地,罪魁祸首还浑然不知,揪着他军装一角未尽兴般下拽,想要更加亲昵暧昧地把自己塞到人怀里,眼里俱是挑衅的得意。于是这个吻一发不可收,阿尔文没再给他任何逃跑的空间,握着人后颈扣在身前,吻到贺逐山呼吸不顺,要靠秩序官渡气。

  “……是一份军事报道,来自A国报社,”阿尔文笑着看人,眼神从贺逐山微红的眼、湿润的唇滑到脖颈、锁骨,在冷白色皮肤上几斑暧昧的红粉处微微一顿。

  眼瞧猫要炸了,又伸手给他顺毛:“关于A国组建特殊行动小队,代号‘鹰’,将在半月内扫清躲藏在附近山中的B国居民的事情……他们对B国整个国家甚至民族恨之入骨。”

  “鹰”。

  贺逐山一顿,将报纸翻过一面,满是血迹的照片中,一名行动小队队员军服上嵌着枚肩章。

  与手/枪上那枚猎鹰勋章完全一致。

  阿尔文抚着他的发,指腹不时摩挲耳垂:“我们是这个特殊行动小队的成员?”

  贺逐山点头,片刻后眼睛一眯,将报纸上某张地图折起,递到阿尔文眼前。

  “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地图一角。

  “一个地名,意译是‘富饶的广阔山脉’。”阿尔文答,“怎么了?”

  “‘布兰特’的身份证明上说,这是他以及两个姐姐的出生地,一家人常年居住这里,以种植玉米为生。但从地图上看,这座小城在A国最北端,远离战火,教堂却屹立在东南侧,AB两国交界处。”

  ——如果是为了逃难,布兰特不会往南边走,更不该出现在教堂。

  “他的身份是伪造的。”阿尔文心念如电。

  “嗯,我认为他是一个B国人。他用这张证明躲避盘查……有人给他开了伪证。是谁?”

  “那个女孩,‘诺亚’。”阿尔文接道,“我记得她的身份线索是一支带血的钢笔。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

  贺逐山正是此意,闻言恹恹点头,靠在对方怀里伸了个极微小的懒腰。

  他们通过降温舱和头盔连入“废土之下”,机能消耗快,于是在游戏副本里动辄便会发困。这种困倦是平日里贺逐山鲜少露出的神情,他总是太冷淡、太坚硬,只有这时,眼尾会因亲吻和疲惫泛出点水红,好像被人欺负狠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消不掉。

  阿尔文在他眼底水光心神荡漾地泡了一会儿,张口咬他鼻尖说:“我不走了,好不好?”

  猫在迷糊里摇头:“不好。单人床。”

  阿尔文死缠烂打,想哄他答应,但贺逐山在睡眠质量这件事上绝不含糊,哪怕是虚拟世界。于是秩序官没有办法,败在阵下,依依不舍地又抓着人仔细吻上一遍,这才掩门出去。

  然而人走后,猫靠在床边,眼皮一抬,困倦的神色立即被雪亮目光取代。他垂眼听脚步声渐远,然后起身走至窗边。

  月光浮动,雪暗远山。

  贺逐山记得,游戏刚开始时,阿尔文主动敲了他的房门。

  那时最多只有3名玩家破解了身份线索,包括秩序官自己在内,长廊上只有3扇门是开启的。也就是说,他至少在剩余8个一模一样的房间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贺逐山的所在。

  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一阵寒风忽至,吹得贺逐山后背一麻。

  不知为何,从游戏开始,他便总觉得自己在被窥视。

  黑暗之中,四面八方,所有角落……

  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在掌握一切。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