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逐山从梦魇中惊醒是凌晨两点十分, 古京街第二波转场才刚开始。冷汗淋淋濡湿了后背,他怔愣片刻,缓缓坐起来,靠在墙边平复呼吸。

  贺逐山没开灯, 就在昏暗里伸手摸索。床头柜里那一小瓶药被摸得哗啦作响, 他拧开倒出两粒, 就着冷水喝下, 片刻之后, 那些恍惚的被撕裂感, 与混乱而暴躁的妄想才在药物作用下渐渐消失。

  药是福山给的,含大量氯/氮平,舒/必利,还有少许齐拉西/酮, 都直接作用于神经中枢, 福山警告过贺逐山不能多吃,但贺逐山没听。他迫切地需要某种虚假的宁静,于是哪怕他已产生强烈的药物抗性和二度依赖, 他依旧把药量提到了最开始的两倍。

  贺逐山重新把药瓶藏好, 锁上床柜, 打开通讯器检索一圈, 没收到任何中间人的短信。便赤脚踩到地毯上, 披了件西装外套,轻手轻脚推开房门。

  走廊里静悄悄, 乔伊正抱着尾巴盘在猫沙发里呼呼大睡。它已有十来斤重, 是只很肥的大胖猫, 有时趴在贺逐山胸口睡觉, 他现在身体不如往日, 会被压得喘不上气。

  贺逐山看了会儿猫,放轻脚步,转过走廊,径直向二居室的另一间卧室走去。

  门没关死,贺逐山站了片刻,伸手推开。借着点月光,床上人影若隐若现。

  阿尔文睡得不深,但很静,栗发落在鼻梁,掩了眉梢,羽绒被有规律地上下起伏。他怕吵醒他,就那么远远地看,但就这一眼,觉得即使这个人什么都不做,只要还在身边,贺逐山的心便能稍稍安定,稍稍在冷风飕飕的夜里感到一点暖和。

  贺逐山见他睡得沉,放下心来,掩门走回阳台。夜至三更,街上虽仍有酒鬼,但飙车的声响到底少了。贺逐山便点根烟,靠在栏杆边发呆。

  一切已过去半年。

  半年前,苹果园区发生大爆炸,整块陆地沉入海底。沈琢苏醒后,去私人诊所做了脑后神经接口的植入手术,把辛夷的芯片插进读取槽,一个人极平静地离开。

  他没说去哪,贺逐山也没来得及问,他是伊甸成员名单上的重点通缉对象,一直遭秩序部追杀,东躲西藏数日,直至上月末才换了个假身份,隐姓埋名住进自由之鹰区。他试图联系遥和机械师,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那天蒸汽海峡上发生了沉船事故,他们多半也在袭击中长眠海底。至此,伊甸不复存在,成员各奔东西。贺逐山平生第一次无事可做,无人可见。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

  他正出神,风从纱门钻进来,把乔伊吹醒了。猫伸个懒腰,跳到贺逐山身边歪着脑袋拱人。

  贺逐山低头,挪开烟,在它耳上揉了几下,它本眯眼享受,忽看见主人青白指间燃着星点火光,顿时瞪圆眼睛“喵喵”大叫,一伸爪子,气急败坏地去摁贺逐山手背。

  贺逐山失笑:“你还会管人。”

  猫抖耳朵,示意自己不聋。但爪子不动,贺逐山只好摁灭烟。

  晚风料峭,他拎起猫,拂去栏杆上的烟灰毁尸灭迹。本准备回房间假寐,但鬼使神差,他又习惯性走到阿尔文门前,轻叹口气,将门推开。

  可这一回,床上空无一人,被子撩到一旁,枕上只落着几根栗发。贺逐山一时怔住,浑身一冷,扭头就要向外走。

  暴躁与惶恐在一瞬间卷土重来,畏惧失去,这是药物无法压制的内心深处的本能。身体无法自抑地颤抖着,贺逐山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枪,心念电转间想过无数个可能,但刚刚路过厨房,就见一片昏黄的光铺过来。

  阿尔文就在那里,哪儿也没有去,披着件睡衣,背对他加热一碗纯牛奶。

  他的脚步太急,阿尔文闻声回头。两人在昏暗里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阿尔文先叹口气:“我在这,别慌。”他把牛奶从锅里拿出来,放到贺逐山眼前。贺逐山没出声,乔伊反倒跳下来闻闻嗅嗅。

  “你怎么醒了。”贺逐山垂眼,不动声色把枪推回去。

  “我不能醒么。”阿尔文笑,装没看见他的动作。

  “……没事我就回去睡了。”

  贺逐山转头就要走,结果被对方喊住:“你还睡得着?”

  那人打开冰箱,平静审视家里的“库存”:“你能修改数据欺骗‘睡眠助手’,但你骗不过我——眼眶都熬青了,你睡的哪门子觉?”

  贺逐山深吸口气,瞥了眼乔伊:“我不喝了。乳糖不耐受,喝了会胃疼。”

  “好。”阿尔文翻出两袋速冻饺子:“你昨晚吃过饭了吧?”

  贺逐山昨天假借“补充武器”的幌子同福山碰面拿药,回程时遇上小布鲁克林大雪封路,耽搁太久,到家时已是深夜,哪里有工夫解决就餐问题。

  “吃了。”但他摸摸鼻子,不动声色挪开视线。

  阿尔文看他一眼,把火点开:“吃的什么?”

  “面。”

  “什么面?意面,炒面,还是拉面?”

  “……拉面。不是,你要审我——”

  “我只想确认我没记错你的口味。你不好咸口,是在街角那家居酒屋吃的吗?他家的溏心蛋挺不错。”

  贺逐山点头。

  对方没出声,像是信了,但三秒后,他往锅里倒水,同时收了笑:“贺逐山,街角没有居酒屋。”

  贺逐山顿时怔住,没料到阿尔文早有预料,会一步步挖坑等他跳。

  他对上那人沉甸的目光,在神色里读出点失望。那眼神压过来,戳在心上,不知怎的,竟叫他有些百口莫辩。贺逐山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好沉默以待。

  阿尔文垂眼注视他片刻,像在看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但他到底没说什么,又扭过头去:“牛奶给乔伊——没事,喝不坏,是无乳糖的。至于你,你把鞋穿上,衣服扣好,坐,然后吃饭。”

  强势而不可违背的命令一连串砸下来,贺逐山晕头转向。回过神时,人已乖乖坐在饭桌边。

  他低头,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毛绒拖鞋,大概率是秩序官某天派CAT在线上商城选购的,尺寸刚好,柔软舒适。

  而饺子很快煮好,码在盘子里冒热气,秩序官给他倒了碗醋,没再多和他说一句话。

  贺逐山在心里叹口气,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将功补过,于是他逼着自己多吃两个,以免有人错怪他不喜欢饺子。他把心满意足喝完牛奶坐在一旁舔毛的乔伊拎起来,又把碗盘筷子胡乱堆进洗手池,回头找人,发现阿尔文正站在阳台上。

  出租屋的阳台很小,再挤过去,两人就得肩挨着肩,腿蹭着腿站。但贺逐山还是挪过去,呼吸在逼仄的空间里缠作一团,他闻到阿尔文身上熟悉的气息。

  房间很高,脚底不时有嗑上头的瘾君子尖叫着大笑而过,在广袤的黑夜里,贺逐山终于放软语气:“我不是故意不吃。我真忘了。”

  阿尔文没说话,“啪哒”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他垂眼凝视火苗燃灭,半晌说:“烟。”

  贺逐山顿顿:“我就抽了一根。”

  阿尔文愣了一下,抬眼皮扫他片刻,神色稍显复杂:“……没打算没收。我抽。”

  贺逐山:“……哦。”

  我心虚什么啊,不打自招。

  贺逐山便从口袋里摸出那半瘪烟盒,阿尔文没伸手,只是低头凑过来,贺逐山抽出一根塞到他嘴里。

  烟很快着了,雾弥漫成云,秩序官在这暧昧的氛围里微微眯眼,眉骨、鼻梁、唇峰与喉结绷成极凌厉的线。

  于是贺逐山暗中看着他想: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这可比烟瘾上头来得要快。

  贺逐山终于挪开视线,在静默中纵容自己身上淡淡烟草香与山雪之气相互纠缠。

  阿尔文抽了两口,终于压下心头那点不爽与烦闷。他放软态度,叼着烟含糊地问:“你抽吗?”

  没等贺逐山答,他已把烟递到对方眼前。贺逐山只得沉默地接过来,轻轻咬住烟尾,觉得自己还能在湿润里卷走对方的体温。

  “我是不是说过,不能骗我。”那人终于酝酿够了,低声开口。

  “……这不算骗。”贺逐山斟酌着反驳。

  阿尔文挑了挑眉,眼睛里满是一句“那算什么”。

  “善意的谎言。”贺逐山眨了眨眼,像是底气不足。对方便笑,静静看他吐出烟圈。

  “善意的,不还是谎言?”

  贺逐山不置可否,把烟还过去。但对方不抽了,接过后,就在栏杆上随手摁灭。

  这气氛很怪,贺逐山自己也说不明白。半年来,他们总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亲昵却又处处疏生,能在逃命时生死相依,将对方视作最坚实的后盾,却又会在身体交错时刻意拉开距离,避免黑暗中交换那难能自抑的吻。

  他们在回避什么,又同时饱含期待。阿尔文是为什么他不知道,但贺逐山清楚自己因为惶恐而不敢迈出那一步。所以像今天这样几乎坦诚的对话,半年来还从未有过。

  阿尔文想说“你明知自己胃不好”,但不必出口,对方已心有灵犀地用话来堵他:“我知道。下次不会了。不——没有下次。”

  他面无表情挡掉“监护人”所有数落。

  阿尔文第一次发现他狡猾得有些可爱,不由失笑:“你如果还有什么别的事瞒着我,最好趁现在一起交代。”

  “没有了。”贺逐山相当平静,说谎不打腹稿。

  “是吗?你好像总是睡不着。”阿尔文开始明知故问,“失眠,还是噩梦?”

  “都有,但不碍事。”贺逐山滴水不漏。

  “吃安眠药吗?”

  “不吃。”贺逐山眯眼看他,眼里像猫在挑衅,“会导致中枢性肌肉松弛,我不敢吃。”

  他把“不敢”咬得很重。阿尔文听在耳里,当然知道原因。

  ——他确实没吃安眠药,但福山给的药比安眠药更厉害。氯/氮平能控制精神疾病带来的幻想、暴躁负罪感与情感分裂,但有明显的镇静副作用,易导致神经中枢紊乱,粒细胞异常减少;舒/必利则对阳性阴性两种精神病症状都有强效,能抑制淡漠、孤僻、木僵症,但会有心动过速,以及运动障碍等不良后遗症。

  阿尔文说:“嗯,不能吃,以你的体质多半会出现过敏性药疹,养起来麻烦。”

  贺逐山点头,说了声知道,表面上一派乖巧。

  阿尔文又说:“实在不行可以吃点褪黑素,泡在水里,睡前喝一杯。但要避光保存,比如藏在床头抽屉。”

  贺逐山“嗯”了一声:“好。避光放在……”

  然后戛然而止,抬起眼来,极无辜地看了看人。

  阿尔文就那么垂眼笑着看他,盯得人背后略略发寒。直到贺逐山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他又把人抓回来,顺手将烟抛进垃圾桶,在烟雾里平静地说:“嗯,接着说。”

  贺逐山不说了,说多错多。

  “你真觉得能瞒过我,是么。”

  贺逐山心想不,你可是秩序官,是一等一的好猎手,若一直不察觉,反倒才让人觉得奇怪。

  但他心里千回百转,嘴上却硬,总要被人逼到退无可退才肯低头,便抿抿唇,习惯性“大事化小”:“偶尔才吃,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贺逐山。”对方语气不善。

  秩序官看他的眼神很熟悉,毫不掩饰愠怒,和刚刚听他谎称自己已吃过饭时所表露的一模一样。他知道阿尔文对他了如指掌,不戳破此等拙辩只是好心,于是贺逐山沉默片刻,干脆把剩下的挣扎都咽回去。

  “为什么骗我?”对方微微侧身,又问了一遍,把贺逐山整个人拢在影子里。

  贺逐山哑口无言,幸好乔伊看人眼色地溜过来。

  猫懂得察言观色,体味出氛围不对,立刻竖着尾巴在两人脚边打转。贺逐山趁机弯腰,躲开阿尔文的视线:“……我不想你担心。”

  “这样我就不担心?”

  “不知道就不乱想,不乱想就不担心。”贺逐山抱起乔伊,十分认真地答。

  阿尔文原先是当真想和他发火的,觉得不爱惜自己这个问题该提到台面上好好谈一谈了。但这一瞬间,他忽然惊觉,达尼埃莱说得对,贺逐山看似所向披靡,坚硬不可摧,但其实褪去浑身伪装,其下躲藏的还是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还是那个渴望爱,又不懂得爱,于是炸着竖毛去提防别人的猫。

  猫已经努力了,在他面前克制着收起爪子,学习如何盘着尾巴在主人怀里睡觉。

  得给猫一点时间。

  于是阿尔文沉默片刻,终于忍住所有冲动,只是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又在他脑门上用力一弹,仿佛想要敲开这个漂亮脑壳,看看里头都装了什么水。

  他语气柔下来,带着点无奈:“谁教你的歪理?”

  贺逐山听出退让,心里有了底气,干脆不答,专心揉乔伊下巴。

  秩序官说:“你不告诉我,我才会乱想。你不信任我,我才会担心。”

  他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贺逐山觉得有点委屈,一瞬间很想反驳——他如果不信任阿尔文,早在猜到他身份的第一个瞬间就会杀人灭口,但他没这么做,便是Ghost平生给出的最大的信任。

  于是他猛抬起眼,眉头一皱就要说话。但这一下,他不小心跌入对方眼眸,那双眼睛宽广似海,浮浮沉沉,只缠着他一个人,像要把他一整个吞吃进去,于是贺逐山呼吸倏而一滞,听见自己心跳漏跳一拍。

  对方见他不答,叹了口气,抬手搭上他发顶,手指缓缓插入他发间。他的发很柔软,和他本人截然不同,对方像是喜爱,像哄乔伊一样抓了又抓。

  最终低声说:“算了。不懂我慢慢教,你慢慢学。但是你不能再骗我……贺逐山,再有下次,我真的会生气。”

  贺逐山终究没再开口,觉得反驳与否已不重要。对方在他发顶安抚片刻,又顺着脸颊滑下,搭在下颌角,捧起来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个吻。

  秩序官没收了那瓶药,大半夜给福山去一个电话,仔仔细细核实用药量与用药频率,问得越深入,脸色就越难看。眼瞧着他又要训人,贺逐山眼疾手快亲了亲他嘴角。那气就又被堵回去了,没舍得发作在他身上。

  贺逐山再没能回到自己房间,阿尔文说他可比药管用。这话倒是没错,贺逐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挑床——阿尔文屋里那张床多半更合适他的人体曲线,毕竟他枕在对方臂上,还没两分钟,就听着对方呼吸渐渐梦了周公。

  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光大亮,杂事翻篇,枕边人已不在。

  贺逐山愣了片刻,披着对方衬衣下床。厨房里传来“咕噜噜”的声响,阿尔文正照着世界网上某个食谱煮瘦肉粥。

  他远远望了一眼,没抑制住唇边的笑意,于是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检查通讯器时,嘴角还不由向上。

  公司广告,水电通知,酒吧大酬宾,还有大大小小中间人群发的垃圾信息。他正要把这些占用内存的数据一键删除,收件箱里忽弹出个新消息。

  “今天下午三点,蜗牛7区,白鸟餐馆,进门左手边第一张桌。”

  “久仰Ghost大名,不见不散,I.P.秦御。”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