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避风洞在石窟深处, 辛夷沈琢赶到时,这里已挤满了人。

  大多是外出猎虫的赏金猎人,因赶不及回城在此暂避风袭。也有零星几个灰头土脸的普通旅人,手无寸铁, 躲在角落不吭一声。

  猎人不会朝平民下手, 避风洞是安全区。安全区也算城主的领地, 城主不会容许滥杀无辜。

  沈琢紧跟在辛夷身后, 亦步亦趋像只小狗。他贴着辛夷坐下, 辛夷从口袋里翻出一只鱼肉罐头。

  狂风奔涌, 黄沙席卷,群蜂遮天蔽日,岩石都被撕崩成碎片。唯一的好消息是,风吹得空气冷下来, 温度没有白日高。于是沈琢把防护服拉开小口, 散去浑身热气,伸手接过罐头。

  “没有餐具,你将就一下。”辛夷说。

  沈琢连忙摇头:“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不吃吗?”

  辛夷不吃, 只垂眼望着沈琢。

  沈琢捧着铝罐埋头啃食的动作很愚笨, 也很乖巧, 专心致志, 肉碎吃到鼻尖都顾不上。于是辛夷觉得心下柔软一瞬, 抬手给他擦去:“慢点,没人和你抢。”

  他的皮肤很冷, 沈琢还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立时打了个激灵, 辛夷缩手。但沈琢又凑过去贴住他, 看着对方手臂上斑驳伤痕:“你也是赏金猎人吗?我们见过吧。你为什么救我?我又为什么会在地下城?”

  他的问题太多了, 辛夷沉默片刻,低声哄他:“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告诉你。”

  沈琢只好轻轻一“哦”。

  他将罐头吃完,嚷嚷着要洗手洗脸。沙漠中水很珍贵,但辛夷还是依着他这么做。他心满意足地弄干净自己,像只舔爪的猫,终于安分,便攥着脖子上那只玉犬红绳头一点一点,好像想睡又不敢睡。

  听见辛夷说:“这项链很重要吗?为了它命都豁出去。”

  沈琢打起精神:“很重要的,一个礼物。”

  “朋友送的?”

  “不记得了。”

  沈琢便抬脸用那双圆润的桃花眼看人,莹莹静水,像是因遗忘记忆而委屈。于是辛夷将他揽了揽:“睡吧,风还要很久才停。太阳亮起来,我们才能赶路。”

  “热,睡不着。”沈琢答,“你能抱我吗?你抱我,也许我就睡着了。”

  辛夷默然,最终将他拎到怀里。他盖着兜帽蜷在刚认识的陌生人身边,眼睛一闭,就像不知人世险恶的狗崽子。

  沈琢又忽然睁眼。

  他往辛夷怀里拱了拱,再三确认,发现自己听不见辛夷的心跳,“咚咚”的动静是从他胸腔里传来的。一颗心跳动,震热了两人。但辛夷没有心跳。

  他不由伸手轻捏辛夷的手,对方顿了顿,反握住他。手掌大一圈,将他完全包起来。辛夷的手冰冰凉凉,似乎不会流血。

  于是沈琢在黑暗中睁眼回想,他险些被人面蛛吃掉时,辛夷救他,刀那么快,力气那么大,沙海里那么热,他却那么自如。热浪蒸得沈琢头晕眼花,辛夷却一滴汗也没出,甚至防护服,都是快到避风洞时才换上的。

  就好像那件衣服只是穿上给人看。

  只是一种机器的伪装。

  沈琢便想:辛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辛夷是真正的人类吗?

  他和辛夷不过萍水相逢,今夜却已睡在对方怀里。他觉得自己应该警惕起来,防备辛夷,可辛夷身上那么凉爽,那么柔软,那么熟悉,全都对他敞开。

  沈琢到底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

  避风洞的那一头,阿尔文刚从昏睡中醒来。

  鲛赶在沙尘暴将万物一口吞噬前,把车冲进巨岩的庇护下。他们便在鲛的带领下从小路钻进避风洞,刚合上石门,便听见狂风笞抽花岗岩的可怖之声。

  鲛说这里还算安全,沙行生物的视力都不太好,等风停了,她会继续往鬼宿城开。她替两人找了一个舒服的角落,便去和守夜人中的同伴闲聊。

  虽然伤口处理及时,但阿尔文还是有些低烧。

  贺逐山用手背探他的体温,没说什么。但他从阿尔文口袋里摸走那颗他没舍得吃的糖,这回顺畅无阻地撕开了包装,然后垂眼看着阿尔文:“张嘴。”

  阿尔文乖乖张开嘴,他把那颗糖推进他齿间。指尖稍凉,和人一样,玉剑之锋。

  然后贺逐山说:“睡一觉。”

  他就真听着他的呼吸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模糊的噩梦,醒来时冷汗淋淋。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没见人影。他坐起来,乔伊正窝在他腿上舒服地打呼。阿尔文把它折腾醒:“找你主人去。”乔伊愤怒地“喵”了两声,最终一摇一摆走走嗅嗅地带他去。

  阿尔文攀着粗石,从一条蜿蜒的岩洞里钻过去,原来避风洞上方还有一个小洞,贺逐山正坐在尽头。两石之间有一指宽的极细的缝隙,风丝丝缕缕杀进来。所幸地表顽固,洞里只是被吹得凉爽。

  阿尔文将乔伊放到地上,猫扭着屁股“呜呜嗷嗷”地朝主人奔去。它偎在贺逐山腿上,边骂边竖直了小尾巴,像是在声泪俱下地控诉某人。

  贺逐山抬眼:“你欺负我的猫?”

  阿尔文说:“我哪敢。”

  他坐在贺逐山对面不远处。

  贺逐山正在拭刀,一遍又一遍,薄薄的刀锋在黑暗中隐隐泛亮,幽光雾一样将他拢着,他显得又冷又远,不像这世界该有的人。

  两人谁也没说话。

  风如乱柳片片见血,刀也在他手里声声嗡鸣。

  阿尔文忽然说:“你不是第一次来地下城。”

  他的动作顿了顿:“我在这儿待过两年。”

  “逃命?”

  贺逐山说:“练刀。”

  贺逐山的枪法很准,但那多半与他的异能有关。相比之下,他的刀法更加惊人。那是在生死一线上卷刃饮血、靠命搏出来的功夫,阿尔文见识过,也吃过亏。

  阿尔文问:“你杀过很多人吗?”

  贺逐山说:“不记得了。”

  “说谎。”他戳穿他,“我杀过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他们的脸。”

  拭刀的动作这才停下,贺逐山抬眼,青冷的寒光映亮了两汪镜泉:“你杀过很多人吗?”

  “不少。”

  “后悔?”

  “想要赎罪。”

  贺逐山没有接话,他将刀收起,脊背几乎是他的刀鞘,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他似乎随身不离三样东西,长刀、纸烟,和一把藏遍身上所有角落的猕猴桃味果糖。

  于是火光在漆黑中跳出一颗星,把他照得瘦棱棱的,然后青烟斜飘,他像被笼在香火中的一樽像。

  他伸出一根手指,逗弄乔伊,猫追着他的指头玩,他说:“以前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很多年以前了。”

  他头也不抬,烟在指尖静静燃着:“那天风也这么大,几十年都没有那么大的台风。街上滚着浪水,监控系统全部失灵。于是抢劫的抢劫,杀人的杀人,警/察都管不过来,就我倒霉,捡了个小孩儿。”

  “秩序部在追他,应该是个逃犯。情况紧急,来不及捂他的眼睛,我杀人时,血溅了他满脸。我们躲进出租屋里,生火的时候,他问我这个问题。他问我人被杀时会痛么,我说不会,死就死了。但他说不,被杀会痛,然后撩开袖子,手臂上有很多刀疤。他说被杀是一块一块看着身体分崩离析,最后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动,但死不掉,逃不走,还要重新来过。”

  贺逐山说:“不知道秩序部对他做了什么,现在想,他也是个觉醒者吧?我想过带他走的。他发高烧,胡言乱语,我去私人诊所买药,遇到一个便衣。他看出我不对劲,我必须杀人灭口。但他跪下来哭,我犹豫了。他保证一个字也不会说,只要他放我回去。他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女……”

  贺逐山顿了顿:“我信了。”

  “但我回到出租屋时,炉火灭了,人已不在。两片木柴都没来得及烧完……秩序部向来做事很快。”

  “我想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大。不过他应该没那么走运,我连他的样子都忘了。”

  “我杀了很多人,我自己都数不清。梦里走在桥上,河里都是伸长了要我偿命的手。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只后悔少杀了一个人……我只后悔少救了一个人。”

  烟灰落下,烫在手背,贺逐山垂眼看着它消作飞灰:“我母亲信佛,佛经里说,杀生有果报,罄竹难书,必堕地狱。但我已经无法回头,也不愿回头。欠下的一笔笔血债,干脆攒在一起,死后到油锅里慢慢还。”

  他又吐出一点烟圈,烧灰般的味道让阿尔文隐约看见那方壁炉。他感觉自己就坐在壁炉前,死死地盯着火舌跃动,听冷雨拍窗,等一个人回来,没有等到他,却等到追兵。

  他突然无比厌恶烤烟的辛酸把贺逐山身上冷清气盖住,于是起身抽走他指缝里的烟头:“少抽点。”

  贺逐山无动于衷,又从口袋里摸出第二根。烟同样被阿尔文没收,他捏住他的手指:“听话。”

  贺逐山说:“我一向不听……”

  然而眉头忽皱:“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扑打的猛风中传来一声闷响。

  *

  濡女不需要穿防护服,她是蛇,周身湿稠稠的黏液能把她的心率与体温都降下来,于是她提着刀走进避风洞。

  她与那群守夜人对望,微微眨眼,守夜人们便失神落魄,睡昏过去。撒旦再次升级了她的异能,她是撒旦豪掷千金打造的一把杀器。

  她挨个寻找沈琢。

  沈琢正蜷缩一团,小狗似的睡在角落。有人脱下衣服盖在他身上,但人不知去了哪里。濡女蹲下来,轻轻拉下外衣,兜帽下露出极精致的脸,沈琢在梦里“咂巴”了一下:“辛夷……”

  辛夷。

  濡女微顿,觉得他梦里离不开人的样子相当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只是摸出一管麻醉剂,摁下按钮,清蓝色液体瞬时上载。

  撒旦要活的,真棘手,绑架可比杀人费事儿多了。

  这么想着,濡女把针逼进沈琢脖子,只剩寸余距离时,沈琢忽然醒转。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沈琢猛地瞪大双眼,扭头要滚,结果被濡女一把撩起,捂住了嘴:“闭嘴,不然我要你的命。”

  沈琢在女人手里扑腾,“吱唔”的求救声从她指缝间溢出,就两个字,濡女仔细听了,还是“辛夷”。她怕这个叫辛夷的家伙真被他喊来,于是立刻钳着他往外走,推开石门,准备跳山。

  然而就在这时,沈琢猛张嘴,在她虎口烙下一圈牙印,同时反手抓她头发,重重向下一薅。小狗崽子用了死力,濡女一个不慎让他挣脱,沈琢趁机低头顶她,将她撞开,自己却失足掉下石崖去。

  狂风中传来“噗”的一声响,紧接着是一串衣物猎猎声。沈琢没死,在沙尘中胡乱逃向某处。

  濡女眼神一冷,毅然翻山落地。然而正打开眼里的夜视器,准备在黢黑中锁定目标,却忽觉颈边杀来一道罡风。

  她本能仰头躲过,一薄雪亮的刀锋贴着面擦过去。刀柄在贺逐山掌心旋了个漂亮的花,扭向又朝濡女当头刺下。濡女正要拔枪,腰上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毫不怜香惜玉,她吃痛后退,滑出去老远。

  “你去追沈琢。”她听见对方嘱咐,而Ghost竟就这么乖巧地依言照办。

  但震惊在那人走近时再上一层。

  她看清了男人面容,轻声呼喊:“……A!”

  秩序官A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高高在上,一如往日,但濡女感到一线杀意。

  他说:“我们见过,在尖塔。当时你自称撒旦的副官……你骗我。”

  袖口里滑出一柄黑幽幽的枪管,对方压下扳机:“秩序部行动法第三章 第十一条,欺瞒上司,罪同背叛。我现在依律将你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