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 有沉稳的脚步声响起，细微的声响隐藏在难以窥视的角落，那是细密的齿轮转动的声音。
随着脚步声停止, 嗒的一声之后，这片空间里便不断地有灯光亮起，无数白炽洒下光幕, 使得这巨大的房间里那些沉默的，如同死去的巨人般的坚硬物件全都暴露出来。
它们沉默而安静地耸立着，为了方便收纳, 几乎都是一个蹲坐的姿势，冰冷如刀的线条流畅而蜿蜒地勾勒出它们的外形。
这便是虫族为军雌提供的盔甲，是在已近乎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的过去里, 使得虫族仍然可以存在的最后防线。
“审判庭有一位成员在你的机甲上动了手脚。”
站在最前方的男人打破了沉默，他看着面前这具堪称美丽而狰狞的玉白色机甲，神色中有一丝触动。
“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想必是一位普通的审判庭成员, 不过, 这之后我们会向审判庭提供转移机甲储存基地的请求。”
这份请求当然不可能被通过, 审判庭不会愿意失去对机甲的控制权。
但这便是讨价还价时的重点, 当你知道对方会与你讨价还价时, 第一次给出的要求越是难以被通过，你真正的目的便越是容易达到。
“军部只有三十六位少将，如今少了一位，近期便会开始新的选拔, 按照最终积分排序, 选拔一位新的少将。”
“你有什么看法, 宴灵枢少将？”
男人转过身, 盯着身后之人的眼睛，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尖锐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考量。
宴灵枢站在原地，接受着这种打量。
他腰身挺直，身姿漂亮，军帽帽檐下压着漆黑柔软的发，他的双眼正沉默地回视面前的人。
接着，男人便说。
“塔维尔中将已与大皇子殿下结合了。”
塔维尔属于大贵族派系，在这个时间点与秦胤结婚，显然已经是一种立场的表态。
不论是秦胤，还是塔维尔。
宴灵枢心中微微一震。
几秒钟之后，宴灵枢回答道。
“龙渊上将。”
“如果底下的人足够努力的话，他们自然会爬上来的。”
“我听说你和秦胤殿下是大学同学？”
“是的。”
“宴灵枢少将，有时候你得承认，你与生而来的基因等级，才是你不可取代的原因，”龙渊说，“你的面前始终有两条路，只是看你如何选择。”
“我明白。”
宴灵枢一字一句地回答道。
虫族的寿命不断，因此龙渊即使位居上将，也并非一脸老态。
他的面容仍然坚毅而年轻，在得到宴灵枢的回答之后，他打开了“锁”。
“你知道为什么这些机甲会被锁在这里吗？”
“最开始的雌虫又是为什么同意了通过精神海链接限制的提议？”
龙渊并不期望从宴灵枢口中得出答案，他只是在自问自答。
“因为那场真正漫长的战争留下的一切太残酷了。”
“这些机甲一代代地传递下来，却仍然带有当时的印记。”
“没有亲身接触过它们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感觉的。”
“现在，宴灵枢少将，你可以选择经历这种感觉。”
“这一次的链接比例是百分之五十，已经超过了百分之四十的限制，你会感受到机甲内部残留的那些东西，或许这会让你的大脑崩溃，我也可以诚实的告诉你，即使是我也没有尝试过。”
“你是第一个。”
“所以，少将，你有什么想法？”
“我很荣幸。”
宴灵枢进入机甲舱，舱门闭合，脖颈上的颈环在机甲内失去了束缚作用，而他的精神海与机甲的精神接口链接，百分之五十的链接让他尝试到了一种更加自由而灵活的感觉，但这种刺激仅仅停留了一秒，便立刻被汹涌的血浪遮蔽，宴灵枢的眼前出现了万花筒般光怪陆离的色彩，这种幻觉时隐时现，上一秒他还看见龙渊渺小的身躯站在地面上，下一秒，眼前便又是滔天的血气和斑斓幻梦。
难以想象曾经穿戴机甲的人是如何直接正面地与敌人作战的。
宴灵枢在这种幻觉中操纵着机甲往前走了一步。
脑中开始出现幻觉，宴灵枢看见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空空如也，他将手按上去，镜面上便立刻有鲜血流淌而出，然后他感受到了温热的触觉，宴灵枢怔愣着看过去，脑子麻木而空洞地看见原来不是没有倒影，而是他消失了，只有鲜血在镜子上活蛇一般地蜿蜒爬行。
在这一个瞬间，宴灵枢听见了呕哑嘲哳的怪叫声，听见了尖锐而刺耳的嘲笑声，他看见一片漆黑而永恒的虚无，在这其中，光怪陆离的颜色同时具有黑色的特性，一切都是诡异而阴森的，宴灵枢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恐惧，他面色苍白，躯体僵硬，颈环失去了对他的控制，于是宴灵枢的身躯上开始有外骨骼凸起，骨刺顶破了指腹，他的下颌角上已经覆盖上了有着层叠纹路的，嶙峋的外骨骼，双瞳开始急剧改变，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妖异。
宴灵枢的脑子里忽然炸开一道白光，他看见了母树，庞大而美丽，但他心中却感受到了一种惶恐的陌生感，他开始忍不住后退，外骨骼更多的覆盖他的躯体，双眼瞳孔紧缩，不断外现的外骨骼缓解了他的恐惧，也终于让他感受到了异常。
那些树干与树枝，根本不是他以为的树木，它们是活的，甚至在呼吸，树的躯干上有眼睛睁开，然后是无数的眼睛，带着刺眼的红光与浑浊的黄色瞳仁——
五分钟后，宴灵枢喘息着从驾驶舱内走出。
他的制服已经不能看了，浑身汗水，外骨骼正悄无声息地收回。
“LL型机甲的原材料，就是母树的枝干，”龙渊的语调听不出什么变化，却让宴灵枢的眼神微微一动，“它们已经被使用了远超数百年的时光了。”
这些材质特殊，却有着明显区别于木头或者皮革表现的机甲，原来也来自于母树。
这也是为什么在机甲内的时候，雌虫不会受颈环影响的原因。
“虫族总是爱塑造英雄主义与牺牲精神。”
“似乎只要保护了母树，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只要可以繁衍——没有什么比种族的繁衍更重要了。”
“但能够从母树身上取走东西的，也只有虫族而已。”
“我一直在想，LL型机甲的LL是什么意思。”
“现在想来，大概是，谎言、谎言……和谎言。”
·
研究所提供了盒饭，三荤一素，还有三种汤可以选择，无限量加餐。
这可以为柳昭省去一笔午餐开支，并且吃的还不错，因此在知道见习生也可以蹭饭的时候，柳昭也就留了下来。
只是他留下来也就罢了，陈泽明明有一位厉害的雌君，却也留了下来。
午饭是豇豆烧茄子、酸梅烧鸭、酱板鸭、黑椒牛柳，柳昭选了白菜豆腐汤，吃的很开心。
但自从陈泽坐在他身边之后，柳昭就有点儿放不开了。
陈泽到底有什么深意，想要做什么？
“你学过雌虫如何孕育虫嗣的课程吗？”
陈泽还没有接触这一类课程，眼前有一位现成的学霸可以请教，何必再自己去浪费时间翻书。
柳昭迟疑着点头。
“一名雌虫如果在孕育虫嗣时过度透支精神能量导致早早衰竭了精神海，这种情况下，如果给他使用精神类营养药物，或者精神力治疗，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柳昭彻底呆住。
“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雄主也是可以提供一定的精神力作为供给的，很少有雄虫会真的完全让雌虫……”
“不对，你为什么说这个……”
早上仅仅只是负责测量了数据，柳昭并没有来得及对数据有什么想法，或者说大部分见习生也不会思考太深，毕竟缺少足够的临床知识。
但柳昭对陈泽的认知却让他在这个时候大脑飞速运转，他认定陈泽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提出这个问题——事实也确实如此。
所以一定是今天早上遇见的某个自愿者——这样说，倒也没有什么错处。
柳昭立刻锁定了精神能量显示最低的魏展。
“难道是那位编号为066的……”
066就是魏展的编号。
陈泽点了点头。
柳昭整个人都震惊了。
陈泽……陈泽竟然如此恐怖，魏展和陈泽看起来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所以这种隐私的事大概率不会告诉陈泽。
那么陈泽是怎么知道的？
等一下，回想的话，早上陈泽突然跑来和他一个房间，是不是就是因为用精神力探测到了……
不对，陈泽只是e级而已，而且魏展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所以，陈泽只是通过测定出来的数值和观察就得出了这么夸张的结论？
这就是陈泽吗？
柳昭想到，一早上，陈泽只给七个自愿者做了数据检测，剩下的全都是他做的，最开始柳昭还觉得自己练习的次数多了，但是现在想一想。
魏展当时的数值那样不正常，他却没有去想一想魏展可能是处于什么情况，虽然只有雄虫可以用精神力治疗雌虫，但是给他身为一名医科大学的学生，且年长陈泽这么多岁，不但没有发现异常，也没有意识到如何更好的锻炼自己的能力。
那么，陈泽为什么刻意来找他说这件事呢？
柳昭看向陈泽的双眼带着一点儿光。
陈泽在暗示他，对。
问他要注意什么，不是因为陈泽真的不知道。
而是在考察他知不知道。
如果他的回答令陈泽满意，或许陈泽会愿意告诉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柳昭详细地口述了自己知道的一切，甚至表示可以为此撰写一篇综述。
“这样的话，你觉得治疗的可能性大吗？”
果然是在暗示他。
柳昭心底一脸了然。
这就是在看他的决心是否足够了。
算起来陈泽作为一个养尊处优，雌君背景深厚的雄虫，完全没有必要来这种地方吃苦。
所以一定是有特别的目的。
对了！难道说是最近很热的那个新兴课题？很多研究所都在尝试的如何扩展雄虫的精神力上限的那个课题。
眼前的雌虫正好精神海萎缩，以雄虫作为模板太难开展，但雌虫志愿者却很多，以这位雌虫作为突破口，即使写出来的论文不一定能给出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但作为求职时的筹码，也是足够让不少医药公司青睐了！
请一定要带上我！
柳昭心情迫切，却又不敢表现的太明显。
陈泽在心底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能让柳昭当免费顾问。
这种事当然可以直接询问专职医生，但是一方面，陈泽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精神力等级，另一方面，被专业的医生问诊，或许会伤害到魏展的自信。
尤其是陈泽觉得以自己的精神力等级是可以治疗魏展的情况下。
他只是需要一个对医学知识掌握很好的顾问而已。
但天底下没有让别人给自己打白工的道理。
陈泽思考了一下，开口说道。
“如果你愿意，关于066的……”
“我愿意！”
柳昭生怕陈泽后悔，立刻答应了。
陈泽沉默了一下。
——柳昭比他想象的还要热心许多……这种性格的人大概也可以帮助魏展早点儿走出。
而柳昭则想到。
——果然是这样的！陈泽这个人……实在是深不可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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