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奚是被滴落在脸上的水惊醒的，他睁开眼睛，眼前很暗，只有一个圆形的，微弱的光源。
而顾奚就借着那点光看清了，那光源是一只巨大的竖瞳眼睛，而这只眼睛嵌在一个漆黑的庞大的怪物身体里，正往下淌着类似眼泪的粘液。
饶是顾奚胆子再大，这一瞬间也被这种不可名状吓懵了。
他下意识就用手指捏起了术，捏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带着的灵已经用完了，只剩个空架子，根本用不了术。
顾奚一动不动，只有眼珠缓慢移动，试图在周围找到什么有攻击性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块尖锐的石头都行。眼睛是大多数生物的特点，而这只怪物的眼睛靠得很近，足够他一击刺中。
而短暂被剥夺视力后，这怪物一定会陷入慌乱，他可能能趁机逃走。
但是如果这怪物不止一只眼睛，那么他的行动无疑就是在激怒它……
那只眼睛还在盯着他，瞳孔放大缩小，像在仔细打量什么。
顾奚的手里已经摸到了一块不大的石头，一侧尖锐，甚至轻轻一碰就刺破了他的手指。
那只眼睛倏而一转，像是看到了别的什么。
随后顾奚听到了让他瞬间安心的声音贴在耳边想起，应该是用了传音一类的术。
“别怕，慢慢地后退。”迦南的声音平缓虚弱，“‘灯’是非常温和的物种，你不刺激它，它不会攻击你。”
顾奚松开手里的石头，喉结上下动了动，用手肘撑着地面，像迦南所说的那样慢慢朝后挪动。
而眼前的怪物果然如迦南所说，并没有发动袭击，只是用那双泛着荧黄的眼睛好奇地瞅着他。
随后顾奚的脊背靠近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迦南低头轻轻看了他一眼，确认他眉心的印记还在。他伸出手，掌心是一捧淡黄的尘屑。他将尘屑吹向被他称为“灯”的怪物，那只流着泪的昏黄发光的眼睛就渐渐闭上了。
失去了唯一的光源，四周彻底变成了漆黑。
迦南用传音在顾奚耳边说道：“‘灯’是神殿唯一能发光的存在，于是通常被圈养起来……野生的，已经很少见了。”
他轻声道：“这只‘灯’已经快要死去了，或许是被丢弃的吧。”
顾奚在黑暗中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迦南话里的意思。
顾奚：“这里……是神殿？”
传说中的神殿？
迦南捂住他的嘴，依旧只是传音：“不要出声，这只‘灯’闭上了眼睛，那些畏惧光的东西会在黑暗中苏醒。我身上的灵已经耗尽，传音大概是我最后能用的一点术法，我们可能会遭遇危险。”
顾奚瞬间闭嘴，小心地点了点头。
迦南的手轻轻放下，顾奚感觉到身后的人顿时失去了所有气力，几乎委顿在地。他急忙转过身，伸手接住迦南的身体。
入手是淅淅沥沥的血，让人几乎震惊，人怎么能流出那么多的血。
“灯”闭上眼后，这里只剩下了一片几乎要渗进骨髓的黑暗，顾奚看不到迦南的样子，只感觉怀里的身体有着异常的滚烫和柔软，似乎连骨头都粉碎了。
他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迦南还没有彻底昏迷，强撑着一口气继续道：“总之，我先带你去梓虚。”
顾奚点头，说什么听什么的样子，甚至没有多问梓虚是什么地方，只是小心地把迦南背在背上。
迦南已经没有了多解释什么的力气，他对疼痛已经几乎麻木了，现在只觉得冷，黑暗滋长了人内心的恐惧，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但是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他在顾奚身上留的术只能短暂遮蔽流放者的气息，一旦他昏迷或者死去，术都会失效，顾奚会被神殿的人发现。
神殿中人，对待流放者，从来不会留情。
他必须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把顾奚送去梓虚。
迦南用力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清醒，将梓虚的方位告诉顾奚。
顾奚认真地听着，背着迦南轻手轻脚地离开“灯”所在的地方。
离开“灯”，黑暗仿佛有实质一般压了下来，几乎让人觉得自己在沼泽中前行，神殿的黑暗几乎带有压迫人心的恶意。
顾奚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迦南像是随时都会断掉的呼吸，轻轻扫在他的脖子上。
渐渐的，顾奚的眼前终于再次有了光，他也终于能够审视这个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神殿。
那是一片空旷的，深黑而无法描述的空间，没有天也没有地，一个个发着微弱荧光的岛屿飘在半空中，勉强撕开一点黑暗。
岛屿环绕拱卫着的，是一座稍大一些，也最为明亮的岛，白色的宫殿巍峨矗立，正是印照在人间天穹上的神殿的模样。
顾奚轻易地猜出，那大概是神殿之王所在的地方。
但迦南告诉他的方位并非靠近中心的宫殿，顾奚也就收回看向中心宫殿的目光，在一片空寂里走向了距离中心宫殿最遥远的小岛。
踏上岛屿的瞬间，浓雾就弥漫了过来，道路两旁的几只“灯”弯俯着笨重的躯体，睁开的眼睛散发出柔和的光线。
迷雾掩映间，是数不尽的花影摇曳，清雅悠丽。
往浓雾中走去，渐渐看见了房子的轮廓，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恍若白玉。
一只体型较小的“灯”似乎站在房门口等待着他们，待到他们走近后，“灯”轻轻眨了一下眼，光线暗下去又重新亮起。
随后这只“灯”佝偻着身体，慢慢往里面爬去。
顾奚跟着它往前走，在屋内四下扫了一眼。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里即使房屋内也被云雾缭绕着，看不清装饰甚至看不清道路，只有“灯”的眼睛在浓雾中清晰地发出光亮，昭示它的存在。
“灯”在一扇镶嵌着无数珍宝的门前停了下来，慢慢退入雾中。
顾奚推门进去，透过重重迷雾，还没见到人，先听到了过于熟悉的声音。
“哥哥很久没回梓虚了，这是捡了个什么奇怪的东西回来？或者说，被什么奇怪的东西捡了回来？”
轻柔稚嫩的女声，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是系统的声音。
但顾奚居然没感觉到有多少吃惊。
他只是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开始串联。
迦南像是松了一口气，身体彻底放松下去。
他用呓语一般低微的声音回答道：“是顾氏的遗脉。”
迷雾悄然散去一些，露出雾中之人的面目。
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坐在悬挂于半空中的月牙形秋千上，正微微笑着，用捉摸不透的目光轻飘地看了顾奚一眼。
她有着和迦南相似的白色长发和银灰色眼睛，但气质截然不同，她的一颦一笑间虽然带着打量，却让人觉得亲近。
她亲昵地叫着迦南“哥哥”，但却像是完全看不见迦南满身狼狈几乎要死去的样子，只是抚摸着身边一只垂下眼睛的温顺的“灯”，轻轻问道：“那哥哥想要我做什么？帮你解决掉他吗？”
迦南对她似乎也没什么兄妹之情，他勉强聚集起最后的意识，声音虚弱态度刻板，简单地陈述道：“梓虚有术法，可以暂时覆盖流放者罪印，隐匿他们的踪迹。”
少女的眼睛眯了眯，还在笑：“王知道吗？”
迦南答道：“知道。”
顾奚忍不住侧过头瞥了迦南一眼。
想不到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会说谎？
但那少女似乎完全没有怀疑，只是用纤细的手指扣动着身下精致的银色月牙，又问道：“那这是来自王的命令，还是来自祭司的命令？”
迦南：“这是我私人的请求。”
少女笑起来：“可以。”
她轻巧地从秋千上跳下来，负着手慢慢靠近：“哥哥的请求，做妹妹的总该答应，不然过于不近人情了。”
迦南终于露出安心的神情。
少女抬起手，袖子轻轻扬起露出手腕，素白的手腕上用红色的缎带绑着一颗金色的铃铛。
但铃铛并没有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声音。
她的手指捏出一个奇异的术法，一道流光自她手心溢散，环绕在顾奚周身。
顾奚能感觉到，这道光正在他身上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保护膜，将一些会引起神殿注意的，属于“流放者”的气息一点一点锁在他的身体中。
迦南咬着牙，一直等到术法完成，才终于放任自己彻底陷入昏迷。
顾奚在迦南失去意识的瞬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停了，好一会儿他才拉回自己的思绪，从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中确认迦南还活着，连忙将迦南平放在地上。
眼前的少女歪了歪头，戏谑地看着他的动作，伸出手指点在迦南的眉心。
一缕金色的光顺着她的手指流溢，迦南在光芒的笼罩中，灰败的脸色有了些许好转。
“真是麻烦啊，哥哥。”少女弯着眼睛，连眼睛都盛着笑意。
只是她说出的话却并不让人高兴。
“哥哥不仅没能把父亲抓回来，还逼得王不得不亲自去人间解决昭明神宫那个烂摊子，实在是失职。如今人间锁动荡破损，无论王，还是其他人，大概都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却在梓虚就这么昏迷了，是准备把后续的事情扔给我这个妹妹吗？”
昏迷的迦南并不能回应她，顾奚从迦南身上收回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
屋内寂静，“灯”们像是第一次见到顾奚这样的生物，纷纷抬着发光的眼睛打量着他，淡淡的灯光透过稀薄的雾气，有种模糊的湿润感。
少女睁着那双与迦南相似的眼睛看向顾奚，轻轻歪过头，脸上还带着笑：“流放者，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放心，面对我哥哥，我还算听话，不会轻易杀掉你。”
顾奚没有动，只是在沉默片刻后，突然开口：“系统。”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或者说哪怕她真的是系统，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作为系统时的记忆。
但顾奚想看看她的反应。
即使真的是自己弄错了，只是说了这两个字，想要糊弄过去也很容易。
少女却毫不意外地将手指抵在顾奚的嘴唇上，阻止他继续说话。
少女的眼睛有一种玻璃一样的质感，晶莹剔透，仿佛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说：“在这个世界，你可以叫我栖迟。”
栖迟放下手，手指勾缠着自己一缕银白的发丝。她微微俯下身，朝顾奚行了一个古朴的礼。
“好久不见，宿主。”
顾奚一时间，忍不住笑出声音。
迦南的身体正在被修复，断裂的肌腱重新连接，破碎的面孔也一点点恢复，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抿着，已经有了几分活气。
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顾奚随意地往后一靠：“趁他还昏迷着，说说吧，你到底是谁。”
栖迟似乎并不在意顾奚的态度，直白地回答道：“我是栖迟，真名……便不值得说道了。我是迦南的同胞妹妹，梓虚一脉的现任族长，拥有梓虚一脉的所有传承。”
她笑了一下：“说起来，你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我，就是在这里。人间锁破损，神殿动荡，而你被伤痕累累的迦南带到梓虚，他让我掩盖你身上流放者的气息。”
栖迟笑得意味深长：“没想到重来一次，竟然丝毫未变。”
顾奚心念一动，就听见栖迟继续说道：“不过还是有一点差别的，那时候你可没现在这么好说话，牙尖嘴利，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抱着尖锐的敌意……你大概自以为藏得很好，但其实哪怕我哥哥都已经看出来了。”
栖迟笑了笑：“他只是，放纵你。”
顾奚看着她：“那时候的迦南为什么放纵我？”
“我怎么知道呢？或许是因为喜欢你。”栖迟歪过头，带笑的声音有着顾奚熟悉的嘲弄，“也或许是因为，他那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两百多年前那场十二圣审判，是梓虚，或者说，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兰斯和前任神殿之王一起，为自己见不得光的目的，构陷了你的家族。”
顾奚目光微微闪动，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地握住迦南的手。
他想起了迦南在昭明神宫中说的话。
“我终于明白了……两百年前，罪在梓虚，在昭明，甚至在神殿，但不在顾氏。”
“但是顾奚，请你相信，我们如今的王，同先王，终究是不同的。”
“她只是不愿意救我，但不会真的放任人间锁被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