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树膨胀，直逼天穹。
天穹——人间锁。
这才是真妤真正的目的，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一开始，她或许真的只是想毁掉昭明。”顾奚仰着头，巨树已经收敛了扩张的藤蔓，每一条枝蔓都呈现出仿佛红宝石般的光泽。
顾奚说：“但是，从她知道神殿罪人逃来昭明的时候起，大概她就隐约有了现在的计划，她把我们所有人都利用了。”
她要毁掉人间锁。
人间锁，包裹着，保护着人间的巨大结界，分隔开人间和神殿的，人类的保护伞。
“源”，昭明的血脉，神殿的术法。
真妤要拉着整个人间，甚至可能是拉着人间和神殿两个世界，一起给她陪葬。
顾奚没有多解释什么，“源”到底如何存在，“源”和人间锁之间有什么关系，真妤到底如何做到这一切，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做这件事，顾奚并没有明确的想法。他知道的东西太少，而人心最难捉摸。
迦南却像是已经明白了顾奚的想法，他惨白着脸，只是说：“王大约早就猜到了如今的局面。”
顾奚愣了一下。
而就在这个瞬间，迦南苦笑一声，捏出一个术法，将顾奚禁锢住。
顾奚是流放者，唯有对他使用术，是不会遭遇天罚的。
顾奚：“你……”
迦南一层一层地给顾奚套上防御的术法，最终后退了一步。
“或许我不得不食言了。”迦南轻声说，“王……她果然不希望我可以活着回去。”
所以才把他扔到了这样一个境地。
人间锁不能被破坏。
谁都想象不到，一旦人间锁被这样强行破坏会对两个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远远地逃开吧，再也不要出现在神殿的视野中……你放心，顾氏一族的冤罪，一定会有人为你们平反。”迦南轻声说着，封上了最后一层禁锢，将顾奚推了出去。
顾奚瞳孔收缩，在迅速远去的视野中，看见迦南一身白衣猎猎，渐渐染了血。
迦南朝那棵巨树走去，身上泛起刺目的光芒。
顾奚下意识伸出手，然后看到了环绕在他身边的，莹白的光球。
这是之前迦南剥离出来，给予他防身的灵。
顾奚在这个瞬间几乎本能地做出了决定，光球炸开，在顾奚手中燃起烈焰，一层层破开迦南的防御，他周身都烧着金红的火，每一根发丝都在火光中散发着光芒。
而这片烈焰就这么冲开阴翳的视野，破开昭明化作血色的浓雾，突破迦南周身令人无法睁眼的白光。
然后到了迦南的身边。
迦南微微睁大眼睛，眼里有飘忽的震惊，他微微张嘴，想说些什么。
顾奚咧嘴笑了一下：“我可不是来殉情的，大人。”
迦南的嘴顿时合上了，惨白的嘴角却似乎牵起了一丝弧度。
大约是个笑容吧。
只是那笑容看上去令人难过。
血树的藤蔓扭曲盘结，汇聚成最衷心的巨大的枝干，枝干向上，顶部慢慢化作了血红色的女性的躯体，朝苍穹舒展开双臂，仿佛一个拥抱的姿势。
那躯体的面容微妙地变换着，一时像是千夜，一时又像是真妤，或者说其实什么都不像。
躯体的正上方，术法的阵图展开，是迦南在试图阻止它。
阵图的上方，是繁密的虚假的星空，是包裹人间的所谓“人间锁”。
迦南的血已经将他的衣服全部染红，空荡荡一只袖子飘在猎猎的风中。而顾奚操控着迦南给予他的灵，赋予顾氏最强的术法，一线金红的光直冲云霄，给迦南的阵图染上耀眼的金边。
顾奚眯起眼睛看着高空：“这下，神殿彻底知道我的存在了。”
“是。”迦南轻声说，“神殿还会知道，你很强大，会成为威胁。”
顾奚笑起来：“而且它还得知道，它尊贵的祭司，和我这个罪人站在一起了。”
说话间，巨树仿佛人形的梢端已经开始冲击迦南的阵图，意图撕扯开这最后的阻碍，巨树发出如同人声的尖啸，顾奚感觉到自己的耳廓溢出了血水。
迦南的面容依然是平静的，只是嘴里不断涌出血。
然而那个阵图还是在巨树的攻击中一寸寸开始破裂。
迦南垂下了眼睛，浑身淅淅沥沥的血——那个阵图几乎是他拿命筑造的最后的防线，阵图开始破裂的瞬间，他的身体也仿佛瓷器一般裂开无数深可见骨的裂痕。
顾奚看不下去了：“我去砍了那棵树。”
迦南拉住他，染血的嘴唇微微张合：“‘源’的诞生，本就是为了打破人间锁……避开天罚，只是退而求其次的作用。”
他的脸支离破碎，眼神非常清醒：“我们阻止不了。”
迦南闭了闭眼睛，轻声说：“我终于明白了……两百年前，罪在梓虚，在昭明，甚至在神殿，但不在顾氏。”
“但是顾奚，请你相信，我们如今的王，同先王，终究是不同的。”
“她只是不愿意救我，但不会真的放任人间锁被毁灭。”
顾奚一时间甚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迦南几乎要在烈风中破碎的身影。
迦南身后，巨树向着阵图发起了最后的攻击，尖锐的叫声仿佛悲鸣。
顾奚突然看见了什么，瞳孔收缩，大吼道：“迦南，收手！”
迦南在同时感受到了逼近的力量，并瞬间理解了这股力量的来源，迅速撤去那片阵图。
但还是没能来得及。
一束光从天穹之外而来，穿过广袤无垠的人间锁，刺透金光弥漫的阵图，在阵图轰然碎裂的同时，自上而下，贯穿了巨大的血树。
血树的尖啸声戛然而止，这一个瞬间，似乎连风都静止了。
万籁俱寂中，顾奚抬头，看见光束从血树末梢人形张开的口中刺入，一直向下，将那个悲鸣的人形牢牢钉在了昭明的土地上。光束弥散的瞬间，仿佛受难者的十字架。
迦南如遭重击，浑身血液飞溅，几乎兜头浇在离他不远的顾奚身上。
顾奚呼吸一滞：“你……”
他几乎气愤起来——那束光的主人完全没在乎过这次攻击是不是会杀死迦南。
迦南迅速捂住他的嘴，拼着最后一口气力，捏出一个能够短暂隔绝视线和气息的术点在顾奚的眉心，在那里留下一道暗金色的印记。
“不要说话，不要动。”迦南的声音轻得像在飘。
顾奚咬了下牙，最终还是听从了他的话。
迦南艰难地喘息着，慢慢支起鲜血淋漓的身体，转向血树的方向。
一个女孩，仿佛突然出现一般，静静地站在血树旁边铺着一层鲜血的玉石地面上，赤/裸的双脚被染红。
她漆黑的长发蜿蜒铺展在地上，身形瘦小伶仃。
顾奚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就知道了她是谁。
果然，下一刻，他听见迦南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垂头静静地唤了一声：“王。”
而那个女孩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静静抬着头，沉默地望着血树顶端，那个被光束贯穿的人形。
另一个少女从血树另一端绕了过来，十七/八岁的样子，高马尾，有一双翡翠一样的眼睛。她挑着眉毛看了看昭明如今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凄惨模样，又看了一眼如同个血人的迦南，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倒是难得这么狼狈，看得我高兴。”
“云念。”辞惜淡淡地叫了一声，那少女就闭上了嘴，乖乖站在了辞惜身后。
辞惜即使在问话的时候也不看迦南：“这里还有别的活口吗？”
迦南沉默一瞬，低声道：“没有了。”
辞惜的眸光似乎动了动，她拦住跃跃欲试想要说话的云念，只是说道：“是吗，那就这样吧。”
云念有些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就没留下个人给我杀吗？”
辞惜声音很冷，但在面对云念的时候有种近乎纵容的清淡：“杀人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而且万一引起了天罚，你可能会难受。”
“知道了啦。”云念哼了一声，“所以我这不是一直忍着吗，这么多年都没来找昭明的麻烦，嘿，结果最后它到底还是自取灭亡了，活该。”
辞惜没有回应她，只是将手掌贴上了那棵褪去了色泽，渐渐枯灭的巨树。
风吹起她的长发，下一刻，惊变突然发生。
那棵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巨树像是迸发出了最后一点生命，树梢尽头被钉死的人形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竟然就这么顶着光束的穿刺直直向上冲了上去，血树粗壮的枝干也在一瞬间甩开成无数藤蔓。
云念迅速拉开辞惜抵御攻击，迦南狼狈地摔在地上，溅开一滩鲜血。
辞惜面色冰冷，指尖光华斜斜地一挥，瞬间斩断了树根。
那棵巨树就在这一瞬间碎成了飞灰，连同树梢被光束钉入的人形和被巨树吞噬的所有昭明众人。
骤起的狂风像是要卷起整片大地，辞惜云念还能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迦南却已经没了任何自保的力量，被风直直向上卷去。
顾奚毫不犹豫地挣脱了迦南的术上前拉住他，被狂风一起卷向天穹。那里，天似乎被捅出了一个窟窿，最开始只是一个细小的黑点，在不断吞噬着那片光尘后，黑点逐渐扩大，周围有什么在不断破碎，形成了一个可怕的黑洞。
真妤终究成功了，辞惜的阻挡慢了一步。
顾奚在被吸入黑洞的瞬间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上的那两个人，云念震惊地看着他们，眼里有不加掩饰的恶意。
辞惜抿着嘴，脸上并没有意外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像是早有预料，只是目光有些悲哀。
下一刻，几乎撕裂身体的重击打在顾奚身上，他只能拼尽全力用力拽住迦南的衣襟，却无法阻止自己陷入昏迷。
昏迷的前一刻，他似乎听到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