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骑着马返回城区的时候, 已经是下午时间,街上正是热闹,远远就可以看到城东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

  “那个......妹子, 舒小姐, 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在这里分开走, 免得那个......你懂得......”连衣拉紧手里的缰绳,叫住她前面的舒清晚, 指了指城东街上摩肩接踵的路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她现在是男子身份,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和未婚的舒清晚并肩而行,不要一会功夫, 钟七七估计已经写好一摞话本等着她们了。

  虽然她自己是无所谓, 但这里是封建社会背景, 对舒清晚而言, 那是很伤名声的。

  她是假扮的阮林一这件事情,以及和舒清晚是师姐妹这些往事, 在阮林一死因还未水落石出之前,最好还是保密要好,免得节外生枝, 影响了调查。

  舒清晚立刻明白连衣的意思, 虽然她知道连衣没有恶意,但她的心里还是控制不住酸涩起来。

  她们相处了一天一夜,她不断证明自己没有恶意, 却还是吓到了对方。

  对方就算知道她们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师姐妹, 但她的称呼还是从昨晚的“知己”, 变成早上的“妹子”,直到现在又变回了最疏离的“舒小姐”。

  自己终究是个异类, 小心翼翼多年却还是吓到了她。

  舒清晚扯出一点微笑点了点头,骑着马站在原地,示意连衣率先进城,她自己则留在原地等着时辰过去一刻,再骑马进入城区。

  连衣跟她挥了挥手,就攥紧缰绳,一夹马腹飞奔而去,马蹄之声渐渐消失在她耳边。

  舒清晚脸上的微笑随着连衣的离开逐渐坍塌,她落寞地望着那个已经没有连衣身影的方向,想起她曾经多少次站在郊外的森林里,也是这般望着一个方向,日日等她的出现。

  只要那个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她感觉自己生命里的所有灰暗都被清扫地无影无踪。

  遇见阮连衣的那一年,舒清晚才十二岁,因为从小被定下克母的命格,所以一直被放养在舒家郊外偏远的庄院里。

  庄院里的嬷嬷见城区舒家从未有人来探视她,久而久之就不把这个小姐放在心上,虐待辱骂的事情常有发生。

  明面上她虽是舒家的小姐,也住在庄院最大的房间里,但私底下却过地不如一个丫鬟。

  那一天,从小疼爱舒清晚的张嬷嬷出门去采办货品,不待见她的孙嬷嬷趁张嬷嬷不在庄院里,将已经臭掉好久的饭食端到她的桌上,诓骗她说是中午刚煮的新鲜饭菜。

  那饭菜臭气熏天,舒清晚没有靠近,就已经闻到馊味。

  舒清晚不敢与孙嬷嬷争论,只好小声解释道:“孙嬷嬷,这饭菜好像已经坏掉了,我不想吃,我想等张嬷嬷回来。”

  孙嬷嬷伸着脖子像个泼妇:“怎么,小姐是想等张嬷嬷回来,好跟她告状是吧?”

  舒清晚低下头,声若蚊蝇:“不不是,我只是......只是吃不下这个饭菜。”

  孙嬷嬷白眼一翻,尖酸刻薄道:“呦,我叫你一声小姐,你就真的以为你自己是大小姐了?你也不看看自己,你是舒家不要的贱蹄子,还挑这挑哪的,还给你脸了!”

  舒清晚穿着灰白素衣,个头瘦小地不及孙嬷嬷的身高,被孙嬷嬷那一声声尖锐难听的话吓得憋着眼泪,她甚至都不敢哭,萎缩成小小一只,害怕地直打哆嗦:“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孙嬷嬷抢过她的话尾,用力一拍桌面:“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是以为你还有机会回去舒家吧?做你的春秋大梦!你跟你娘一样,都是没人要的贱蹄子!”

  舒清晚被孙嬷嬷拍打桌面的骤然声响吓了一跳,腿脚一软,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这已经不是孙嬷嬷第一次这样欺负她了,小的时候她不知情,慢慢长大了她才知道,孙嬷嬷从前是舒夫人陪嫁的嬷嬷,舒夫人讨厌她的母亲,舒夫人的嬷嬷自然也不会让她好过。

  旁边的其他嬷嬷有些于心不忍,便过来拉着孙嬷嬷:“算了,她毕竟是舒家的小姐,你收敛一点......”

  “舒家怎么了?她算哪门子的舒家小姐!”孙嬷嬷双手一叉腰,瞪着眼睛肆无忌惮道。

  其他嬷嬷赶忙顺着孙嬷嬷的话往下说,奉承着她高高翘起的尾巴,用眼神示意地上的舒清晚赶紧离开。

  舒清晚泪眼汪汪地咬着嘴唇,想哭却还是不敢哭出声来,她从地上狼狈地爬起,保持着自己作为小姐的最后一丝体面,直到跑出屋子,跑到庭院里,她才敢用手捂住嘴巴。

  随后伴着身后孙嬷嬷的咒骂声,朝着庄院的门口外面跑去。

  她一路朝着远处的森林跌跌撞撞地跑,也不知道自己想跑去哪里,她只想离开这里,去找疼爱她的张嬷嬷,可她又不知道张嬷嬷去往哪一个方向采办。

  她跑进森林之后,才敢将憋在心里的哭声释放出来,但她不敢哭的太大声,只是抽抽噎噎地流着眼泪,她害怕自己的哭相被庄院里的嬷嬷看到,会换来新一轮的嘲笑。

  她哭累了,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四周树木长相相似,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只好凭着记忆往回走,可越走却越是找不到方向,找不到方向她就越是慌张,眼看着天边的太阳渐渐西斜,惊慌无措间,她只感觉脚下一滑,整个人头重脚轻,直接掉进了猎人抓捕小动物的陷阱里。

  陷阱底部毫无松软可言,零星散着些树枝和小石子,舒清晚毫无防备地这么一摔,本身就摔的够呛,再加上这些东西,瞬间就觉得身子摔地快要散架。

  她缓了好一会,才蓄了蓄力气爬起来,这才感觉到她的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摔伤,只要轻轻一动,就感觉那骨头里都能发出疼痛来。

  她忍着疼痛,小心地挪好姿势,抬头打量起她掉下来的这个陷阱。

  陷阱足足有两三米那么高,如果是成人掉到里面,还得费上一番功夫才能上来,而舒清晚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不仅瘦弱,此时手脚还都受伤,根本没有办法独自爬上陷阱。

  她只好坐在陷阱里呼喊着救命,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陷阱周围根本没有出现任何人影,四周寂静地可怕,只有偶尔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舒清晚叫哑了嗓子,中午又没有吃饭,她浑身无力地靠在陷阱底部的泥墙上,望着陷阱口上渐渐暗下去的光线,心如死灰。

  她微张着嘴唇,微弱地呼吸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算了,还是放弃吧。

  她还是去地底下去找她的娘亲,好歹地底下还有娘亲陪伴,这里却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有无尽的苦楚和受不完的尖酸辱骂,还不如,就这样去了吧。

  她模模糊糊这样想着,放任自己的精力一点点流失,浑身无力地等待着黑暗和死神的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舒清晚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甚至灵魂已经飘起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地朝着陷阱的方向而来,然后她听到一个雀灵般可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咦?怎么今天破了个洞?是什么掉进去了?”

  “是抓了什么呢?让我看看。”

  舒清晚拼尽全力地睁开眼睛,循着声音看向陷阱口她掉下来的位置,然后她看到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少年正探出头来往陷阱里张望,看见她之后,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

  那是一双圆润带着笑意的眼睛,清澈又明亮,好看到她这辈子都无法忘怀,仿似一道清晨的光,穿过层层雾霾照进她灰暗的心底,激起一层层微薄的涟漪。

  她愣愣地睁着眼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在陷阱底等着死亡。

  陷阱边缘的少年双手撑着身体,整个人往前探着,她好奇地看向陷阱底部,才发现那里并不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而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

  “啊?怎么是个人啊?”她惊叫了一声,随后好似有些失望道,“你怎么会掉到这里面啊?我明明铺地很薄一层,你没看到吗?”

  舒清晚依旧没有出声,好似都忘了呼吸,只愣怔地看着陷阱上面干净如瓷娃娃的小少年。

  这位小少年便是年幼时的阮连衣,她从小便梦想着要成为一个救死扶伤的侠客,整日里想着偷穿兄长的衣裳,然后翻出阮家院墙到处行侠仗义。

  后来她真的也遇到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僧人,愿意收她做入门弟子,从此授她武功,方便她“心怀天下,拯救苍生。”

  阮连衣见陷阱里的小女孩没有回答,兀自拿起旁边的粗树枝,拨开陷阱上面遮盖着的树枝落叶,让夕阳照亮陷阱底部。

  她边拨边抱怨道:“哎呀,你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啊,我今天要是没来,那你不是要在这里过夜了吗?”

  阮连衣将手里的粗树枝靠在陷阱的土墙上,身子往前又探了探:“你还可以走吗?”

  舒清晚终于回过神来,她扶着土墙摇了摇脑袋。

  “啊?那可如何是好啊?”阮连衣失望道,她将树枝又往前伸了伸,“那要不你先抓住树枝,我试试能不能拉你上来?”

  舒清晚好似犹豫了一下,才往前挪了一点位置,继而用力地伸手去够阮连衣的树枝,可好不容易抓住了树枝,阮连衣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把她拉上去。

  阮连衣毕竟自己也是半大的孩子,算上年龄还比舒清晚要小上一岁,但因为她从小锦衣玉食,故而看起来比舒清晚要大上一些。

  但毕竟年龄在那里,她的武功也才刚刚学了点皮毛,根本使不上太大力气。

  努力过后,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方法。

  阮连衣站起身来,绕着陷阱来回踱步几圈,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嗯......该怎么办呢?我想想办法,要不去找师父吧?”

  “不行不行,有点远,来不及......有了,我下去背你上来吧?”

  “可我该怎么下去呢?”

  阮连衣自言自语了片刻,突然间毫无征兆地转身走了。

  舒清晚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瞬间一空,仿佛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她焦急着往陷阱口的方向爬了两步,哑着声音喊了对方一声,可对方似乎没有听到,在她的绝望中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的希望再次碾为粉碎,她跌坐在陷阱口下,颓废地低着头,数着心里一点一点流失出去的最后希望。

  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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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小舒清晚和小阮连衣正式出场,来,打个招呼。

  小阮连衣灿烂一笑:大家好呀!

  小舒清晚低着头,小声道:你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