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广明宫内。

  挤入的光影在地上拉长,置于桌面的青瓷花瓶,斜插着一支桂树枯枝, 穿着朱红广纱回云纹裙的女子斜靠矮桌,半躺在软榻上。

  盘在脑后的银发无意垂落一缕, 随风晃在鬓边, 一双半阖的桃花眼懒散,似将春光留在眼尾, 即便是如此懒散的姿态,身上的帝王威仪也未削弱半点。

  “母皇……朝朝知道错了……”

  对面跪着个银发黑瞳的稚子,相似却更圆润澄澈的桃花眼发红, 不停掉着眼泪珠子, 婴儿肥跟着抽噎颤动, 一小坨地缩在地上, 看起来可怜极了。

  扯着衣袖擦了擦眼泪,奶气未脱的哭泣认错声还在继续:“母皇、朝朝腿疼,朝朝不哭了……”

  掉落的晶莹水珠在地上开出花来。

  软榻的人却无情极了,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坐在脚踏上的江辞卿看得心疼, 忍不住起身想哄, 却旁边的女人抬腿抵住腰腹,强行往后一压,又靠回许浮生的小腿边。

  许是三年征战给江辞卿勇气, 被拉回来后还想起身。

  下一秒, 就听见某个Omega幽幽开口:“江辞卿,你胆肥了?”

  依旧是从前那个千回百转的语调, 一字一句都能拉扯出缠绵悱恻的韵味, 撩人的背后却写满了威胁。

  在外统领十万大军、南征北战鲜少有败绩、威名传遍帝星的江大将军缩了缩脖子, 低声央求道:“陛下……”

  本应站在制高点责问的Alpha,处处都写满了怂,微微扬起下颚,将脑袋置于对方脑袋上,很是弱气地再次开口:“陛下。”

  许浮生抬眼瞥她。

  “陛下,她都要哭哑了,”江辞卿鼓起勇气继续开口。

  虽暂时无法理解这个孩子是如何出现的,但也没愚蠢到去怀疑许浮生,而且这银发黑瞳的搭配、熟悉的五官轮廓,江辞卿当场就确定了这是自己的亲生闺女。

  她本就喜欢小孩,又心心念念着想要个闺女,眼下梦想终于成真,恨不得当初把对方抱着怀里,给星星摘月亮,千般宠万般惯着。

  只是没想到第一面就将对方吓哭,再然后就被迫坐在许浮生脚边,看着对方哭。

  注意到有人替自己求情,哪怕是自己惧怕的坏人,小家伙也配合地凄惨大哭。

  哭声在偌大宫殿内回响,让门外焦急守候的人也忍不住跺脚。

  见对方还是这幅冷淡模样,江辞卿柔了语调,再次开口:“姐姐。”

  漆黑润亮的狗狗眼眨巴,外人眼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在女皇陛下面前依旧温驯乖巧如大金毛。

  “姐姐,你就别罚她了,”

  许浮生垂眸睨她,不知是嫌江辞卿不争气,对方才哭那么一会就心软了,还是嫌自己每次都无法抵抗江辞卿的这一套,自顾自地叹了声,无奈道:“她可是哭嚎着叫你坏人,要远离你。”

  哪有孩子如此惧怕父母的。

  江辞卿却不以为然,笑道:“小孩罢了,她还算大胆的了,之前在东夏,那些个小孩看见我都绕着走,晚上还得做个噩梦。”

  她说得随意,听者却怔然。

  曾经极受孩子欢迎的温润少年,到底经历了多少,才会变成如今这幅令小儿啼哭不止的模样。

  许浮生抬手向对方。

  江辞卿配合地低头,直接将脑袋往她掌心送,甚至还蹭了蹭,让许浮生好不费力地完成了一次摸头。

  “姐姐,你就让她起来吧,”江辞卿再一次开口央求。

  刚刚还眉眼温柔的女人骤然冷了脸,指节收拢,再用力往那毛茸茸的大脑袋上一弹,斥道:“出息。”

  回来之后句句不离孩子。

  “疼,”江辞卿嘶了声,嘴上嚷嚷着疼,表情却笑眯眯的,漆黑眼眸倒映着对方身影,好似怎么看都看不够一样。

  “傻,”顾及着孩子在这里,许浮生没将剩下的字说出,这才打了一下,力度也不重,却又张开手帮对方揉脑袋。

  “她又没做错什么,你就让朝、”江辞卿结巴了下,小孩刚学会说话,谈不上多字正腔圆,甚至有些含糊奶气,江辞卿怕自己听错,叫错了名字。

  “朝朝,”许浮生顺着肯定了句。

  “是朝朝暮暮的那个朝?”

  许浮生睨她,反驳道:“朝歌的那个朝。”

  “朝朝辞暮,尔尔辞晚,碎碎念安安的朝?”江辞卿笑得得意,身后的尾巴也跟着摇。

  许浮生不想承认自己存了这样的心思,却又无法反驳,只得将话题绕到别处去:“大名许折枝。”

  江辞卿对姓倒是什么不满,她在外征战那么久,也没照顾对方一二,小孩姓许也是应该的,她的注意力却全在后面的名上。

  “折枝,”江辞卿将这两字重复了一遍,往日的记忆随之浮现。

  当年应许浮生要求,她拖着病体,俯在案牍之上,琢磨了许久,才郑重写下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的诗句,以表相思之意,而这首诗的尾句恰好就有折枝两字。

  “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 枝花样画罗裙,”她顺势念出,又骤然笑起来,清朗眉眼如山泉流淌而过,止不住的欢喜。

  “许折枝。”

  喜这人字字不提想念,却字字都透着相思。

  “姐姐,”江辞卿不知道说什么好,下颚还压在对方大腿上,笑得瞧不见眼睛。

  悬在心里头的大石头落地。

  许浮生不搭话,发丝在指间穿梭滑落,这人的发质本就偏硬,以前摸起来就刺手,现在越发扎人。

  对面的朝朝见没人理自己,歇了哭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自以为没有人发现,却在小心翼翼试探抬眼时,瞧见母皇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她顿时跪直了身子,腰杆笔直,凝在眼角的泪水从脸颊滑落,越发楚楚可怜。

  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是自己被吓哭,却还要在这里罚跪,而罪魁祸首却能拥有母皇的摸头。

  “姐姐,小孩跪太久对身体不好,伤着骨头怎么办?”江辞卿也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闺女在那边受苦,又一次开口求情。

  许浮生无奈,堂堂皇女竟然能被自己阿娘吓哭,还哭嚎着让人赶紧抱着走她,她看着都觉得丢人。

  有心惩罚教育,结果来了个拖后腿的,先不说她那跪姿,屁股挨着小腿,是说跪还不如说是跪坐着,且秋天衣服穿的厚,膝盖一堆棉花垫着,说不定现在连膝盖都没红一点,就被江辞卿说要伤着骨头了。

  她又气又无语,早料到江辞卿会惯孩子,没想到这人能纵成这样。

  许浮生伸出指尖,在对方眉间戳出一个月牙凹痕,泄气道:“许朝朝你给朕过来。”

  江辞卿表情一喜,又看向她的宝贝闺女。

  小家伙机灵,一听到这话立马手杵地板,屁股一撅就站起来,乐颠颠地往这边跑,咧开嘴笑道:“母皇,”

  许浮生嫌她,小腿一抬便把扒拉上来的小孩推开,眼神一扫,示意她找江辞卿。

  许朝朝被嫌弃惯了,也不生气,只是扭头看向江辞卿时BaN有些惧怕。

  小孩敏感,而江辞卿身上的血气又太重,叫嚷着极凶饿的狼狗看见她都夹着尾巴躲,更何况一小孩?

  记得对方刚刚为自己求饶的事,即便再害怕,许朝朝也鼓起勇气,泪眼汪汪地瞧着她,脸颊边上的婴儿肥鼓起,像个一戳就出水的奶包子。

  “叫阿娘,”许浮生抬脚踹了踹自家闺女的屁股,不耐烦地开口。

  许朝朝再聪慧也只是个二岁小孩,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个阿娘来,只能听话地喊了声:“阿娘。”

  奶声奶气的声音带着哭腔,听得江辞卿心都要化了,连忙温声答应:“哎,朝朝。”

  许朝朝完成任务,邀赏似的看向自己母皇,结果又被踹了脚,被迫往前扑。

  吓得江辞卿差点蹦起来,长臂一捞便将对方抱到怀里,转头就斥道:“你干嘛呢?!万一摔到怎么办?”

  有宝贝闺女,媳妇都敢凶了。

  许浮生也不说话,漂亮的桃花眼泛着水波,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小Alpha瞬间怂了下去,语气极弱的补充:“小孩骨头软,经不住摔。”

  江辞卿低下头,微微用力抱起小孩,横抱在大腿上,怕对方嫌硬,又刻意放松肌肉,极力让她靠得舒服些。

  许朝朝被方才那一下吓懵,等反应过来已到了对方怀里,大抵是血脉相连的缘故,被清雅的竹香包裹后就没了惧怕,甚至还配合地挪了挪身子,奶呼呼喊道:“阿娘。”

  “嗯?”她温和回应了声。

  覆着厚茧的大手护在侧边,又不敢用力贴住,怕自己平日拿刀握枪的,控制不好力度,小孩身子骨又软,万一伤到哪儿……

  故而江辞卿越发小心翼翼。

  许朝朝反倒很自在,她学会走路后,母皇就不怎么抱她了,而且还命其他人也少抱她,除非她主动黏上去,不然没人敢将她抱起。

  眼下终于能被人抱住,还能在对方腿上晃着小脚,许朝朝笑眯了眼,全然忘记了之前的恐惧。

  “阿娘,”小孩表达开心的方式简单。

  江辞卿也配合,温柔回应后,又伸手替许朝朝揉膝盖,生怕她刚刚跪疼了。

  许朝朝是个顽劣性子,刚刚才被罚过,眼泪还没掉完,人就开始想胡闹了,故意晃着腿不给对方揉。

  江辞卿不竟不生气,还觉得可爱极了,低头瞧着怀里的小孩,心里软趴趴的。

  曾经还被狄长杰的儿子吓到,生怕自己孩子会是一团黑的瘦猴子样,现在看着闺女,哪哪都满意,哪哪都觉得可爱。

  细软的银发只到脸侧,白净的小脸还残留着刚刚哭狠后的薄红,黑瞳如刚出水的宝石,婴儿肥圆嘟嘟地鼓起,长得又软又小,浑身都冒着奶气。

  江辞卿止不住地傻笑,将对方的小手拢在掌心,还没有掌心的一半大,娇小得不得了。

  她轻叹着喊道:“朝朝。”

  心里头沉甸甸的,好似被水灌满了,三年征战的戾气都在此刻消散于无形。

  她当阿娘了啊……

  江辞卿微微用力抱紧对方,又忍不住笑起来,眼尾都浮现出几丝细纹。

  两岁的小孩容易困觉,方才一闹一哭彻底耗完了精神,摇晃的小腿甩着甩着就不动了,眼皮一塌,呼吸逐渐趋于平缓。

  旁边人递来薄毯,江辞卿小心盖上,将所有可能漏风的地方的用力压实,贴心得很。

  看得旁边的许浮生牙酸,覆在脑袋上的手使坏,故意扯了扯对方的头发。

  一心放在闺女身上的Alpha终于反应过来,抬手牵住对方的手,毫不费力地挤入指间,与之十指紧扣。

  “姐姐,”江辞卿抬眼看她。

  红瞳与黑瞳对视,漆黑的眼眸氤氲着水雾,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问为什么要隐瞒自己,也大抵能估摸出朝朝出生的时间,只是心疼对方在自己无法照顾的时间里吃了不少苦头,想一想当年在李知乐兄长和狄长杰妻子在生产时的喊叫,江辞卿越发愧疚。

  “傻,”许浮生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声斥了句,抽出手用力揉揉大狗的脑袋,将发丝揉乱,安慰道:“再累也没有你在外头苦。”

  战争残酷,江辞卿也不是次次都能完好无损地走出,虽然她信中一字不提,可许浮生怎么会不知道?

  上次赶去边境,特地嘱咐季欢不准提江辞卿隐瞒,故而江辞卿受了那些伤,伤到何处,她都清清楚楚。

  江辞卿抱着孩子,靠向许浮生的小腿。

  屋外的秋风卷起落叶,将花瓶里的枯枝摇晃,从格窗透出的明亮光线散在一家三口身上,宛如覆上一层薄纱。

  岁月静好。

  作者有话说:

  文中提到诗句出自纳兰性德的《虞美人》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 枝花样画罗裙。

  明天上高速【试探的的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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