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 整个都城像个烧透了的砖窑,闷热到令人喘不过气来,枝叶恹恹塌下去, 趴在房门外的狗吐着舌头,屋里的人摇着扑扇, 咒骂着这个要煎人寿的鬼天气。

  “家主, ”有人低声唤声,有些小心翼翼地语气, 生怕触到旁边人的霉头。

  搭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被光反射,蒙上一片银白,望不见平日里看似温和、实际冷情满是算计的碧绿眼眸, 只知她一直站在城门口, 看向越行越远的马车。

  见李知乐不答应, 那仆从便不敢再开口, 即便在酷暑底下熬着,也毕恭毕敬地弯着腰,不敢露出一丝丝不满。

  风摇着枝叶,有一搭没一搭的虫鸣喧闹。

  等到那被重兵环绕的马车变成黑色小点, 彻底消失在地平线, 李知乐这才答应了声,并道:“走吧。”

  语气平淡无波,丝毫听不出旁的情绪。

  旁边的仆人立马称是, 先上前一步, 拉回旁边的最新式小轿车的车门,眼看李知乐踏入里头, 眼神无意扫过远方, 露出浓郁的不解。

  不明白自家家主在做什么, 把曾经保护得严严实实、穿过草原丛林辛苦带回来的Omega就这样轻易放走。

  想起家主成亲时,少见的欢喜之极的模样,他虽没成亲,却也能看出家主对这位Omega很是喜欢,怎么可能几月就厌弃了。

  他不起眼地叹了口气,当真搞不懂这些大人物在想什么,结果就这一失神的功夫,轿车轰鸣一声,轮子抓住地滚动,一溜烟就只剩下了个车屁/股。

  他顿时大惊,拔腿就追着车跑,大喊着:“家主,落下我了!”

  可惜那轿车一直未停。

  装饰华丽的车厢内,李知乐歪斜坐在侧边,半边身子靠在车门上,额头抵着玻璃窗,映着幽深的眼眸,隐藏很好的情绪终于忍不住泄出几分,沉郁且漠然。

  既然许浮生说不动林清淮出兵,那就她来。

  昨夜的争吵……

  也不算争吵,只是她单方面的坚持和林清淮反复的询问。

  要她还是江辞卿?

  李知乐甚至没有犹豫,应该说是前几日就思索出结果,文雅的皮囊下是最会权衡利弊的商人心。

  放弃她冒着商队覆灭危险、也要带回来的女人,让林清淮回到北狄,下令出兵帮江辞卿攻打梁安楷。

  李知乐也没想到,一向被骂做寡恩薄义、心里头就装了两个人的自己,居然还能有幸体会一遭这种事。

  如果林清淮得知,自己曾考虑过若是她不肯答应,就直接绑她做人质、威胁北狄出兵的选择,会不会破口大骂自己?

  李知乐笑了笑,余光瞥向还在追着车跑的仆从,眼底尽是凉薄。

  ————

  窗外梧桐正盛,放眼望去浓绿一片,稍缓解了空气里的闷热,套着件宽松白衫的少女坐在木桌前,低垂眉眼,凝神撕开手中信封。

  旁边站着伤还没有好全却已闲不住的狄长杰,眼珠子提溜一转,也不知在想什么。

  纸页翻动的声音响起,掀起浅淡的墨香,屋外的林叶窸窣,清泉滴答。

  比以往要厚实的纸页,江辞卿明显一怔,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担心,生怕是都城那边出了什么事,手一抖,便将十余张纸页散出。

  出乎意料的,只有两张信纸写满墨字,其余皆是空白。

  清冷眉眼闪过一丝疑惑,甚至思考起许浮生和她传递密信的可能,据说有一种墨水写在纸上,隐而不见,要用火烧或是水浸才看见字迹,不过这十几张空白纸页……

  也太过明显了吧?

  江辞卿强压下疑惑,从头开始看起,与寻常并无差别,就是些普通公事。

  她眉头越发皱紧,生怕错过一丝隐晦暗示。

  可惜这信一直中规中矩,没有一丝不妥,直到最后面有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大楚纸不贵,阿辞无需忧虑。

  江辞卿怔愣住,清澈眼眸浮现出少有费解困惑。

  不过就是普通的纸能贵到哪儿去?又不是几百年前造纸技术被世家牢牢攥在手的时候,眼下连最普通人家都买得起书本,更别说几张信纸,许浮生怎么会派人千里迢迢的送几张纸?

  和预想中有极大差别,江辞卿甚至又翻看了一遍,才敢肯定确实没有什么密信。

  苍白的面色因疑惑而多了几分生动,如鸦羽的眼帘扑扇,将欲落在眼眸中的明亮阳光拦截,宽松的白衫被风撩起,露出一截细腻肌肤。

  “家主?”旁边的狄长杰忍不住发问,很少见对方如此迷茫不解的模样,

  江辞卿捏着单薄纸页,又是怀疑又是不可置信地反问:“最近信纸涨价了?”

  “啊?”狄长杰也懵了,慢了半拍呐呐道:“没有啊,陛下登基之后还减了造纸厂的税收,降低了纸价,据说书店里的书都便宜了一成。”

  “一成?”

  信纸被掐出月牙印子,曲起的指节露出莹白的圆骨,江辞卿抿紧嘴角,难不成许浮生在告诉自己,她以一己之力降低了大楚纸价?不至于吧……

  江辞卿实在想不通,只好抬头看向狄长杰,求解道:“若是一Omega告诉你纸价不贵,还给你送了一堆信纸是什么意思?”

  狄长杰表情顿时复杂起来,虎目一眯,立马就道:“她希望你多写些信?”

  “我三天就寄一封,”江辞卿当即否定,哪有那么多公事可以写,若是一天一封,那不得将每日耗废的粮食、如何训练都写上,如此琐碎的东西,整日忙碌许浮生难道不嫌烦吗?

  “你写什么?”狄长杰下一秒就接上。

  江辞卿理直气壮:“军□□事啊?”

  一提到这个就来气,自从被围之后,江家大部分人或多或少受了伤,现下都在院中修养,仅靠着庄云起、季欢两人带兵出去,速度自然慢了。

  狄长杰扯了扯嘴角:“还有呢?”

  江辞卿觉得他莫名其妙:“还有什么?”

  “除了公事以外?”他看着江辞卿,如同看着个不开窍的木头,还抱着一丝丝的侥幸反问。

  “公事外……”

  初懂情爱的小将军性格温吞,若不是被各种事情推着走,想必现在还在纠结与如何和许浮生坦白,现在也很是木讷,思索半天才道:“我有在信尾添一句平安勿念?”

  “你这种木头是怎么找到Omega的?!”狄长杰脱口而出,虎目里全是嫌弃。

  被五大三粗的汉子嫌弃木头,江辞卿顿时捏皱的信纸,不服输地开口:“你才是木头。”

  狄长杰却不理她,摇了摇头却感慨道:“陛下辛苦了。”

  亏他上回还扯着许浮生说了半天,要她待家主好一些,没想到自家家主才是那个笨蛋,是他冤枉陛下了。

  “辛苦什么啊……”江辞卿眉梢一扬,露出些许不悦之色,话说到一半又停顿住,终于反应过来:“她是想让我多写些东西?”

  还好只是迟钝了些,没到不开窍的地步。

  狄长杰嫌弃又沉重地点了点头,深深怀疑起自己家主是怎么追到陛下的,怪不得被折腾的那么惨,三天两头往城墙翻,第二日又躺到床上去,难不成是用苦肉计?

  另一边的江辞卿露出几分难为情,掩饰在发丝下的耳垂甚至有些红,骨子里还是那个守旧古板的小Alpha,两人单独相处时还胆大些,可若要亲笔写那些个甜言蜜语,或是表述自己的思念……

  江辞卿单手捂住眼,不敢想象。

  可她的Omega都暗示到这份上了,她指间松开,露出一丝缝隙看向狄长杰,踌躇问道:“你平日里给嫂子写信吗?”

  “写啊,一天一封呢,”狄长杰理所应当。

  这让江辞卿感受到一丝愧疚,连五大三粗的糙汉子都一天一封都给妻子写信,她确实冷漠了些,同时又有些迷茫地问:“一天一封,哪有那么多东西可写?”

  难不成要把日日的军队开销、招人练兵、她几时起床、何时吃饭、做了什么事情都写上?

  也不是不行,谈不上什么麻烦事,可许浮生日日忙着国事,还得看她的流水账,未免也太过辛劳。

  狄长杰看懂她所想,嫌弃地啧了声:“又不是逼着你什么都记,就是将平常好玩有趣的事情写下来,和对方分享,比如你嫂子每次都会将麒儿的手印脚印寄来,我虽不能陪伴在旁边,但也见证了麒儿的成长。”

  麒儿是狄长杰那刚出世的孩子,刚出生时廋廋黑黑一小坨,才一个月就变得壮硕起来,粗短的脖子还带着江辞卿送的小金锁,每次江辞卿看见都忍不住皱眉,想着自己应该给他打一对流星锤才对。

  “手印脚印吗……”掌心滑落,指节在下巴处摩擦,江辞卿露出思索之色。

  次日,

  自以为可以休息的信使又接到书信,三日一寄的信件换成一日一封,以为战事严重起来,当即面色凝视地将信收入怀中,挑了匹好马就赶紧往都城赶。

  于是,这信件紧赶慢赶的在夜深时,递到了许浮生的案牍之上。

  显而易见地欢喜攀上眉眼,粼粼碎光衬得那双桃花眼越发妩媚,一扫登基后越发沉肃模样,像是平静潭水在日光下溅起水花,冰雪消融。

  许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江辞卿显得很不熟练,只在信封里塞了张单薄信纸和一捆细长的发丝。

  许浮生挑了挑眉,掀开被刻意着了数次的信纸,上头只写着一句话: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学的是旧习俗,抄的是前朝诗,若是旁人来做这些,许浮生免不了嫌弃,可若是自己的小Alpha……

  她眉眼舒展,骤然笑了起来,眼前闪过少年人忍着羞赧、对着信纸翻来覆去的思索该如何下笔的模样,笔落信纸又踌躇,担心太过越矩,又怕词不达意的青涩模样。

  自心底生出一道暖流,瞬间涤荡全身,几日的不满和担忧都化作无法克制的心动。

  她抬眼看向窗外的圆月,试图用月光缓解莫名的悸动,却被寂寥的寒趁机攀上脚腕,席卷全身。

  上一次看月亮,还是两个人……

  手中的青丝被捏紧,最后化作幽幽一叹气,转身将又一沓空白信纸塞入信封,还有上一次入李宅摘下的白兰花。

  白兰花花期久又最耐放,无需做什么特别处理就能存放很久,且还保持着浓郁清香。

  许浮生唤来守在门外的仆从,命人将这信封再送到江辞卿那边。

  仆人执信赶来,那刚刚歇下的信使猛然跳起,只觉得外头是一定出了什么大麻烦,不然怎么会频繁地寄信,表情越发凝重,已开始思考起最坏的结果。

  ————

  又是匆匆一月过去,那医师赶来换药。

  江辞卿端坐在木椅上,不曾因为伤口而皱眉,面色平淡,好似受伤的不是自个。

  换完药的医生终于松了口气,笑道:“将军体质健硕,大抵再安心修养几日就能出门了。”

  江辞卿只是点了点头,比起狄长杰、阿福,她的伤势要更重些,这两人都开始带兵四次攻城了,她还需再躺几日,紧绷的下颚越发凌厉。

  旁边的医师似有所感,宽慰了句:“将军伤势严重,能在那么短时间愈合已是幸事,不过这腰伤比其他地方愈合得慢,应是常常拉扯到,战事虽严峻,但也不能久坐桌前思虑,还是要多休息……”

  剩下的话,江辞卿已听不见,耳垂染上莫名的红,挺直如小青竹的脊背骤然绷紧。

  作者有话说: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出自纳兰性德的《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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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为什么黎小受在被我欺负下,一天比一天躺平,已经不想当猛1了,开始嘤嘤嘤呜呜呜的小0生活……这就是枕头公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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